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最近要整顿?”鲁道夫握着杂麦面包的手抖了一下,他连忙大口地咬下去,仿佛是要像吃面包一样把恐惧也咽下去,“真的假的?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昨晚买药剂时听医生有意无意说的,”诺德喝下一口野菜汤,对周围四人平静地说,他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是自己对骑士下手时听到的消息,况且他们也根本不知道那个人对骑士下手的就是诺德,“所以最近注意一些,别跑太远。”
“整顿冬临城?”曼维尔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上头是怎么想的?他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冬临城诶,是那个治安混乱到全国知名的冬临城诶?”
“我不清楚,但他们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要来真的,”诺德垂下头,看着汤碗里倒映的自己,他还记得昨晚到医生的工坊里时那个男人惊愕的脸,如果不是他拿出了那枚银币恐怕医生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赶出去,而且之后购买药剂时医生整整把价格提高了一倍,他对孩子们向来没有任何怜悯可言,反而将他们视为宰割对象,“多少注意一些,最近就不要冒险去别的帮派地盘了。”
伊莎冷冷地一笑:“白日做梦,那些上面来的大人物根本不知道下面到底有多脏。”
“嗯,”诺德点点头说,“那些下层的骑士们和帮派都有自己的门路,帮派付给他们钱,在整顿时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人物们又不可能亲自来下面考察。”
他虽然这么说着,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他从来不敢乞求任何人高高在上的怜悯,但那个男人却以一副凛然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曼维尔拿出手帕擦了擦鼻涕,就在这时好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对诺德说:“我刚刚和鲁道夫回来时看到路上,有个骑士在贫民区街上巡逻,一边走一边看,看见我和鲁道夫还特别凶地问我们有没有见过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灰发男孩。”
鲁道夫端着汤喝了一口,连忙对诺德说:“对,确实有这件事,我们本来想赶紧回来就告诉你害怕你出事,但我们回来时刚好看见大玛克进来……反正偷他东西的那个人不是你,对吧?”
穷追不舍?不就一个银币吗,最后还被你拿回去了,你还把我狠狠打了一顿,到底有什么必要追这么深?
诺德不解,但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毫不在意。
“今天诺德还要再去酒馆下棋吗?”伊莎小心翼翼地端着破了一个小口的碗,把剩下的一点菜汤盛了进去,“如果还要再去的话,能带上我吗?”
她的眼里满是期待,就盼望着诺德能点点头。
“不行,”诺德却叹了口气,对她说,“一直去的话酒馆老板就会赶我走……而且这附近已经没有人会来和我下棋了,想靠这个赢钱很难,下次得去更贴近闹市区的地方。”
和其他孩子不同,诺德有着自己最擅长的东西,那就是下裔棋,就连那娴熟的偷窃技巧都是加入黑帮兄弟会之后慢慢磨炼出来的,但裔棋的话,很明显就是他在加入兄弟会之前就已经很擅长了。
“以前那些人看见诺德是个孩子就以为他是来送钱的,”曼维尔乐呵呵地笑道,“之后他们被教育得说不出话的表情,我能一直笑到现在。”
“好可惜,”伊莎的眼神黯淡下去,其实她原本对裔棋也是一知半解,但她喜欢看诺德下棋,这个男孩下棋时表情会前所未有的专注,看起来尤其诱人。
叶祈看了伊莎一眼,咬下一口面包,而后继续看向别处,几只来不及到南方过冬的雀鸟停在屋檐上吱吱啼叫,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泛褐色的杂麦面包,面包只剩下最后一点,她又望了一眼那些朝自己看来的雀鸟,然后一口把剩下的面包全部吞了进去,脸颊塞得鼓鼓的,嘴角满是碎渣。
诺德无奈地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叶祈擦了擦嘴。
雀鸟拍打着翅膀离开,不知道在它们心里有没有产生那么几句对叶祈的咒骂。
伊莎看着诺德细致的动作,端起碗喝完了最后一点汤汁之后问道:“话说,诺德,叶祈真的是你妹妹吗?”
鲁道夫和曼维尔看见她这副模样,下意识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不关咱们的事”这句话。
“当然是,”诺德头也不回地回答说,“怎么了?”
“可你们一点都不像啊?”伊莎说,“你看,叶祈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你是灰色还有……紫色。”
紫色的瞳色对一般人而言是不太吉利的颜色,所以伊莎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这个就得问我那个死去不知道多久的老爹了,”诺德并没有在意,他笑了笑回忆说,“有一天我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喝红……喝糖水,忽然他就闯进来,把叶祈放进来,对我说这就是你妹妹了,当时我也挺蒙的,但妹妹就是妹妹,没办法。”
“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诺德你说以前的事,”伊莎伸出食指在长发上绕了几圈,表情里透着几分兴奋几分好奇,“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诺德耸了耸肩,“我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死了,我和叶祈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到了这,在一通乱事之后被黑帮兄弟会收纳进来,这才和你们遇见。”
“感觉诺德你说这些就跟说别人的事一样,”伊莎松开手指,拿着破碗起身走向一旁的水池,“明明你以前还能过不错的日子,我就不一样啦,爹娘都不要我,小时候趁着我还没记事就把我一个人丢到冬临城,还好被人收养下来我才能活到今天。”
“说不定也是为了你好啊,”诺德转过头看着伊莎,对她说,“没准是他们犯下大错实在挽回不了,所以只能把你放在冬临城,也算是让你能活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有什么显赫的身世?”伊莎哈哈地笑了一声,“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有这种迹象啊?”
“说不定呢,”诺德说,“毕竟魔法师们总说人类的可能是无限的。”
他说着,忍不住又回想起记忆里那些教会门前身披白袍的男人,一边回忆,一边拿起石台上的最后一口凉面包,直接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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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骑士盔甲的巴莱尼走在大街上,时间已经来到黄昏了,他把整个贫民区都跑过来了一遍,却始终没见到那个灰发的孩子,昨晚回去,贝尔德斯在将所有酬金分发完了以后唯独留下了他的那份,原因居然是对着孩子出手毫无骑士精神?
他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狠狠地一踹地面:什么叫骑士精神?从王都来的大人物就是喜欢做这种表面功夫!可恨,那可是整整五十枚银币,是比他三个月工钱还多的份!就这么没有了!
这一切都怪那个贫民区的小子,巴莱尼怒不可遏,唯有用手里这根长枪的枪尖挑穿他的心脏,看着鲜血从半空淋下,再把他挂在枪上鞭尸示众才能出这口恶气,黑帮兄弟会那边虽然满嘴应允,但那副都快摆到脸上的敷衍简直让巴莱尼想吐。
“贱民就是贱民,活该整顿你们,”巴莱尼走在街上不停地咒骂着,“别让我找到你这小子,不然我先把你……”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背后一凉,就像是被某道视线盯上一样。
他慌忙转身,可黄昏后的贫民区街道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而且这里可是独手帮的地盘,独手帮是和骑士队私下关系最交好的帮派,这里的人怎么可能会敢对他袭击?
想到这里巴莱尼顿时心安起来,胆也壮了,他停在原地,将长枪杵在地面上,仔细地对着附近打量起来。
嗯,不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透着让人恶心的穷酸和破败气,楼房表面多半带着破损,店门前凉风瑟瑟,掀起门牌在风里晃动,满地的霜雪还没彻底消融,不远处一家店门前羊角状的装饰上挂着一盏雾灯,雾灯熄灭着,街道上的街灯也没打开,总之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除了……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一个男孩从不远处走来。
除了这灰发的男孩?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巴莱尼的内心顿时涌起一股狂喜,在男孩走到他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时,这个男人终于开心得笑出声来:“怎么?听到大爷我在找你的消息之后害怕得来主动找我了?行,那就巴莱尼大爷我就留你一个全尸!”
“你很烦,”男孩抬起头,晶蓝色的眸子里透着淡漠,“那些骑士和你不熟,兄弟会也把你当耳旁风,看样子你只是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
巴莱尼听到这话以后脸顿时气得涨红,昨晚那件事发生时其他骑士对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抛开关系,回去以后他确实找了维什抱怨,但后者却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本来就不是很熟啊”。
“那又怎么样?”巴莱尼脸色阴沉地说,“再怎么不足轻重也能把你这贱种的头给拧下来!”
“老是贱种贱种地叫,”男孩面无表情,“烦死了。”
巴莱尼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这男孩和昨晚的气息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比昨天看起来,居然多了点未知莫测的恐怖感。
“你,你这贱种,”巴莱尼居然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他强撑着握紧长枪,做出一副战斗的样子,算是给自己壮胆,“本大爷骂你,你就好好……”
他并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男孩以极快的速度朝他跑来,巴莱尼只来得及用长枪一扫,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脖颈一凉,地平线上,太阳彻底西沉,一瞬间恍惚的黑暗覆盖了大地,巴莱尼颤抖着,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伸向脖子的手上被鲜血沾满,他张大了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眼前血沫不断喷溅,他眼前一黑,脑袋歪斜地朝着长枪倒了下去。
诺德站在他的身后,收起手上平时只是用来刻划石字的印碑刀。
他说巴莱尼不足轻重不是在挑衅,而是在确认,确认这个人杀了也没问题,不会引来兄弟会的在意,也不会引来骑士们的彻查,他的死只会被当成在独手帮巡逻时被人谋财害命。
都怪你缠人太深,不然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诺德这么想着俯下身,开始在巴莱尼身上翻找起来,毕竟自己扮演的是谋财,总要翻点东西出来,等下找个阴水沟丢了就好。
忽然,他在巴莱尼内侧的口袋里摸到了某样东西,那是一本巴掌大的小书,但在看清封面上的四个大字之后,诺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在这里自己都能遇见老熟人——
这本他已经读了成千上万遍的《魔法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