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在自己后面。
诺德在察觉到这个事实以后略微加快了步伐,他的感官从来都是如动物般敏锐,就连对他人投来的视线也会有所感应,和他人身处同一空间时的呼吸,气息,心跳,脉搏,热量,这些诺德了然于心。
他盘算了一下,因为自己被跟踪的动机也有不少,比如父亲的仇家想斩草除根,比如自己对巴莱尼出手的事暴露,比如刚刚那个逃走的家伙难以忍受自己失败的耻辱而决定从大人擅长的领域再度夺回脸面。
暗杀,正面搏杀,亦或者是寄来决斗信,这种东西诺德也见得多了。
但说实话,遭遇这种事他还是人生第一次。
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为什么在经过一个拐角以后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直直朝着自己冲过来了啊!!!
黑色兜帽在风里散开,露出下面一头杂乱的白色短发,高领遮住了大半张脸,两侧袍衣不断飘动,发出玻璃瓶互相碰撞的声音,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边朝他跑过来一边携着冷风大叫:“别跑!停下!等等!”
“谁会老老实实停下来啊!”诺德在心里吐槽道,紧接着狂奔起来,敏捷地越过闹市区商贩又跑过几个狭隘的小巷,一直到了中心区边缘,周围开始显得人迹罕至时他才缓缓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
男人身上带着青翠的菜叶和潮湿的苔藓正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诺德寒毛直立,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继续朝着小巷拐角多如迷宫的贫民区跑了过去,男人喘着粗气见状顿时气恼起来,右手从斗篷内侧拿出某样青色药剂,一下就灌进了嘴里。
“干嘛非要逼我这样,”他打了个饱嗝,将空试管塞回去,擦了擦嘴角,眼中绽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
诺德听到这声音以后有些好奇地回过头,却发现男人的速度忽然比之前快了不知道多少倍,他顿时脸色一变,跑得更加拼命,脑海里也不断涌现出对现状的判断——是敌人?是怪人?要杀死?要逃跑?要战斗?要躲藏?杀了会不会多出来很多麻烦?能杀吗?不能杀吧?
“可恶!”诺德愤愤地低声骂道,“混蛋偏偏挑了白天……”
白天的贫民区和黄昏的贫民区根本不是一个地方,况且这里开始已经是黑帮兄弟会的地盘,真要杀人的话其他人的视线和尸体也不好处理,想到这里诺德更加气愤起来,在经过一堆碎石拐角的时候他直接踢上墙边,小腿猛地发力一踹想要将男人甩开,可就在他踹开碎石准备再度提速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碰撞的轰隆声。
诺德跑了几步之外回过头,愣了一下。
那个男人正脸朝下地趴在地面上,左手无力地朝着诺德的方向伸过来,周身激起一阵泥泞,黑袍上全是泥水,雪刚没化多久,地面湿滑倒也正常,但这种地形都处理不好的话还当什么杀手,而且看样子这下对方摔得好像确实不轻……
这要是来暗杀的也太呆萌了吧?
诺德这么想着,试探着走到男人身前,停在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丢了过去。
男人猛地抬起头,金丝框的单片眼镜已经裂开大半,白皙的脸上也被泥水染脏不少,他痛得龇牙咧嘴,嗷嗷地对诺德叫道:“你跑什么啊?跑什么啊!我是恶魔还是黑帮?我有这么吓人?”
诺德心想你套了个斗篷在外面谁知道你长了张这么和善的书生脸,虽然说是书生脸,但男人的岁数怎么看也不算小了,怎么说也是年近三十?
“哎呦,疼疼疼……”诺德无语地看着对方一边叫疼一边试着翻个身子,“等等?!”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连忙在身上翻找起来,果不其然,斗篷内侧口袋里的三管各色药剂和空试管全部碎开了,他慢慢地盖上斗篷,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平静……且灰暗。
就在这时诺德又朝他丢了颗石子。
“操,”男人猛地爬起来,扶着墙摸着腰,两腿发软地对诺德说,“你跑什么跑,我又不是什么坏人,搞得我现在摔成这样,你知道这四管试剂值多少钱吗……”
诺德心说你得庆幸自己摔了,不然等下你追上来我就直接掏刀子让你永远睡在这。
“唉,”男人整理着口袋,在摸出一堆玻璃碎渣以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渣倒在自己的手帕上,然后就近丢到了垃圾桶里边,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才认真地看向静静地打量着他的诺德,在叹了口气之后,他伸出手,对男孩说道——
“过来,当我的学徒吧少年!”
流云从太阳前掠过,降下一片阴霾。
诺德被这现状震惊到愣了好久,直到男人扭了扭腰才回过神来说道:“不好意思,请再说一遍。”
“我是罗德曼,冬临城里首屈一指的炼金术师,”男人拍拍身上的泥水,又弯腰抹去了鞋尖上的污秽,对诺德自我介绍说,“说实话,我注意你很久了,从你二连胜开始我就觉得你这孩子很不一般。”
“二连胜是指赌棋,你一直在酒馆里看我?”诺德问。
“当然,”罗德曼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面前这男孩颇为自豪地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你这孩子不一般,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第二个和你下棋的那位是我朋友,我也是因为他拉着才会去黑牛酒馆看你下棋,说实话我一开始感觉应该挺无聊的,但从你二连胜开始,你每多赢下一场我就越兴奋,直到今天你七连胜我才终于忍不住了!”
罗德曼兴高采烈地说:“来吧!拥有恶魔瞳孔的少年!让我们如同被吟游诗人歌颂一样,踏遍帝国各地,为世界降下灰色的雪!”
“抱歉,不行的,”诺德毫不犹豫地直接弯腰鞠躬道歉说,“请您放弃。”
“嗯?嗯?”罗德曼眨了眨眼,“等,等等,我还以为我这台词挺帅的骗个小孩子应该不成问题……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拒绝了啊!”
“因为我没有卢恩天赋,”诺德转过身摆摆手说,“还是请您放弃。”
“等等,等等啊,”罗德曼对现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连忙找些东西叫出来试图唬住诺德,“炼金术有一部分和卢恩没有关系,你要不考虑一下这些?!”
“嗯,确实有一部分,”诺德听到以后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他冷漠地说,“《古兰书》里记载了大概三成不需要卢恩触发,只需要人力和智慧就能完成的炼金术,而其中制药占了九成,不计算《翡翠录》的话。”
罗德曼完全愣住了。
“制药太危险,因为这是一般意义上的炼金,炸药就是这样靠着无数人命试出来的,”诺德转过头,继续说道,“我不能死,所以请您放弃。”
罗德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收回自己伸出的手,他咬了咬牙,对着渐渐远去的诺德再度开口:“你很聪明,也读过很多书,你是这么多年以来我见过最棒的孩子。”
他遥遥地喊道:“所以不要因为卢恩而否定自己,卢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上限,只有心和梦想才能!如果你改变了想法,就来冬临中心区的炼金之馆找我!”
诺德脚步不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这番话,瘦削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一处狭隘的胡同里。
罗德曼叹了口气,他对自己这番话的希望其实不大,因为诺德是很少见的早熟型孩子,他对未来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划,像罗德曼这种计划外因素则是他一定要远离的,也许会保持礼貌,但绝对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泄气,原本就是那位朋友告诉他黑牛酒馆里最近来了一个很有趣的孩子他才会出门的,罗德曼也差不多到了找学徒的年纪,而在看到这个孩子之后罗德曼就对他十分满意,无论是性格还是涵养,罗德曼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个乞丐,但他每次来时都会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身上也看不出肮脏邋遢,并且在踏入繁华的酒馆时完全没有任何拘谨和畏惧,这孩子端坐在赌棋桌旁的那副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对着世人问:【我坐在这里又有何不可?】
罗德曼坐在酒馆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男孩的这副模样,他总是能让罗德曼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多年以前的男人,当时冬临城还很荒凉,罗德曼的炼金之馆也无人问津,就在某年冬天里的某一日,那个男人推开了炼金之馆的大门,罗德曼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开门涌入的这股冷气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而男人则径直走到柜台边拉开木椅,对一切视若无睹地坐在上面,那双眼睛冷彻淡漠,全身上下散发出冬狮的气息,仿若一位流亡的君主,身份不再,气质依旧。
这是何等相似的两个人,说他们是父子罗德曼都愿意相信。
“可能是错觉吧,”罗德曼再度叹了口气,呢喃着说,“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
而他的时间还很漫长。
炼金术师转过身,踢走一块石子,带着一身泥泞行走在了风里。
冬雪消融,雪水在地面潺潺流淌,烟气在人群间升腾,茶叶在老人透明的杯中浮沉,冬日下的冬临城显得那样温暖,就好像其中装满了世间的美好,而不是满目凄苦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