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寒阳透过杏树枝头粉白的微芽，洒在布满裂痕的石板路上。
身下路面颠簸的感觉通过全身骨骼传到脖颈上。我抬起头，再一次仰望这片开阔无云的青空。
“少主，已经可以看到鸟居了。今天不愧是少主的幸运日，天晴气爽，这果然是上天也看中少主的面子吧。”
身后传来的磁性嗓音中，弥漫着中年大叔特有的粗糙气质。
我可以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亲切的敬意，最初还不习惯，可几年下来就逐渐觉得，他这自来熟的亲昵态度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这家伙，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对待，虽然……现在确实是小孩子没错。
对于我的话，他从来都当成耳边风。
虽然知道没有意义，我还是忍不住含蓄地表达不满：
“……本应是能安宁度过的一天，却不得不被你们强行带走，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找虫咬……片山叔，你倒是告诉我啊，究竟从哪里看出有半点幸运的兆头？”
这个总是在我背后，帮我推着轮椅行进的男人名叫片山早渡。
平时看到他的时候，他大多穿着墨黑的西服，棱角平缓的面孔上戴着方边的墨镜，胡子也打理成了漂亮的方形。按照辈分他虽然也算是老爹的“子分”——只是这个儿子和真正意义上的儿子完全不同。所以，我也一般照正常的年龄差称他为“片山叔”。
今天早上，我就被他和他的手下若众半推半拉地带了出来。
当然，我知道这也一定是老爹的意思。
“比起一个腿脚不便的小孩，我认为上天还是应该看中老爹的面子吧。片山叔，你也一样。”
像是没察觉到我话中讥讽的意味一样，片山把头凑过来说：
“哎呀，少主！你千万别担心……其实我听说这家神社特别灵验，保证能让你顺利越过这道坎！”
“无凭无据的激励就到此为止。我早已决定好了……要遵从自己的意志。不管你和老爹想做什么都一样，我都没有接受手术的打算。”
“少主……”
片山像是败给我的执拗，他的情绪低沉下去，之后便放弃劝说我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早就领略到我的决心有多么坚固，即便如此，每次见到他，这家伙总会说着不切实际的激励的话，让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
“这样就好了。”
我用别人听不到的音量自语道。
因为先天性的疾病，我不能像常人那样步行。
我的脚并非完全不能动弹。由于肌肉姑且保持着一点知觉，经过多年的练习，如果只是几分钟的话，已经能够缓慢走动。当然，这会让本就脆弱的肌肉变得更加疲劳，所以平时只能依靠轮椅行动。
这时，片山突然停下脚步，他松开一边的手，从怀中摸出响着古老铃声的翻盖手机。
“……是，我们已经到境内了……顺着参道？明白了。”
通话结束，他利落地将手机放回怀中。
“是老爹打来的？”
“老爹已经在本殿等着了，神主也在那里。少主，我们走吧。”
“随你的便。我困了，要小睡一会。有事再叫醒我。”
“是。”
我深深地合上眼睑。
即便我是小孩子，有些事情也早已清楚地知道了。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圣诞老人一样，只靠祈祷也不可能治好疾病。
所以，当得知老爹打算到神社为我祈福时，我也只是冷眼相待。那时我的心里想着，看来老爹也终于上了年纪，变得糊涂起来。
那个老爹甚至为了这一天特意和神主联系，今天这里才没有来参拜的一般客人。为了虚无缥缈的迷信，居然要如此兴师动众，在我看来实在是过于荒谬的事情。
像这样没有意义的事，一般我不会去记。只是片山叔和手下对话时，不经意间提到过今天神社的名字，似乎是……白什么的。
对了，是叫白坂神社。
听片山的话说，好像是这块地方最有名的神社。不过，我比起他们关心的祈祷是否灵验的问题，反而更加关注其他的部分。
比如说，这里有什么样的风景，庭院怎么配置、空气又有怎样的味道……尽管不是非常感兴趣，但对于无法自由行动的人而言，这些用肉眼能看到、用鼻子能够嗅到的，就是我此行唯一值得期待的事物了。
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上不知有多少条裂纹。一路颠簸着、颠簸着，最终我也没能睡得安稳。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耳旁响起老爹和年轻男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少主……少主！”
“……什么，片山，已经到了吗？”
“已经到很久了。这边这位是神主，白坂朝太郎先生。”
“你好。”
我向着面前穿神官袍、梳着文质彬彬的小马尾的男人点头示意。
“老允，这还真是个俊秀的孩子啊。”
“客套话也不多说了，太郎。就像之前说好的一样。我的儿子……他几天后要接受重要的手术，所以想要在这里求一愿。”
我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与老爹和神主错开视线，看向他们身后那位像竹一般伫立着的墨镜大叔。
“片山叔，带我出去转几圈吧。”
“老爹，可以吗？”
十分难得被我指名，片山却先向老爹望去，而老爹则点头应允。
“你看吧，太郎，我家小子真是一刻也坐不住。片山，你带他出去转转吧。”
“是。”
片山推着轮椅带我离开了本殿。
我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用余光打量着四周。
参道两边植着才刚抽芽的杏树。不远处围成六角形的水池边上，能看到被水流打磨出流线形躯体的岩石。
的确，这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
在如此开阔的空间中，过去一直压抑的情绪一齐冲上心头。
这个瞬间，我这样想道，偶尔地任性一次也没所谓吧。
现在，除了片山叔以外没有其他的眼线。
如果能甩掉这个因为老爹的命令，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同时也不得不限制着我自由的保镖。即便是短暂的几分钟也好，想要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释放感。
“片山叔，你知道厕所在哪吗？”
“哦。知道啊，怎么了，要去厕所吗？”
“要憋不住了，请快一点。”
“是！少主，坚持住！”
我们到达的地方，厕所恰巧建在参道的其中一个拐角处。
“只是小的。一个人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
“哦，哦哦……”
仿佛是被我强烈的请求镇住，片山木讷地挤出回应，目送我缓慢地站起身，迈步走进建筑内部。
上个厕所程度的事情，即便是我也能轻易做到。
片山当然不会起疑心。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居然会在短短两分钟内尝试做出私自逃离的高难度举动。
幸运的是，在这间厕所中，有着我用双手也能轻松够到的低窗。
也许是为了通风，此时窗门正大开着。我不禁得意地微笑起来，用手撑起自己的体重，一点点将身体挪了上去。
“……嘿！”
以难以想象的姿势背过身，我终于艰难地翻过了窗户。
在那之后，等待着我的是难免的落地冲击。
可是，那冲击力全没有我想象中的剧烈。反而像是掉在了柔软的垫子上一样，让我一时半会没能从违和感中醒过神。
“呀啊！”
“呼……”
当理智回归的时候，我在视线下方看到了雪白的东西。
像是以前在室内看到过的栽培花瓶里，栀子花一样白的头发。在暗处仿佛点缀着红宝石一样漂亮色彩的眼睛，穿着黑色巫女服的女孩子正一脸惊恐地直视着我。
我大口喘着气，用还使得上力的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你……你……你是谁啊？”
“抱歉，吓到你了吗？”
费了好大劲成功站起之后，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带着愧疚的心意和一丝丝好奇心，向依然仰躺在地面上的女孩子伸出手。
“我是来这里参拜的客人。你是这个神社的巫女吗？叫什么名字？”
“…………从厕所里……”
雪白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手，她的眼神四下游移，虽然重新坐起来仰视着我，但完全没有要回答我的样子。
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会把我当可疑分子对待吧。
而且，在问对方的名字时，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礼仪。
要解开他人的提防，首先要从自我介绍开始。
于是，我牵着她柔软的手，挤出或许极其不自然的微笑说道：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筱目冬云。以后可以直接叫我冬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