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与咽喉火辣辣地疼,喘息时隐隐还能尝到血的咸腥。看来,自己身体的状况比想象中的要差得多了。
留在白雪地上的血液微妙地形成了一个酷似人脸的形状,而那张血液描绘而成的人脸,仿佛咧开了嘴,狰狞的笑容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嘲笑。
讥讽着艾克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嘲笑着艾克所谓的理想信念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
少年只看了那张人脸一眼,就用脚上的靴子踢开一旁的雪,让它覆盖住咳出的血液,狞笑的人脸就埋在了积雪之下。他再捧起一抹雪,用冰冷的颗粒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确认妹妹看不出来自己咳过血后,艾克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了布洛妮娅身边。
“我们出发吧,今天一定可以走出去的。”艾克将手轻轻搭在布洛妮娅的脑袋上,然后展颜一笑,说道。
虽然艾克这么说,但他还是能在布洛妮娅的脸上看到担忧,以及不安。
他自然知道自己妹妹在担忧什么,他也明白自己这种状态可能……但他依然要不惜一切地走出去,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生与死,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倒下。
少年抬起头,看着那完全被层云遮挡的天空,他伸出了手,五指握拳对向天空,随后一根中指竖起。
“狗屁的命运,垃圾的人生剧本,等着瞧吧,老子才不会死在这里。”在如此狂傲又如此不屈地发言后,艾克带着布洛妮娅再度开起了那辆雪地摩托,朝着有一线生机的远方驶去。
“再翻过那座山丘,我们就能得救了。”艾克自信满满地对布洛妮娅道。
一丝疲惫与虚弱隐藏被艾克自信的语气所隐藏,布洛妮娅并没有听出来,她只是在无条件地相信着自己哥哥的判断。
在摩托车最后一滴油耗尽之后,两人翻越了那座山丘。寒风仍然凛冽,茫茫的雪景依旧一望无际,小山丘之后,是另一座略高的山丘——他们还没有抵达胜利的终点。
“嗯,不错,下一个山丘之后,就能找到帮助我们的人了。”艾克一边卸着车上装着的东西一边说道,他将他的所有武器全都扔在了车上。
“布洛妮娅,你还有几发子弹?”
“六发。”布洛妮娅想了想道,她这一路过来只开了一枪。
“好,你拿着吧,其他的武器都留在这里。”艾克说道,“不然遇到那些肯帮助我们的人,会被怀疑的。”
女孩言听计从,点了点头卸下自己身上的武器以减轻重量——除了那颗手雷以外。
简单的休整后,两人再度出发,只是这次他们已经没有了载具。覆雪的丘陵地区并没有那么好走,厚厚的积雪层让人每踏一步就仿佛会深陷其中。
两人并肩而行,一排整齐又杂乱的脚印自履带的结束处,开始了不知何时能停止地延伸。
“慢慢来,布洛妮娅。”艾克的声音从高高的厚衣领下传出,“我们需要规律步行来节省体力。”
“嗯。”
戴着大衣连帽的脑袋点了点,又从口袋里伸出自己戴着手套的小手,牵住了艾克的手。
少年沉稳有力的手同样牵住它,一步,两步,三步……他们有条不紊地迈着步伐往山丘上走。近了,更近了…
于是,废了不少力气,两人走上了第二座山丘。
令人失望的是,这里依然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迹。不管是从烟囱里冒出烟火房子也好,已经废弃的破屋也好,或是一顶帐篷也好……这些象征着人类存在过的证明,这里都看不到。
“别灰心,布洛妮娅,我们还有下一座山呢。”乐观的少年没有放弃,鼓舞这妹妹继续前进。
银灰色的瞳孔四处观察,确认还要继续走下去后,艾克又对布洛妮娅道:
“记得我们之前唱过的那首歌吗?”
“前联盟的那首吗?”
“对,《Катюша》。”
瞭望仍然看不到尽头的雪原,艾克背对着布洛妮娅。
妹妹看不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是仍旧面带微笑,还是面无表情?她不知道。她只看到自己的哥哥伫立于此,随后,耳边传来了少年变声期那独特的声音。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他缓缓唱出了那首歌。
“……”
女孩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她也缓缓开口唱道:“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На высокий берег,на крутой.”
歌声并不嘹亮,却在这片只有风声的雪原中传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它传到了远方,传到了那个春天已经到来的地方。
艾克并不知道突然间为什么自己要带着妹妹唱歌,是在鼓舞吗?又是在鼓舞着谁?是他,还是布洛妮娅?又或者彼此鼓励着彼此?
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少年的声音低沉,女孩的声音稚嫩清脆。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前进,休整,爬山坡,休整,前进,休整……
“下一座山丘后,我们就能找到聚落了。”
“别灰心,布洛妮娅,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座。”
“加把劲,布洛妮娅,再翻过这座山,我们就能重新回到昨天那样的生活了。”
每一次爬山,布洛妮娅都能感觉到自己哥哥的速度越来越慢,休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每一次登顶后,只要看不到人类的痕迹,艾克都会对布洛妮娅说一些鼓励的话,但女孩只是默默地点头。随后他们又会在前进的同时朗诵着过去那些俄国诗人的著名诗篇。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烦恼,阴翳的日子要心平气和,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们期望走上山丘顶之后所看到的是一座,几座甚至一群房屋,看到人类的聚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当他们带着希望登上山丘顶时,无论是脚下还是远方,所能看到的都是连绵不绝的白,看不到尽头的白,死一般令人绝望的白。
白得单调,白得容不下一丁点的其他颜色。
天空的颜色又渐渐昏暗了下来,预兆着黑夜即将来临。天边的落日也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中,只有一丝橘红的色彩从那昏暗的云朵里透出。
他们仍然在前进着,只是心中的期望在长途跋涉中逐渐消散了,一天没有进食的身子只是机械地朝前方走去。
“扑通!”
少年缓慢前行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脸庞与地上的积雪紧贴。
“哥…”布洛妮娅慌忙地蹲下身子,想把他扶起来。
“我…没事…”没有等布洛妮娅扶住他,艾克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费力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杂乱地被吐出。
他才发觉,现在的自己连说话和起身都变得如此艰难。
“布洛妮娅……呵…呵…你先去找地方生火,哥哥…去高处看一下…哈…”
“好的。”
分别后,艾克朝着山顶走去,极力避开布洛妮娅。
“咳咳咳!!”来到一处布洛妮娅看不到的地方,艾克几乎是瘫倒般地蹲下,剧烈地咳着。
“噗!”大口大口的血液被他咳出,精神与力气随着这些血液抽丝剥茧般地离开身体,无尽的虚弱感占据了艾克的身躯。
他没有力气再去掩埋,倒在了那滩已经被冻结的血液旁。
除了疲惫,自己这些年中所经历的痛苦仿佛又涌上了身体,痛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但他无力抵抗。
打架时被拳打脚踢感受到的痛苦。
训练时因为扭伤拉伤而体验到的痛苦。
在冰冷的天气里被冻伤的痛苦。
子弹击中身体的痛苦。
尖刀捅入体内的痛苦。
一瞬间如临冰窟,一瞬间又宛如浸泡在岩浆中。
摔伤,撞伤,烧伤,电伤…无数种痛苦如同凌迟的刀刃一片一片地向他割来,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Y-16实验所在他身上留下的隐患,终究是爆发了,大量积攒于体内的崩坏能失去控制,流入他的身体各部,一个个细胞被感染,杀死,一个个生理系统在飞速地衰败。
器官的功能逐渐衰竭。
大脑中仅存的意识如暴风中纤细的风筝线,轻易就能够被剪断,而这根细线被剪断之后,他将和所有被崩坏能感染后的人一样,成为一具为崩坏所用的行尸走肉。
要到尽头了吗……?
艾克露出一抹苦笑,或许这是上天因他的罪孽而降下的处罚吧,可他明白,自己尚未到偿还罪孽之时。
————
半小时之后艾克最终还是走了回来,他依然用自己的意志抵抗住了崩坏意志的侵蚀,并熬过了那些痛苦。
“布洛妮娅,哥哥刚才看到远处有灯火。”艾克扶着冰冷坚硬的山体,对布洛妮娅说道。
“真的吗?!”
“对,哥哥怎么会骗你呢?”看着露出高兴表情的布洛妮娅,艾克勉强做出僵硬的笑容。
他走进布洛妮娅找到的小山洞,坐下靠在墙边。
“明天,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布洛妮娅,我发誓,这次是真的。”
“布洛妮娅永远都相信哥哥。”
话音甫落,艾克凝望着燃烧的篝火,眼中竟出现了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