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向来都是温柔的处子态,轻凄婉转若散碎飞絮,有时一个不经意间驻留发梢,也只会悄悄的蒸发消散,丝毫不流连人间。可你若欺她娇柔无力,那她便会向你展现可怖的一面……
褶皱的脸上湿漉漉的,连带着肩上都逐渐潮湿,那都是雪落在皮肤上化出来的雪水导致。老人本来还有一顶毡帽,却因为在山上不慎摔了一跤不知掉落到哪片草丛的犄角旮旯里。
北风吹拂在浇湿的皮肤上,阵阵寒气直沁骨髓。“这……这点伢子(一丢丢)雪算……算甚么,也就是这风吹……吹起来像雪水拿着刀……刀口子(刀片)在划……划拉”老人被冻得直哆嗦,嘴上却是不服输。是啊,受这点冻算什么?老人得意的看着手里的两只野兔,想着在马上回家的孙子面前也算是要威风一回了。自从孙子上了大学就很少回家,而每次一回家就跟自己说些什么“少抽烟,有害健康啦”“山上的野东西少碰,会坐牢的”……
老头拿起腰间十五块一个的行军水壶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烈酒,随着浓浓的酒精味下肚,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嗯呣……哎~老子打了几十年的猎,野猪、猫曲(一种小型竹鼠)、兔子甚么没搞到过。”
随着老人脸上晕起一阵酒红,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几分,说话也连贯起来“这次要让我家宇伢子看看,莫以为我老了就是不行,打猎甚么的老子样样还搞得了,莫以为读书滴就一定比得过打猎滴”。感情孙子给老人的忠告全被他当成了对自己的小觑。“但是怪了啊,老子明明记得帽子掉这儿了啊,咋个不见了嘞?”
老人觉得困惑,他确信自己明明就是在这附近摔跤弄丢了帽子的。他眉头微皱着,困惑的挠了挠有些湿的白首,结果一阵微风吹过又是冻的一哆嗦,赶紧再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也许是这口烈酒灌得有些着急,老人一口劲儿还没缓过来憋得直翻白眼,却是不经意间发现草丛后面有一堆白茬茬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老人好奇,凑进了去看,顿时吓得一抖,酒壶都差点掉地上。要不是那一对野兔早就死了,这会儿功夫恐怕就趁机跑了。
能让一名混迹山林几十年的老猎户如此失态,肯定是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只见那些个白茬子都是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骨头,长短不一白森森的,里面夹杂着一些动物毛皮和黑色排泄物。很明显,这一堆东西都是经过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消化道的。
“嬲娘哦(相当于“卧槽”)!这里头还有一只山羊蹄子啊?恐怕是老斧**里出来的啊,恁大一堆屎,还是个大家伙!但是怪了,这年代哪里来的老斧?”
要是年轻时候,只要手里有猎枪,没有老头儿不敢打照面的野货。然而,随着大跃进那会儿把村子四周的林子都伐了去炼钢,绝大多数的大型动物都跑很远的深山老林子里去了,连碰到野猪的机会都越来越少,慢慢的手生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近些年来公安局来村里收缴了好多次猎枪,几乎全村都没人家里有枪了,这情况就算当年村儿里最厉害的猎手来了碰到老虎都得打退堂鼓,更何况他还是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儿?如今他的极限也就是下几个套子、挖几个坑看能不能弄到几只野兔野鼠啥的,老头儿其实自己也清楚不服老不行。
似乎想明白了,老头儿正要折回别处寻找,却又感觉那堆老虎粪便里面貌似有啥东西。“啧,咋个老斧的屎还反光刺眼睛嘞?”好奇心再次驱使着老人凑近观察,这次老人随手折了跟树枝在那堆骨茬子里抠了抠,一枚**透明的浅蓝色珠子滚了出来,虽然被骨茬和老虎粪便掩盖,上面却不但异常干净,其光滑的珠体还反而在阳光照射下更显深邃。
“这个……啧……不像玉也不像埃石(透明的鹅卵石)啊?哼……这石头也蛮好看滴,也拿肥去让宇伢子看看算了,他有文化应该懂点甚么,就算他不晓得我也算是让他长长见识。讲起来读书出去了也不能忘记自己的根还在这里……”
自言自语了一番,老人不顾粪便肮脏,直接伸手去将珠子捡了起来,随手扯了点树叶象征性的擦了擦就踹进怀里。
“但是老子的帽子到底跑哪里去嘞?”
老人还是念念不忘他那顶缝缝补补的破毡帽,毕竟曾经和毡帽一起的捕兽夹以及猎枪都被没收,毡帽一丢,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留念就没了。
“嬲娘的,上前看一会儿吧,要是还没有就下山,按道理讲帽子不该滚这么远嘞”老人通过粪便落地形状和枯草折断方向判断老虎应该走远,这还是当年兄长教他的经验。同时还抱着一丝希望找到他的毡帽。
正当他在草丛附近费劲个钻进钻出寻找时,突然听到往前有什么动物穿过矮树丛的声音。
“难不成还有兔子?”
老人潜下腰,凭借猎人的直觉从下风向缓缓地靠近声源,“管他抓不抓得到,要是有兔子老子下次就来这里下套”。
似乎打定主意一探究竟,老人蹑手蹑脚终于到了声源附近,
“吓!!!!!”
老人紧紧的捂住嘴吧,生怕发出一丝响动,心跳因为眼前的刺激开始慢慢加速,身体因为肾上腺素的急剧分泌微微发抖。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只个头足足有成年人三分之二高的巨大野兽抬头仰视着对面山头的某处,它身上黄黑相间的花纹刺激着老人的视觉神经。
上次遇见这么大的老虎还是五六十年前,当时是父亲率领着村里几十余条汉子去“除害”————一只屡次叼走村里放养在山上的水牛的恶虎,那个年代,牛就是一个家庭的最大财产,失去了牛就意味着家里耕作种粮陷入困境。深受其苦的村民终于在老人父亲的带领下决定对老虎进行讨伐,最后,在付出四人轻伤一人重伤的代价后,老虎的尸体被抬进了叶氏家祠,老人的兄长叶仁坤作为给予老虎致命一击的好汉获得了四颗最长的虎牙作为奖励,而老人身为好汉的弟弟,虽然还不到能进入祠堂的年纪,却也有幸能观看到兄长斩下虎首祭祀先祖的场面,当时那老虎虽然死去多时,但那巨大尸体上的肌肉所展现的爆炸性力量任然刺激着全村人的眼球,毕竟是一口能咬死水牛的存在。
兄长与父辈们摆开祭坛共饮虎血酒祈福年年丰收的英姿至今还在老人脑海中挥之不去。之后虽然跟随兄长多次打猎偶尔也碰到过几次老虎,可是最多的也就是野猪野山羊什么的,这么大的老虎绝对是罕见的。
“我还是比不得兄长啊,要不是因为那该死的赤脚医生,兄长他也不至于因为这么一点小病……”老人心中默默为英年早逝的兄长惋惜。
正当他停止回忆抬头张望时,那只大老虎却突然不见了。
“咦?才这么一会儿,跑哪儿去了?”
老人好奇,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一个糟老头子不可能是老虎的对手,手里还没有家伙,老虎走了正好自己也安心。
“还是肥去吧,帽子哪里有命重要”老人嘀咕着慢慢回头,却猛地看见一对茶杯大的竖瞳毫无感情的盯着自己,一张血盆大口距离自己的脸不过三寸,里面森森獠牙散发着恶臭的死亡气息,自己甚至能看清楚老虎脸上的每一根胡须。
老人被吓得亡魂皆冒,
“噫!!!!”
老人一声惊叫,却不慎左脚踩空从山腰滚了下去,重重地摔在距离他蹲着地方两米多低的一个小平台上。
“不……不不……不要过来——”
顾不得浑身摔得酸痛,这一刻,对兄长曾经荣耀的憧憬、对年轻时梦想的不甘、对未知事物的好奇统统都烟消云散了,老人开始后悔起来,自己在家安安心心的烤火不行吗?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要来这荒山野岭自讨苦吃?
看着老虎那将近自己半边脸大小的爪子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老头儿背脊冷汗直冒,被吓得浑身肌肉僵硬,一动不能动。
“老伴儿还给我炖了猪蹄的,大孙子明天就肥家了,儿子今天说要去城里帮我把养老金领回来……”所有的不舍顿时涌上心头。
老虎走到他面前,似乎感受到什么把头探向他的胸口嗅了嗅。这短短的几秒却胜过十几个春夏秋冬,老人一动不敢动,鼻子抑制不住的深抽气,心跳声如同点燃炸药般在耳边轰鸣。
老人闭上眼睛,静静等着一排排獠牙刺入自己柴老僵硬的肉体,眼角甚至渗出了眼泪。“打了几十年猎,杀生大半辈子终于也该到我遭报应了。”可是等了半天,不但没有疼痛感,反而还听见那厚重的步伐渐行渐远。
他微微张开眼睛,只看见一条手腕粗细的尾巴隐入矮树丛。老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莫名其妙的闯过鬼门关,全身肌肉一松顿时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老迈的心脏从来不像今天跳的这般卖力,躺了许久,老人浑身几乎都已湿透,酒壶早已打翻在腰间,那两只野兔也在自己滚下来的时候不知掉去到哪里,不知去向。
老人艰难撑起狼狈的身子,一瘸一拐的往回家的路跑去,帽子也好、兔子也好,老人全都不在乎了,他脑子里始终都却忘不了当时回头看见的那一幕,一双眸子就那样盯着自己,没有丝毫感情宛如盯着一具尸体。老虎獠牙上的腥臭味现在还在鼻头荡漾……
想到这里,老人更加奋力的拼命往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