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天黑，整个洛城都变得寂静，只有零星的几盏灯还亮着。由于晚上是丫鬟们吃饭的时间，大厅内的烛光只被点燃左半边，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
安嫣从房间内的窗户翻出去顺着搭在墙边的楼梯爬上屋顶，她在略微倾斜的屋脊上弓腰坐下。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洛城街道的夜景，左侧则是安府内亮起的烛光。
从户户窗口里亮起的烛火连成闪闪的光河，各色杂音交汇成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怎么不睡觉啊？”顾是如从后面轻手轻脚的来到安嫣旁边坐下，“本想看看你有没有睡着，结果在屋顶发呆。”
安嫣看着凄凉的夜空开玩笑似的说道：“总感觉我一睡着就会睡百年之久。”
顾是如沉默片刻从腰间取下虫笼递给安嫣，“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安嫣接过虫笼发现里面有一只黑色小虫，尾部发着微弱的荧光。萤火虫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企图从虫笼的小口里爬出来，但每次都会滑落回去。
“在这种季节可以抓到萤火虫，可是十分稀有的。”顾是如得意道。
萤火虫在笼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安嫣轻轻摇晃虫笼想要将它摇醒，它也象征性的扑棱几下翅膀。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在很早以前，但在安嫣的记忆里，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才有的小虫，她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绚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这只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安嫣又提着笼子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笼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若隐若现。
她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呢？情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溪流声传入耳中，青砖砌成的旧式小道也出现了。那是一条需要拨开杂草才能看见的隐秘小路。
往前走就是大海，海浪声此起彼伏，海里的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海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灯笼，连脚下都看不清楚。而去往海边的林间里，交织着数百只萤火虫，萤火宛如正在燃烧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森林。
安嫣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风并不大，却在从她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她打开虫笼，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离自己三厘米的屋脊瓦片边缘上。萤火虫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瓦片转了一圈，停在伤疤一样凸起的地方，接着向右爬行然后又拐回左边，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就好像断了气。
安嫣细细看着萤火虫，她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不动，只有夜风从他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忽有所悟的，蓦然张开双翅，旋转着穿过屋顶的脊梁，淡淡的荧光在黑暗中滑行开。绕着屋顶飞快地曳着光环，逃走了。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安嫣的脑际。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她有几次朝夜幕伸出手，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明天...我要逃婚。”安嫣看着飞远的萤火虫说道，她毫不避讳在旁边准备与自己结婚的顾是如。
“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去一个破烂的茅屋也好，富丽堂皇的城池也罢。我总感觉我的灵魂不再这里，它在别处。就像那只飞远的萤火虫，我的灵魂也随着萤火虫走远了。”
安嫣说完站起来，她踩着的瓦片承受不住重量的发出轻轻裂开的声响。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顾是如。
顾是如也迎面盯视着她的眼睛，借着月光他仿佛在她的瞳仁深处看见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光。那黑漆漆的，浓重重的眼瞳在月光下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
“你会理解我的吧？”
顾是如面对安嫣的问题不知怎么回答，良久，他才接着说道：“留在这里不好吗？有你美满的家庭、有我、有祥和的洛城。”
“就是因为太好了啊！”安嫣有些生气的加重语气，“我总感觉在我自己的印象里，这一切都不是这样：可以自由的进出门、母亲也还健在、童年没来得及道别的玩伴也归来、父亲也变得通情达理不会因为爬树而责骂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但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但是我怎么也不想起来。”
顾是如沉默了，他看着瓦片上被月亮套住的亮银，“你不会...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我不知道。”安嫣看起来十分痛苦，她的表情都扭曲到了一起，“明明你就在我身边，我却一直觉得你不爱我。”
“就好像——”安嫣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在演戏。”
顾是如冷不丁的说道：“你出不去的，从你忘记那个人的那一刻起，就出不去了。”
“在这个地方，无论怎样力图想起都将归于徒劳。”顾是如说完将视线从瓦片上转到安嫣身上。
安嫣隐约感觉到，忘记未必是接近记住的同义词。但无论怎样认为，忘记了那个人都是深刻的事实。她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性当中，不断重复着永无休止的圆周式思考。
然后突然明白：在活得好端端的时候，在自己还青春年少的时候，居然凡是都以忘记为轴心旋转不休。而忘记一个人也是那样的迅速，就像是在自己脑海中突然死亡。
在明白过来后，一团薄雾样的东西在安嫣的脑际里开始缓慢爬行，它缓慢地送走了与慕雪有关的一切记忆。
————
慕雪站在白色的冰川上突然听见一些细微的声响，她看见湖里有无数向上涌出爆裂的气泡。
“安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