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偶有几缕漏出缝隙的星光慰藉沉睡在黑暗中的大地。
长者之林更是一片漆黑,高达百米的鬼娑树顶端横生出宽大的伞状树冠,一棵接一棵,在高空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兜住了整片森林,光线难以透过。短刀形状的坚硬树叶被狂风吹动,发出“嚓嚓”的声响,伴以呼呼风声,在囿于黑暗大地上的旅人耳中,犹如被魔鬼奏响的风笛,如泣如诉,似远似近,令人心神难定,十分不安。
伊葛莱忒坐在一棵树下,背倚着粗壮的树干——那鬼娑树也许需要四五个人才能环手合抱。
她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护住在风中孱弱的微光,把它投入面前的漂浮在空中的元素立方体中。
四周一片黑暗,唯有胶状般透明的正方体内凌空燃烧着一团烈火,恣意跳动的火光透过临界将热意和光传递出来。
伊葛莱忒把双手靠近,试图用火焰的温暖安慰被黑夜里的声音搅得不安的心。
如手掌大小的立方体竟然能容纳并散发出如此大的能量,尽管早已对其习之为常,但每一次伊葛莱忒都会暗自感叹魔法的神奇。
原本发紫的指尖被暖意包围,伊葛莱忒试着动动手指,终于找回了能灵活使用它的感觉,她收回双手,哈口气,将身上的兽皮斗篷又裹紧了一些,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斗篷中,任凭黑暗在周遭肆虐。
脚踝感觉痒痒的,一定是蚁蚁虫,但她现在太困了,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伊葛莱忒低垂眼眸看着跳动的火焰,耳朵在慢慢习惯长者之林中的各种怪响。
她对噪音不陌生,前些日子她还借宿在航行于纳罗欧海的商船上,一到月起时分,就是船上同行的各路人马狂欢的时候。
甲板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伊葛莱忒记得很多人的脸,长着茂密红色大胡子的野灵捕手,矮小强壮的粗鲁船夫,猫着纤细的身子穿梭在人群兜售小玩意儿的马戏团小贩,还有那个几杯酒下肚后嗓音能盖过整个人群的光头船长与他的伴灵——一只能言善道的鹦鹉,它滑稽的模仿秀总能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船长虽然脾气暴躁,但很直率豪爽,笑起来低沉的嗓音像冬日的闷雷,他对她很好,没有因为她特殊的身份而歧视她。
船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了解被排斥为“异类”的滋味。
她喜欢这样。静静地捧着她的苹果醋,看着周围觥筹交错,杯光火影,空气中弥漫着盐、海鲜、酒精以及汗水的味道。
炙热奔放。
很吵,没错,但有人的感情。
而长者之林中除了自然与野灵空洞的声音外,什么也没有。
想着想着,渐渐地,一阵乏意与困倦袭上心头,思绪也被风吹得飘扬。
在她的记忆里,16年以来的每一天她都盼望着明天不要进入极昼纪,她诞生于黑夜,她喜欢黑夜。
祖笛城里的老人们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长的极夜纪,长到许多如她同年龄的年轻人以为这个世界从来只被月亮之神统领,他们没见过白天,不知道被称作太阳的物体是什么样的。
在第三街的拐角有一家世代冶铁的铁匠铺,他家有一位长相美丽的女儿,名叫丽若拉,她刚好诞生于上一个极昼纪的末尾,今天已经22岁了。也就是说,人们在黑夜里已生活了22年。在伊葛莱忒认识的人之中,没有哪一位不希望白昼早日来临,拥抱阔别已久的太阳。
但她不一样,她想,天亮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吗?
不知不觉伊葛莱忒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她猛地一点头,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轮到她守夜了。
女孩顺了顺深红色的长发,看向她的右方。
苏希路安多,她的老师,就睡在不远处,全身盖在深灰色的披风之下,睡得十分安稳。黑色的柔顺短发垂下来搭落在右眼上,一条暗红色的伤疤竖着贯穿那只眼睛。他的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阴影之下看不清面部的细节。
他的伴灵灰溪,伏在两人之间,用蓬松的大尾巴盖住了眼睛与耳朵。
灰溪是只体格高大健壮的狼灵,四肢修长,身形优雅强壮,有着与苏希路安多相同的湛蓝色眼瞳。牙齿雪白锋利,平日里四足落地时足有伊葛莱忒腹部那么高,一身银灰色的茂密狼毛之下,结实的肌肉隐约可见。
虽然灰溪是苏希路安多的伴灵,但伊葛莱忒对它的感情一点也不会输于苏希路安多本人,在过去3年的旅行里,这位可靠忠实的公狼不知多少次拯救她于险境中。
一只迷路的长柯甲虫停留在它的耳朵上,轻轻振动翼翅。
伊葛莱忒伸出手赶跑它,动作轻柔缓慢。灰溪动了动尖尖的耳朵,睁开眼睛。
“困了吗?”灰溪张开大嘴打个呵欠,舒展前肢伸了个懒腰。“困了就去睡吧,我来守夜。”
“不,没事。”伊葛莱忒轻言轻语地说,她不想吵醒苏希老师,同时又为自己吵醒了它感到一丝羞愧。“灰溪你睡吧,你也累了。”
“我们兽灵的恢复能力可比你们人类强多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灰溪对她调皮地眨眨眼,“别担心我。”
右方传来了微小的细细簌簌的声音,苏希路安多也醒来了。
哇,你这个守夜人做得可真好,伊葛莱忒默默讽刺自己。
“大半夜的你们不睡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苏希路安多睡意惺忪,他揉揉凌乱的短发,带着伤疤的右眼紧闭,另一只眼用力地眨着,试图将困倦挤压出身体。
“苏希老师你脑子睡坏掉了吗?世界一直处于黑夜啊。”尽管还很愧疚,但伊葛莱忒还是毫不留情地抓住被朦胧睡意缠身的老师话中的漏洞。她来了兴致,故意讽刺他,毕竟每一天都是夜晚,何来半夜之说呢?
“神女玛吉娅在上,苏希你还是别睡了,再睡下去你该问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天亮了,这种问题怕是只有古神们才能回答。”灰溪一本正经地说。
“闭嘴吧,你这只大尾巴狼。”苏希路安多毫不客气地攻击他的伴灵。
“别这么幼稚,苏希。”灰溪毫不在意地抖动身体,空中翻起几缕深灰色的毛发,“伟大的战士从不图一时的嘴胜,你这个——迷人的美男子。”它试图用教诲的口吻说。
伊葛莱忒“噗——”地一声笑出来,“你要是不会损人就别尝试了。美男子在哪个大陆上都算不是个贬义词。”
灰溪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它接而转向自己的伴族,“伟大的战士从不图一时的嘴胜,你这个迷人的……普通男人。”
苏希路安多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你究竟打算夸我还是骂我?你以为你再重复说过的话就可以让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伊葛莱忒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这可一个奚落她老师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了。“灰溪,你这样不行。来,我教你。损人的真谛就是要抓住对方最薄弱的痛点攻击。俗称‘踩狗尾巴’。你想想,苏希老师右眼看不见,你可以叫他独眼龙。他爱喝酒又容易红脸,嗯......红鼻子酒鬼也行啊,哈哈哈。”
灰溪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小伊你真聪明。”
“......”一旁的苏希路安多无言以对,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想趁伊葛莱忒彻底来劲把自己的心窝多戳出几个洞之前转移话题。
“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到纹章历练会紧张吗?”他问道。
还在思考怎样攻击苏希路安多的伊葛莱忒收起嬉戏的表情,正襟危坐,碧绿的眼瞳中映射着火光。“还行。我原本以为我会紧张或是激动,没想到现在还挺心里还挺平静的。”
她从行囊中摸索出自己的魔杖,抚摸着古老黑檀木上的螺旋花纹,冰冷的魔杖传来了只有她能感受到的熟悉温度,“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要去的不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是故乡。”
想到几小时后就将再次踏上阔别两年的祖笛城的土地,伊葛莱忒的心里涌起了不知是悲哀还是憎厌的情绪。
灰溪称许地“嗷呜”了一声,“你能这样想十分了不起。”
苏希路安多伸手拍拍伊葛莱忒的头,“没事的。保持冷静很好,尤其是在纹章历练中,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态,以你的能力通过历练没有问题。”
灰溪与他心有灵犀,接过他的话:“只要你别让那些人影响了你。”
突然,它机警地支楞起耳朵,眼神变得炯炯有神,咧开嘴低声咆哮,露出锋利的尖齿。
伊葛莱忒的困意立马消散地无影无踪,她坐起身拨开披风,右手按在别在靴子的匕首上,警惕地看着灰溪。苏希路安多心里闪过不详的念头,他连忙伸手向元素立方体,轻轻一握,那火焰仿佛被他捏碎般消失了。
长者之林本就是过路旅人们万不得已之下的过夜地,森林中居住着太多危险未知的生灵,他们太过于松懈,放松了警惕。倘若在现在他们三人十分疲惫的状态下遇见传言中的森林之主,苏希路安多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伊葛莱忒毫发无伤地逃离。
大地瞬间重归于黑暗,伊葛莱忒看不见光,不安地将手放在灰溪的身上,借它皮毛的温暖获取勇气。
苏希路安多缓缓从腰后拔出短剑,在脑海里演练不同情况下不同的应对方案,无论发生什么,他和灰溪的第一任务永远都是保护伊葛莱忒。
苏希路安多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屏息等待,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