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放学后来找我。
萧寒给我留下这样的信息。
我找到她的时候,萧寒正穿着月白色的秋装裙,坐在餐桌前,远远地跟我打招呼。
“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在这种高档地方吃饭?”我说。好在接到萧寒信息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家了,赶紧换了便装出门。
“不是啊,只是有点不安,想你陪我一下而已。”她笑了笑,低头摆弄杯里的冰块。“其实我约了另外一个人,不过,估计会有人陪着她过来。所以,如果没有人陪着我的话,恐怕会让对方起疑心。”
谁啊,这么神秘。
萧寒站起身来,举起手里的画册向门口打招呼。
等等,她什么时候拿了这本画册的?
一个穿着普通棉麻裙的女人走了过来,谨慎地看了萧寒一眼,然后招手让后面的人跟过来。
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个人。
“你就是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孩子吗?”清清淡淡的询问。
萧寒点了点头。
“对啊,就是我。”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那个女人。那女人身边的男人却不耐烦地拨弄着脸上的墨镜。
“桃,尽快吧。我怕这里还是有人认出我们。”
哟,我知道这两人是谁了,近日新闻上的大熟脸呢——那对来长港办画展的艺术家夫妇。
不知道为什么,萧寒并不理会艺术家本人,却一直盯着对面那个清爽的女人。
“你……还好吗?”竟然用这样的开场白,你和她很熟啊?
有点不对头。我悄悄打开先知能力。
萧寒的内心——她的微表情没有掩饰地流露出忧伤和绝望。
“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呵呵,白天你在交流网络上跟我聊这种视觉艺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艺术修养很高的成熟男子呢。”那女人笑了笑,轻轻拢了下头发。
“嗳。”萧寒什么也没说,轻轻叹了口气。
“嗯,这是你朋友吧,还是高中生?奇怪了,我还以为我们的粉丝年龄层次会大一些呢。”那男人无聊地摊开双腿,伸手去拈餐盘上的樱桃。
真是无趣又自大的家伙。
“别这么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审美修养的小朋友呢。”那女人依然淡淡地笑着。
萧寒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还实在想见到你本人呢。”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精神,“不知道传说中的艺术家,在生活里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你算是见到啦,本来就跟常人一样嘛。呵呵,我也实在很想知道,在网上那么伶俐通人心的孩子,在私下里是怎么样的人呢。哎,总觉得,你也是我潜意识里很熟悉的人呢。”
“是这样的。”萧寒嗫嗫地回答。
她们很快就陷入了对绘画和一些生活小情调上的交谈。我和那个男人无聊地盯着对方。
“哎,你对军舰入港的事情有什么意见没有?”那男人突然俯过身对我说。
“没啥意见。”
“哼,原本以为只有女人才对政治不感兴趣呢。真是无聊,不过,本来也是,没指望现在的高中生有啥新鲜见解。”
去死吧,自大狂。
交谈终于告一段落,对面那两人起身告退。那女人招手让侍者过来,先付了账。
“我们也走吧,萧寒。”我站起身,拉了拉她的胳膊。
没有拉动。
“怎么了?”
她好像又想哭出来了,但马上习惯性地手一抬,将还没有溢出来的泪水抹掉,站了起来。
“走吧。”
我们走出门口,天气已经相当凉了,萧寒突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啊,稍微轻点。”
“杀了我吧,彭立枫。”
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原本以为,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对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点也不在意。但是不行,不行。我很孤单,怕得要死。”
“你今天一天都在干什么,萧寒?告诉我吧。”我把她搂在怀里,还是能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
“试图和过去取得联系啊。但不对头,真的不对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抛弃了旧的一切,其实不是的,她很开心啊,其实是旧的世界抛弃了我的一切。我的……我的妻子……”
啊,竟然是这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如果失去你和彭雪瑶的话。”萧寒说,这一次她没有哭。
她转过头,呆滞地看着我。
“彭立枫,如果你带着三个人生的全部记忆,站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你会认为一切都是新的,都是美好的吗?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吗?”
我回答不上来。
“我不能。因为我是自私的啊,只想过要重新拥有一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累了,彭立枫,今晚我要回自己家里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我停下脚步。该死的反应障碍又在这时候出现了。
“还是老样子呢,越到关键时候越说不出好听的话。算了,彭立枫。再见。”
萧寒冷淡地拍开我的手,转身往她的海边公寓走去。
我在萧寒离开后的街角站了好一会儿。其实,我不也是如此吗?卯着一股劲想要救我的妹妹,其实也是出于不想失去过去的意愿吧?
谁给我们设下了这个巨大的游戏?这个世界,名义上让我们得以重返青春,造就那么一批早熟天才。但这批回来找寻过去梦想的人,为什么都会变成曾枣这样抑郁的家伙?
我想我有必要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现实了。
在救回彭雪瑶之后。
九
凌晨,我从列克莱尔的《D大调奏鸣曲》里清醒过来。
耳机滑在了一边,枕头也掉到了地上。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我费力地转动脖子,想去看清楚墙上电子钟的时间,但有什么东西按着我的脖子,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散乱的长发披在身周,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波味道。
“喂,彭雪瑶。”
彭雪瑶从我身上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泪痕。
“怎么了,喂,你干嘛无端端跑到我房间来,啊,衣服也没穿好。你……你想干什么?”
“我害怕。”彭雪瑶说,双手仍然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我做了个很清醒的梦。”
“什么?”
“我要死了,所以特地来跟哥哥道别。”
“别闹了。”
“真的。哥哥相信我的,我知道哥哥一定知道这件事情。”她一脸决绝的表情,我的心猛地一抽动。
“我啊,就这样吧。再见了,哥哥。”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彭雪瑶飞快地爬下床,接着隔壁房间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我抬头看了看电子钟。
11月13日凌晨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