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狼告别了夜璃,便即刻动身前往山林。
永京离山林并不算太遥远,此时清晨从冥海的地界出发,大约中午便可抵达。
荻狼找了一块布包住已入了鞘的刀,便踏上了行程。
一路上,向着日出的东方行进,倒也不至于找不到方向,只是初升的太阳有些耀眼,这种光芒,越是离开海雾弥漫的冥海一带,就越明显。
不过似乎也不错,荻狼很享受这种通透的阳光。
他自小便在阴暗中长大,杀手的本能告诉他:光明会带来危险与灾难,唯有在黑暗中才能真正的寻回自己。
“寻回…真正的自己…”荻狼停住了脚步,他看向朦胧着发着光的太阳,想到了自己的从前:
那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想到了自己的刀下亡魂中,有多少怀有志向的青年,他们背负着自己的使命,却在攀至顶峰的路上被无情的扼杀,这些青年有家人,有爱人,有朋友,亦有无数理想。而剥夺了这一切的主谋,并不是镇龙,而是荻狼自己。
“对无辜者拔刀相向的,正是我…”荻狼把视线从太阳上移开,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被包裹严实的刀,“镇龙所杀的并不是对世界有害的人,反而是那些清醒着的善人。”
荻狼继续向前走着,前方有一片水潭,他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些人可能会在日后威胁到镇龙的垄断,或者是阻止冥海的败落,所以…就要被杀掉。”镇龙雇佣杀手,目的便是阻止最大的敌对——冥海的崛起。而阻止的方法,毫无疑问就是把所有隐患消除。
当愚昧成了这个世界的主流…清醒便无处安身。
回想起来,荻狼杀过的人,除了有志青年,便是一些在冥海地界搞不正勾当的“老鼠”,甚至一些威胁到屿的高官,都逃不出镇龙杀手的刀刃。
荻狼看向水潭倒影里的自己,此时的他与过去几乎一模一样——有着令所有人胆寒的一只蓝色眼睛,脸上的肌肉也如同死尸般僵硬,似乎从来就没有绽开过真正的笑颜。
“所以…我一直在为了自己而剥夺别人,且还认为理所应当。”荻狼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他向自己的内心问到:“这种想法动摇过么…”
似乎动摇过,却又似乎没有。
情感就像包袱,会拖住自己前行的脚步,同时也会让自己的刀越来越钝——荻狼一直如此相信着。
“我的本意便是如此。”荻狼俯下身子,他捧着手,捞起一把潭水洗了脸,然后起身继续赶路。
他朝向太阳的方向前进,路途是一片鸟语花香,而他的背后便是被雾霭笼罩着的冥海与镇龙。
或许这意味着他已经抛却了“本意”,并期盼着走向真正的路途。可谁又能说得准呢…
清晨的风份外凉爽,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味,从原野之上扑面而来。太阳褪去了初升时灼热的披风,此时正黄灿灿的挂在天上。头顶上偶尔有鹰盘旋着飞过,它们滑翔着,便得意的隐去在了云层之中。
海岸之后的世界,真的很美好。荻狼头一次这么觉得。
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刀刃上无数的鲜血,忘记了雨夜中拼上性命的搏杀,忘记了那只镶入臂膀的利箭。
“我动摇过么…那种念头。”这是荻狼今天问自己最多的一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向前走着,记忆里似乎有一个发生在夜晚的故事在不断扑闪,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不远处便是曾经的村庄,荻狼想暂且把脑中的事情放了下来,停下步伐远远的观望一番。
十年过去了,他怕自己认不出刀疤脸,也怕刀疤脸认不出如今的自己。
荻狼远眺着,他缓缓向村庄走去,可视线所及中,却没有一个人。
十年前的村庄此时如同荒废一般,房顶上长满了杂草,烟囱倒塌着,周围的田地也几乎被夷平。
到底是怎么回事?荻狼朝村庄跑去,一股不好的念头在他心底萌生。
虽说自己曾经有愧于这个村庄,但也有必要回来看一看,一是为了履行与刀疤脸的约定,二也是为了弥补几年来心中的挂念。
“迁走了…?”荻狼在空无一人的村子中穿行,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却又那么的熟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迁走。”
荻狼握住刀柄环顾四周,可他突然发现,身边并没有敌人。
“是屠杀…”
似乎所有景象都表明了村庄已经遭受了一场浩劫:墙上的黑色烧痕,散乱着的物品,被烧毁的木头,以及屋子内未被雨水冲刷掉的干涸血迹。
尸体早就已经被运走了,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荻狼闭上眼,他心中的惊讶已经尽数转化为了愤怒。
风吹过,似乎这场屠杀就展现在荻狼的面前——滔天大火吞噬了整个村庄,人们被压倒性的力量焚毁殆尽,血液如同雨水般洒落;哀嚎遍野,无数的灵魂失去了原本的归宿。
这是荻狼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他开始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到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操纵如此大面积的火焰,可最后终究是毫无答案。
如同麻木的机械,荻狼慢慢的游荡在空无一人,杂草丛生的村庄里,他目视前方,手中一直握着剑柄,手指已经捏的发青,但丝毫没有减轻力度的意思。
他在想,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杀掉儿时玩伴时,竟然全然没有悔过,反而觉得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理所应当便做了。可是现在,村中的其他人被其他人剥夺了生命,自己却如此痛恨——难道真的是对自己是否有利这么一个原因么…
荻狼走向曾经住着刀疤脸的房间,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屠杀的村庄,其实并不是现在所处的,自己出生的这个村庄,只是刀疤脸随便找的一个罢了,毕竟从永京归乡的路与十年前大相径庭;只不过…当时那帮“儿时的玩伴”,却是真正的,被刀疤脸带来给自己磨刀的祭品。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罪人,只不过是罪孽深浅的区分罢了。
而圣人又怎么可能存在,那只不过是一个拼命为自己赎罪的悔悟者罢了。
头顶上的鹰盘旋了半圈,高昂的啼叫了一声便隐没在了云野。太阳悬在头顶,光芒如同雨般洒落,亦如丝绸般柔和。如此的景色,荻狼再也没有心情去观望了,他此时只想找出屠村的凶手。
关于这份想要复仇的心情,荻狼他自己心里明白:活着的人也想为荻狼的刀下亡魂而复仇;其实自始至终,仅仅为了自己而活的荻狼,根本没有资格去唾弃杀人犯。
荻狼走进刀疤脸的屋子,先前或许摆放着武器的刀架早已破旧不堪,刀剑也已经被取走;整间屋子唯有床前的柜子,还像样一点。
蛛网如同刀痕,深深的嵌入了这间曾经富有生命的屋子,荻狼明白,刀疤脸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自己的约定再也无法履行。
“…………”
他深吸了一口气,拉开床前的柜子,那柜子里,竟然放着一本书。
书已泛黄,纸的边缘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书面上没有灰尘,可能是被人动过。
荻狼翻开第一页,只见那上面用一行粗糙却又不乏认真的字迹写着“至荻狼,一个落入深渊的孩子。”
“什么啊…”荻狼歪了歪头,“这是哪个傻子给我写的人物传记么,能给我写这种东西的人,脑子真的没问题吧…”
荻狼长叹一声,他闭眼抬起头来思索着,记忆之中,能写出这种东西的也只有刀疤脸无疑了。
“想不到那个千刀万剐的大叔,竟然也有这种闲情雅致。”
荻狼一页一页的翻着,上面全都记述了他如何在少年时期参与屠杀,以及刀疤脸的感想。
这种感想,起先是赞叹真是个好苗子、没白捡回来之类的。而到了后面,则是如同动摇了一般,开始用无可奈何的口吻忏悔。
“我真的在救他么…”
“他会活下去么。”
“他会在杀戮中迷失自己么。”这种诸如此类的话,一直在后面出现。
荻狼牵动着僵硬的肌肉,挤出了一个看似像冷笑的笑,“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啊,疯子大叔。”
的确,刀疤脸并非只想让荻狼杀人,他的本意只想让荻狼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而已:“要想活下去,只有让自己变得自私。”
过度的奉献的确有些傻的过头了,但过度的自私,便会如同沼泽一般,让人越陷越深。
荻狼僵硬的笑着,他忽然发现,就连刀疤脸也在悔过之前所做的事情。
的确,谁都会有不堪的过去,是否有想过弥补,便是人心之间的最大区别。
“他会找回自己的…”最后一页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如此说到。
荻狼将书合上,并放回柜子中:“就当是我的一本传记了。”
这句话带着明显是用作掩饰的轻松,而这烟幕之下的情感,或许便是犹豫与不知所措。
“我真的…有过动摇么。”荻狼走出屋子,他微微抬头,看向来村庄时所处的那片田野。
长风掠过,太阳卷着白云浮在空中,荻狼突然在记忆中寻得了一个在夜晚发生的故事:港口,船,以及一个被镣铐锁住的少女。
即使是如何的久远,荻狼依然记起了,那双似是藏着万丈星光的眸子。
“我…动摇过。”
自诩为懦弱的人,也会在自我欺骗中反思。荻狼握住刀柄:他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再回到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