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她的存在。
杏•玛尔。
我与她之间曾见过几次面,但都匆匆而别,直到我在孤儿院中又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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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狼,我不会废话,看这个。”
戴着军帽的光头男子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了一份资料,另一只捏着雪茄的手也晃动着余下的三根手指,示意我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是。”我向他敬了个礼,遵从着他的命令坐下。
屋里烟雾缭绕,一股浓郁呛鼻的烟味直钻鼻孔,这种过去曾经令我难以忍受的气味现在却成为了时常陪伴着我的东西。
我看到拉普洛夫先生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填满了灰色的细碎烟灰,想必是已经在这里抽了很久了。
在我坐下来后,他也起身了,与平时那种正经端正的军人姿态不同,他此时走路的姿势极为随意,背部也微微驼下,眼中疲态俱露,充满血丝,头顶上的军帽歪歪斜斜挂在一侧,看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那个男人坐到我的身边,把资料扔在我的腿上,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雪茄,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要来一根吗?巴西的。”
“好。”我点头道,随后抽出了那份封装的资料。
与此同时,拉普洛夫把雪茄叼在嘴里,烟雾时不时从口鼻中吐出,粗糙的手指又取出一支新的雪茄,在划开打火机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火焰灼烧雪茄,更为呛鼻的烟味在我身边扩散。
“接着,没必要说谢谢了。”他的声音也不像平时那般洪亮,似乎因为吸烟过多而有些沙哑,点燃的雪茄递到我手中后,他背靠沙发,缓缓地开头道:“昨天,发生了一起案件。”
在他讲述的时间里,我也在仔细地阅读着资料。
【玛尔先生以及他的妻子,于2009年8月29日凌晨三点34分遇害。】
“玛尔先生被杀了,但是那帮没用的[盖世太保]竟然说凶手是他的女儿,我*#%*……”拉普洛夫一边说着,还不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痛骂着调查案件的警察,以此来宣泄自己内心的不满。
【………案发现场,警方发现了遇害者的尸体,遇害者的孩子也在场,但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华丽公主裙的粉发女孩蹲在血泊中,公主裙的洁白被鲜血的红色所沾染,女孩手上握着一把同样沾血的剪刀。
【法医初步鉴定,初步判断两位死者的咽喉部位被锋利物割开而导致死亡。目前,警方已经对受害者的家属玛尔先生的女儿进行保护管理,相关案件正在着手进行调查………】
“玛尔先生是我的朋友。”拉普洛夫说道。
“呼……”我把雪茄从嘴里拿开,轻轻把烟从肺里呼出,感受着吞云吐雾带来的美妙滋味,也听着我的长官诉说着他与玛尔先生的种种过往友谊。
“在我高中时,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当初在学校里,我几乎是靠着他的帮助才勉强渡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
资料上写着,玛尔先生的家族可以追溯到罗曼诺夫王朝,曾经是一代豪门贵族,显赫一时,后来因为一战而迅速没落,乃至在三十年代差点被清洗。过去的一百年里,玛尔家族也曾有过复兴,不过随着东欧剧变等等国际国内因素,到玛尔先生这一代时,虽然依旧算得上富裕,但是相比曾经还是没落了。
【………就读于……大学……后与……女士结婚………生下了三位儿子,皆夭折……与…女士生下女儿:杏•玛尔……】
“大学那会,我因为家境不好,差点读不下去,是他资助了我。”
“1992年初,国内混乱,物价暴涨,当我因为身负重债差点想一死了之时,也是玛尔先生帮助了我,这笔钱直到后来我在军队里有了点地位时才还上。”
“可能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感谢他……银狼,”他把烟掐了,横肉布满的脸庞一刹那凶狠起来,咬牙切齿地道:“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凶手的去向,但是我让人已经从在场的血液以及指纹里调查出了结果,案件,已经查明。”
“而这次你的任务…就是杀死幕后的指派者。”
【目标人物:————】
接下来的资料则是详细介绍了指派凶手的幕后人,不得不说,拉普洛夫先生的情报网真的非常严密,就连转接了四次任务之后的真凶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可是,既然要我杀死那个家伙,为什么在资料前还要介绍这么多玛尔先生的信息呢?就连他自己也在说着曾经与玛尔先生的往事,这对于我来说,是根本没有必要的。
或许……拉普洛夫先生只是想找一个人来倾诉吧?可惜的是,我并不适合做那个人,我仅仅是他的一个工具而已。
“长官,”我收起资料,白色的烟雾从口鼻中喷出,与屋内的烟雾混杂在一起。
“我可以先去看一看玛尔先生的女儿吗?”
“没有这个必要,小孩子的目击证明不具有任何意义,警方已经发出了通缉,这个小孩也跟你的任务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斩钉截铁,“并且,你是军人,不是警探。”
“但我依然觉得需要告诉她幕后真凶。”
“那就等你把我的仇敌干掉再说吧,注意,今年我要参加大选,不要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来把烟熄了,再次向他敬礼。
“遵命。”
回答这句话后,我便离开了浓烟滚滚的办公室,前去执行任务。
于是乎,任务很顺利地完成了,并且我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切都一帆风顺,就连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存在。
而我,也同样顺利地见到了玛尔先生的女儿:杏•玛尔。
一个星期前玛尔夫妇遇害后,拉普洛夫先生便暗中打通警方的关系,把她送到一个非常高档的疗养院里——至少我曾经刺杀的琼斯•丹特,他的疗养院就远比不上这里。
说回现在吧,我正在疗养院的前台向那里的工作人员询问杏目前待着的房间。
“尊敬的客人,您要找的人在三楼307号房间,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请摁下服务灯。”
笑着答谢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后,我按照他们所说的房间号,来到了杏所在的房间。
那是一个色彩缤纷,装饰颇多且以可爱风格为主题的房间,大约八平方米的大床用粉色的纱帐遮盖住,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悬挂着的一颗颗星状玩具;棕色柔软的毛地毯铺满房间,上面印着各种各样的吼姆图案;尺寸接近一扇门大的液晶电视以及纯白欣长的沙发尽显奢靡。
在沙发上,一个面容精致可爱的异色瞳粉发女孩十分文静地坐在那里,怀中抱着一个穿着洋裙的兔子玩偶,怔怔地看着没有打开的电视,在宽敞的房间里,女孩仿佛就是被装在精美盒子里的珠宝。
她就这么待着,房间里静谧无声,如恒定的画面般,谁也不忍心打破这份美好。
“您好。”
直到艾克的到来。
开门声后,是一句通用且礼貌的问候。
“你是来找sin的吗?”粉发的女孩转过头来看向那位少年,露出一抹微笑。
“对。”艾克说道,反手关上了门,径直走到女孩——杏•玛尔的身边。
“…………”
然后便是一段相对无言的时间。
而这个时候,艾克才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她?又为什么会在找她之后无话可说?
“…………”
“嗒嗒嗒……”
墙上的时钟在转动着三根长短不一的针摆,房间里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了,少年的到来似乎没有让这里增添什么气氛。
然而,在杏的眼中,房间并不像艾克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雪白的墙壁在她看来是绝望的灰绿色,床铺的边缘长出骇人的骨刺,地毯上滑稽的吼姆摆出讥讽嘲笑的表情,黑屏的电视如镜子般映照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但是此时进入房间的少年呢?
她微微眯起双眼,那道身影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一个人。他有着人类的头部,人类的骨架,但是双手只剩下了白森森的骨骼,没有一丝一毫的皮肉,在胸口的心脏位置,有一个巨大显眼的伤口,可以看到里面停止跳动、满是伤痕的心脏。
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但是眼角却流出了血泪,说人不像人,说鬼也不像鬼。
“你是来找sin玩的吗?”捧起兔子玩偶,杏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期待。
“不是。”简单直白地否定后,艾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份警方的报告,但并没有直接给她。
“哦。”
失望,失望的情绪一下子让杏脸庞上的笑容消失,扬起的嘴角垂下,双手抓着兔子玩偶的力道加大了几分,让兔子的腰部紧缩起来。她低下头,小声地道:“你也讨厌sin吗?”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公主般,让人不禁升起呵护和关怀的念头,但是现在站在她前方的『半人半鬼』并不会这么做。
“我并不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不和sin玩…!”
“我来找你有别的事情。”
“什么…”
“关于你父母的。”
“我的……爸爸妈妈?”杏坐了下来,她盯着艾克流着血泪的眼睛,“他们睡醒了吗?”
“那天……几个拿着锯子的大熊闯了进来,让爸爸妈妈都睡着了……”杏喃喃自语着,语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但是sin让那些大熊都消失了!很厉害吧!”
“嗯…”半人半鬼的少年始终微笑着,他点点头。
“可是……”女孩的情绪又低落了,“周围的那些木偶都说是sin把爸爸妈妈给杀了……还说sin是罪犯…sin明明是个好孩子的……”
“呐…你说是吧,大哥哥?!”杏展颜一笑,像是找到了认可自己的人,“但是……爸爸妈妈都睡着了,不知道醒了没有……”
“他们一定醒了吧!”
她的情绪就像是过山车一般时上时下,起伏不定,一会晴天,一会乌云,时而兴高采烈,时而低沉抑郁。
『唉……』对于杏的话,以及她的情绪,艾克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孩,和布洛妮娅一样,本该在家人的呵护下快乐地经历自己的童年,然后长大……只是因为隐藏于这个国家和社会阴暗面的种种肮脏罪行彻底毁掉了这一切。
他该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即便凶手真的已经被杏杀死,而幕后的指使者也早已倒在艾克的陷阱中,但就算是以命相抵,死去的人已经死去,终究无法回来。
啊……他为什么要来找杏?大概是因为对方和他的经历相仿吧?!真是可笑啊……
“他们再也醒不来了。”
少年的话语如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入杏的心中,那一刻,她的笑容凝固了。
“但我们已经查清了凶手的身份,sin不是罪犯。”艾克把报告放在桌上,仿佛扼杀了自己所有感情一般地继续说道:“他们已经被绳之以法。”
杏没有说什么,仅仅是抱着兔子玩偶,把头埋在玩偶里。
“爸爸妈妈都睡着了,谁来陪sin玩呢?”
“sin不想一个人玩……”
带着哽咽与抽泣声的轻声细语,艾克全都听到了。然而他只能沉默,自己已经把最残酷的事实告诉了面前这位女孩,或许他已经伤到了杏的心。他不可能再去安慰对方,因为即使安慰,也无法改变对方已经失去家人的事实。
“…………”
看着那位低声抽泣的女孩,艾克也不知如何是好。
『唉。』又是一叹。
“咔嚓!”
忽然间,房间的门再次打开,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闯了进来。一位是穿着廉价衣裙,但是却背着名牌挎包,涂着艳丽浓妆的女人,一个则是胡子拉碴,但衣服勉强还算整洁,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寒酸气息的男人。
那个女人一进门,看到杏之后就像看到什么宝物般扑了上去,也不管在一旁的艾克。
“噢,我可怜的杏………”那女人抱着杏一阵嘘寒问暖,又时不时带着哭腔,夸张至极,就差没有哭得满面水彩了。
“你们是谁?”艾克向那个男人问道。
“你又是……”
“玛尔先生朋友的人。”
“哦,这样啊!”男人的眼神突然警惕起来,像是嗅到威胁气息的狗,转头看了一眼杏,对艾克笑道:“我们是玛尔先生的远房亲戚,这次是过来扶养杏的。”男人说道,“我们会成为杏新的父母。”
“…………”
反胃。
恶心。
不管是女人那假惺惺的关心,还是男人的那种眼神,都令人作呕。
可对于杏来说呢?那或许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代表玛尔先生的朋友奉劝你们,对杏——好一点。”
扔下这句话后,艾克便一刻也不想多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