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萧寒坐在我身边,似乎不打算跟我说话。
这时我们坐在操场的边上,吃拌了辣椒酱的热狗,是萧寒带过来的。
“不打算跟我说话吗,萧寒?”我说。
“嗯。”
“真的很对不起了。我知道自己是个禽兽。但是,彭雪瑶的事情发生,真的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对她有种内疚的心态,狠不下心去拒绝什么。”
“算了。最让人讨厌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啊?”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吧?很多事情,你心里其实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总有意无意不去拒绝,装作震惊,不去试图改变什么。有时候可能是你自己对事态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不过很多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冷眼旁观的老虎,等待着事情自身发生转变,等它转变到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伸出爪子,打出最后一击。”
“啊,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根本不是这样的说。”
“很可怕呢,彭立枫你这个人。不过,我是彻底败给你了。想对你讨厌起来,可是又害怕曲灵芝对你下手,不敢离开你。你的爪子已经给了我最后一击了,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一旦走开了,马上又想回到你身边,哪怕你干下十恶不赦的事情。我是不是很贱?”
萧寒又抬起手背,迅速擦了一下眼角,单薄的身体在阳光下发抖。我心痛地抱住她的肩膀,她一动也不动。
“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别怪我。”萧寒说。
“有什么可怪的?我这个笨蛋什么都没做才该惭愧呢。”
“不,我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一开战,首先就切断你和彭雪瑶的感情。我问你啊,如果我帮助秦燕华这样做了,你心里会怎么想?”
我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结束“心战”的途径,但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阻挠着,感觉真别扭。
“我不知道呢。”
萧寒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我。
“好吧,如果伤害到了你,我会适可而止的。”缓了一缓,萧寒继续说道,“我在食堂碰到曲灵芝了,当时我刚把准备好的便当倒到下水道里。”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今天没有午饭而只有速食热狗的原因。
“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虽然冷漠无情,曲灵芝还是很讲究规则的人,战斗还没有开始,只是互相说了几句刻薄的话。不过,阿枫,在这次遭遇之后,我决定了,我可以和曲灵芝一起参加校庆演出。”
“啊?”我的心底猛地一惊。
“我预感到,心战不会结束的。那么总有一次较量是不能避免的。我要坚强下去,跟她硬碰硬一回。”
“萧寒?”
“嗯,什么?”
“不要为了我而勉强去做。”
“并不是为了你,阿枫。你还不知道吧,你其实并不弱,不是需要我来保护的人。这次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经历过三次人生的人啊,只有这次是我全力以赴地投入。如果这一次逃避过去,从此在她的阴影下生活,我是不会幸福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练过琴的手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温润柔软,仿佛能给人安慰。
“萧寒,别丢下我。对付曲灵芝是我们俩的事,别想一个人死掉。”
“好啦,答应你。”
仿佛一块坚硬的冰块在我心中融化了,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哭出来。萧寒……应该就是我最后的选择吧。
如果被曲灵芝知道这个事实,她会怎样来安排“心战”的大杀局呢?
我不敢去想。
十六
放学前后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很多预谋了一整天的事情会在这时候发生。
彭雪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露出一副坚决的模样。
“哥哥,能不能跟我来一趟?”披着齐腰长发的女生对我说。
我周围看了一下,萧寒要参加音乐社的练习,上一节自由活动课已经先走了。今天秦俊民也开溜得早。
“马上就要回家了,这会儿又要去哪里?”
不容我分说,彭雪瑶突然抓住我的手,朝教室外面跑去。她的劲头不大,脚步不知为何有点踉跄。因为害怕挣扎会弄伤她,干脆就由着她拉我走。
下楼梯,上实验楼,一层,两层,三层。这情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五层,六层,不好,难道是去音乐活动室?
还没等我迟钝的脑子反应过来,彭雪瑶已经拉开音乐活动室的门,径直拉着我走了进去。
夕阳照在少女微微飘动的头发上,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手里的吉他发出一声颤抖的声音。只有萧寒一个人在里面。
“啊,那个,是彭雪瑶说有事要跟我商量,谁知道就被拉到了这里来。”
“萧寒姐姐也在啊,倒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给哥哥拉一首小提琴。”彭雪瑶冷淡地说道。
拉小提琴?不会吧,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妹妹居然能认识五线谱,不过她倒真的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来。看上去像是手抄的曲谱,誊写在初中生的英语练习本上。
不知道为什么,萧寒看见那叠曲谱,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你,拿着!”彭雪瑶不客气地把曲谱扔给我,“哥哥不是识谱吗,就帮我翻页吧。”
然后转过脸来,对着萧寒说:“麻烦萧寒姐姐帮我做个吉他伴奏好吗?我知道姐姐一定很熟悉这首曲子。那个,可不可以借把小提琴给我?”
萧寒点点头,把手边的小提琴加农炮递了过去,一边疑惑地看着彭雪瑶。
彭雪瑶接过琴,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转脸来对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知道我跟萧寒姐姐差得太多了。不过没关系,今天我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突然很想、很想跟萧寒姐姐一样,给哥哥演奏一首曲子。哥哥笑我傻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只想把彭雪瑶想说的话,就这样说出来,哪怕是没有词的曲子也好。这样在我的有生之年,想到曾有那么一天我把所有的感情和想法都告诉了我在乎的人,我死掉也没有遗憾了。”
她用琴弓试了试弦,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哥哥,那个人曾经说过,如果你想在未来的生活里跟某个人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他会给那个人演奏这么一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从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像流水一样,像生活本身一样,彼此推动着各自的生命之轮,永不停歇。这是他的原话。现在我要拉给你听。”
急速的音符响了起来,接着吉他平稳的和弦加入了,萧寒的吉他声温和又充满伤感。
《帕格尼尼无穷动》!
彭雪瑶费力地拉动琴弦,除了开始的几个音符外,剩下的全部时间就像断断续续地在锯木头。她完全不懂琶音、跳弓、双音之类的技巧,甚至连基本的运弓也不熟练。只是凭借血气顽强地坚持下去,试图在混乱的琴弦上表达自己的绝望和幻想,表达自己的全部忧伤和坚强。
反倒是噪音当中依然清晰优美的吉他和弦,在附和着发出一声声叹息。是悲悯,还是自伤?我看了萧寒一眼,夕阳下,萧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
彭雪瑶的琴弦发出一声长长的噪音,她停下了手,琴弓软绵绵地垂在腿侧。我妹妹低下了头,一滴泪水吧嗒掉在地上。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冲上去,用力抱紧了她。
“别哭,雪瑶。哥哥听见了,全部都听见了。够了,不要再为难自己好吗?”
“哥哥我说出来了,”彭雪瑶在我怀里抽泣,“喜欢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不离开。我一直跟你在一起。”
彭雪瑶抬起脸来,眼睛里流露出的片刻的欢欣,随即又黯淡下去了。
“哥哥怎么可能一直跟我在一起呢。我只是任性而已,有那么一刻钟你能抱着我,彭雪瑶其实就满足了。彭雪瑶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
我妹妹用力从我怀里挣扎出来,慢慢地向后退去,到门口转身跑掉了。
我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似乎有某样东西突然被这残缺难听的琴声打破了,一种让人难受的柔软感觉在心里荡漾。
我掏出手帕来狠狠地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对不起,萧寒。是不是太失态了,毕竟我妹妹她……”
“我知道的,不用跟我解释。都湿透了,把手帕还给我吧。”
“咦。”我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手帕,展开一看,确实是妹妹绣着“雪”字的那块手帕。
萧寒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回手帕,呆呆地看着那个“雪”字。
“这是彭雪瑶的吧,那个雪字。”我说。
萧寒摇了摇头,突然露出无奈的笑容。
“不,这是我的手帕。一开始就是我送给她的。”
萧寒转过头对着我,恬静的面容里隐约隐藏着风暴的气息。
“这是两年前,在我昏迷之前,送给彭雪瑶的礼物。对不起,彭立枫,在遇见你之前,我喜欢的是彭雪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