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D？”
室内，平静端坐着的少女，她的语气中不含任何超出限度的疑问，只是很自然的发问，但却相当刻意地凹着嘴型，逐个咬出这三个字母。
“Nemesis、Orge、Demise。”
绑着干练的单马尾，一副研究者模样的另一位少女流利地说出三个字母代表的单词。
“天罚、食人魔、篡夺人类生态位的死亡，”
单马尾少女给出单词释义，扶了扶眼镜，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挥，调来一块悬浮光幕，
“用来称呼‘它们’的名词有很多，最合适的，我也认为是这三个。”
“应该只是个不痛不痒的巧合，三个单词的简写正好是‘被放逐之物的归处’，起名的人怕不是个天才。”
说着这话的同时，马尾少女不失戏谑地笑着，看来刚刚的话并不是褒奖。
——只是平静地坐着的少女，是这么想的，这一刻，她理解了“讽刺”和“反话”的含义，心中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被放逐之物，也会有归处吗？”
“白莎丽伊markⅡ，在听吗？”
——“你好，白团？在听吗？”
这里不是什么起居室。
马车内，一脸平静坐着的少女，五官仅有眼睛一动、如同被惊醒一般睁大。
只是这个变化，也被少女蓬松的刘海遮住而不为人知。
现在呼唤着自己的，并不是记忆中那个人的声音，但是音色却很相似，相似得恐怖——明明她并没有“畏惧”这种感情。
“老板，这娃经常这样发呆的啦。”
榊烬转着蝴蝶刀，看着车外向后方流动的景色说。只要是闲着，她在任何地方都会玩刀。
幸助觉得眼前这个娇小呆滞的女孩，实在不像榊烬口述的那样，是个难得一见的魔法师，倒像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
或许是大智若愚？心中不断地思考着大量问题的人和脑袋空空如也的人，外在的表现一般都一样，反应较迟缓，也不能说会道。
坐在白团对面的蓝岚璐，一言不发地盯着白团，谁也不知道她此时所想。
“声纹匹配成功，次世代自律人形终端白莎莉依markⅢ情感扇区，解锁。”
“？你在嘀咕什么呢？”
榊烬已认识了白团十年，完全明白她有时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所以并不在意。
这次是幸助好奇地问了出来。
这名被榊烬打包票能“派上用场”的无口魔法师，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低语的内容，也让人不得不在意起来。
“次世代么……呵，不过这种程度也配冠上次世代的名号？”
蓝岚璐想着，挑起眉毛，得意的表情如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
“您的名字是？”
如同无机物敲打在玻璃上一般的声音，询问只是单纯的询问，她的话语从不会灌注过多的感情。
“啊……幸助。”
“好的，幸助哥哥。”
“？？？”
幸助一脸懵逼。
“怎么就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萝莉认亲了呢？不过还挺开心的嘿嘿，好久没被叫哥哥了。”
不过，是的，幸助心里莫名愉悦起来。
“小猫咪，表情崩喽。”
蓝岚璐眼神玩味，双手托着脸做出了很夸张的笑容。
“什么！？哥哥！？你居然叫一个刚见面的男人哥哥！？为什么我照顾你这么久你都不叫我一声姐姐！？”
所幸榊烬光顾着大呼小叫心理不平衡，完全没有注意到幸助的表情，他才得以快速的将表情调整过来。
“咳咳，对了，”
幸助藏起满是破绽的笑容，转换了话题，
“我听说，散人只能接与等级相对应的委托啊，你怎么能接特级委托呢？”
意识到是幸助在对自己说话，榊烬停止了对白团毛茸茸头发的揉搓。
“老板，这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是行内规矩。”
榊烬放松着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一边顺着白团的毛一边说下去。
“这就是我先前也说到过的那个操蛋的考试制度啦。”
幸助竖起了耳朵，而蓝岚璐仍旧专心给自己的蓝色秀发编辫子。
“相较于中央，地方散人机构的体制其实随便的不行。简单来说，拳头够硬就能混得好，我当时打趴散人亭那帮小弟后再申请散人资格的，直接免了考试，啧，”
榊烬顿了顿，一声咋舌让幸助认真起来的听觉略感不适。
“如果是官方组织‘散人馆’的话，倒是会安排正经的考试，地方的‘散人亭’都是看你任务做得好不好的，结果呢，这种小地方的委托根本就没法积攒实绩。总是些帮忙种地、捉回落跑的家畜之类的杂活儿，有时候还真期待外兽发次狠把‘墙’冲破来场大战呢。”
榊烬半开玩笑着说。
“兽潮，”
白团微动双唇，
“原理不明的非周期性外兽群体暴走，即使是有捕食关系的外兽也会统一战线，此时此刻，攻破城墙是它们的唯一目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这不是很懂嘛，我可没教过你这个，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事了，再多说点啊白团？”
榊烬看白团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大喜过望。
“原理不明、原理不明……我的名字不是白团，是白莎丽伊。”
“哈……又这样了吗。”
榊烬泄了气，身体贴着靠背滑下去，衣物摩擦着靠背的皮革发出的声音继续刺激着幸助的耳膜。
“反正，我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榊烬没睡饱似的耷拉着眼皮，玩着刀开始总结，
“只要完成了这次夸张的特级护送任务，我大概能一口气升上黑级，能跳级也挺照顾入行即是顶点的家伙们。”
幸助和蓝岚璐的眼神，此时，可以说是智慧的凝视。
“……不是，你俩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又没说我是顶点，羊脂级的可都是怪物啊！刚刚那话不是自夸来的！”
顶着对面两人微妙的眼神，榊烬带着奇怪的弹舌音爆发了出来。
“哈哈，大姐头在我们眼里和怪物也没两样啦。”
牵引着车头的是当时和啄木翼族吵架的蹄指马族——蹄指马族又分两类，四足和双足类，四足类有着类似四脚兽的强壮下肢，适合拉车；双足类耐力速度卓绝，适合长途加急信件运输。
不过现在的车大多是魔汽发动机牵引，蹄指马族拉车也只有在这种乡下才能见到了。
“你说你马呢，继续拉你的车！”
榊烬涨红了脸，看上去似乎大动肝火。
“这不是到了嘛。”
拉车的马族彻底停下了脚步，上身的手抹了把汗。
四人才发现闲聊之间，他们已经来到虎猫县边缘。
“离散人亭也不远嘛。”
幸助跳下车说道，不忘绅士地扶了蓝岚璐一把。
“出城做任务方便。”
榊烬回了一句，像是抱起小动物似地直接从身后托起白团的双手，把她带着跳了下来。
四人前方不远处耸立着的是一堵无法从视野中跳出的高墙，它就是阻挡外兽的第一圈防线——壳墙。
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这种由壳墙包围的建制。
高空上俯视被壳墙包围的城市，映入眼帘的就像是倒扣在盆栽里的一半蛋壳，但是蛋壳头又被敲去了，剩下的一圈蛋壳包围着的，就是城市。
“大姐头，没了你，散人亭肯定会很吵闹的。”
人马笑着说，可能没有深意的话语却又触碰到了榊烬的某根神经。
“哈？你的意思是我走了，亭里会更热闹，更有生气是嘛？”
“咦…不是不是不是！”
人马青着脸窘迫地摇手，幸助看了他的样子都觉得可怜。
“开玩笑，看你吓的，”
榊烬是装的，现在她又坏笑起来了，
“回去记得告诉亭里的小姐姐们我一直想着她们哦！”
“那，那当然！”
人马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
“可是没有大姐头你在，下次兽潮爆发要怎么办啊……强大的散人一个个都走了……”
“安啦安啦，又不会这么巧我一走就发生。”
“但最近墙外也太安生了，自从大姐你来了以后，那么久都没有爆发过兽潮，不会是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
“打扰一下，”
幸助举手加入了对话，
“兽潮很经常发生吗？”
“大致一年一次，和季节倒是无关，只是，”
人马应答道，
“每一次，规模都非常大，我印象里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冲过贫民街到县心位置了，”
人马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细长的脸又青了，比刚刚青得还厉害，活像根生鲜的黄瓜。
“以前，厉害的散人多着的时候，兽潮简直就是丰收佳节，外兽们的尸体基本都可以作为很好的素材和食材，可是现在，散人和官兵们联合起来都不一定挡得住它们……”
“所以呢，关我屁事？”
榊烬恶狠狠地挤眉弄眼，尾指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
“你们好歹也成长一下啊？昨天见到个反鼻虫就怂成那个样子，都不反省的？这样还配叫散人？”
也不是所有散人都是能打的吧……
幸助本来想这么说，但是榊烬看上去很凶的样子，还是算了。
“没空和你废话啦，”
榊烬转过身，小刀点着头似的在手上与空中一上一下，
“自己的窝就要自己守好，不管我在不在，这点都一样吧？”
“大姐头……”
“老板，我们走罢！”
一行四人抛下在原地踌躇着的人马先生，往县门走去，杵在原地一脸为难的人马，怪可怜兮兮的。
幸助也忍不住回头欠身，致其以一个抱歉的微笑。
他走到榊烬身旁，瞥见她的表情，不禁莞尔。
“你其实很不会告别吧？”
“哈？”
“从没看过你这么僵硬的表情呢。”
“切，老板这才认识我多久，就用‘从没’了？”
榊烬僵硬的表情，幸助是不熟悉，可是这种被看破了才会有的烦躁，幸助昨天可就看过了。
“不过就是一群弱的要死，还凑上来的家伙嘛……”
嘴里这样嘟囔着，榊烬手中的刀却差点掉下来。
她也只会这种笨拙的告别方式了。
——耳门前，榊烬出示了自己的散人牌，在官兵的不解中走出县门。
“只是个青级，怎么能带那么多人走‘夷道’，找死吗？”
“小声点儿，新来的，那可是鬼族啊！全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而且脾气差是出了名的……你小声儿点！”
幸助突然有点埋汰起自己过于灵敏的耳朵来。他不喜欢听到有人背后说坏话。
鬼族就那么不受待见吗？幸助觉得鬼角看上去还蛮帅的。
不过如果鬼族都像榊烬那脾气，搞不好鬼族真的都不受欢迎？
——终于出了县门，到此为止，一切都符合幸助的预期：通过正门走“驿道”的话，绕不开被官兵查证身份，就算能强行通过，离龙京不算太远的这里立马会有官方的羊脂级散人赶到，到时候就插翅难飞了。
“十年过去了，也不撤掉我的通缉么……”
但是进入夷道，就是真正的自由，到时候，连奴隶颈环也能暂时取下来……
不止这些，幸助想到的还有很多，多到令他嘴角不由勾起，当然是因为自嘲的感情。
“真正的自由，事到如今……就在这堵墙后吗？”
走出县门后，一行人与“夷道”不过一墙之隔。
“喀”
榊烬把散人玉牌卡入用于打开耳门的齿轮机关的凹槽。
机关内的齿轮咬合在一起了，发出久未活动的老骨头终于舒展一般的机械声。
把手应声从机关的弧形槽中弹了出来。
——将把手凭自己的力量扳到另一边，也是作为散人必须要做到的最低要求。
榊烬无需多么费劲，但要是操之过急，装置里的铰链会断掉的，所以榊烬也不敢一口气扳到底，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
门还没完全打开，除白团外的两人就钻出去了。
“你们那么急干吗！万一有东西埋伏在墙外怎么办？”
幸助吓得钻了回来，蓝岚璐则是不动声色。
耳门总算完全升起，官兵们的戒备达道极点，催促着榊烬赶紧走人。
“催什么催，催命啊！本（自称）黑级散人在此，你们怕个鸡儿！怂逼！略——！”
朝那些紧张得像是离巢鸡崽儿似的官兵吐了吐舌头，榊烬牵着白团跟了上去。
“不快点过去，门可要砸下来咯！”
幸助一听榊烬这么一说，又赶紧钻了过去，动作急促而面不改色，就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诙谐。
榊烬抱着肚子笑了好久。
“骗你的，不会砸下来的啦，哈哈哈哈，老板你怎么这么好玩儿，第一印象完全崩坏了靠……”
一行人后头，耳门缓缓落了下来，
轰！
封闭了。
——耳门外的“夷道”，说白了就是直通外界的野路，那种花花草草遍地的泥土路石子路，纯是由脚踩出来的路。
不像是正经铺了地砖还自成生态系统的驿道，夷道，就是纯粹而残酷的大自然。不是战斗能力得到认可的散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巨木与菌伞参天、怪藤伴奇草遍地、湿气腥气弥漫，密林中无名兽类的沉吟忽近忽远，像是人群的低语。沉重的振动时不时通过足下的泥土传来，让人不禁联想到体型巨大的外兽，是猛犸，还是夫诸？正当思考时，翼蜥的翅膀划破天空长鸣，似是提醒闯入者小心……
林中并非无声，而是声音无处不在。
神经脆弱者，在这种非人可堪之境怕是一秒都待不下去。
白团紧挨着榊烬，蓝岚璐不情愿地拉着幸助的衣角，两对人一前一后。
四个智能算是高级的生物，如今结伴而行在这大荒之中。
“老板，以前你走过夷道吗？”
榊烬的语气，又凝重起来。
“啊？算是走过吧……”
明知故问？
幸助的脸上似乎写着这个词。
“……紫微垣以西的夷道，可不会只有反鼻虫这么温和的东西。”
幸助反应过来，榊烬说的，是昨天的地图。
那张地图上打了叉的，都在龙京以东地区直至东广山系，而龙京西边，有一条贯穿昆仑峰的南北纵行山脉，那就是紫微垣。这道天然地形阻隔，将所属昆仑峰大陆的四领域像是切生日蛋糕的第一刀一样对半分开。
的确，在这些足迹所至之处，幸助还真没遇到过比反鼻虫更有威胁的外兽，至少不是野生的。
他咽了咽唾沫。
气氛看似沉重了起来，榊烬突然爆笑，笑声在这密林中回荡显得极为突兀，像是墓地里的鬼火突显一般惹眼。
“那又怎样嘛，管它是甲上还是特级，反正都打不过老娘——！”
话音未落，榊烬被路侧密林中突然冲出的庞然大物顶飞了，尾音拖长、身影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推开了本应与她被一同击中的白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