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个干干净净?”
下咽的茶差点没噎住,榊烬诧异道。
“你以为呢。”
龙角青年呡了口早已寡淡的茶,平静地说。
“有时候秩序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是非之地,没有只手遮天,就会群魔乱舞。一旦那些好事之人知道绝对的压制力不复存在,纵然事不关能防御住外兽的冲击,也会从内部开始崩溃,像那些小村落一样瓦解在这大荒的洪流之中。”
“想清楚,你要做的事到底如何定性,救你的朋友,可能会牺牲的是多少人的和平。”
榊烬想起了那个喜欢摸各种各样角的小孩,他的母亲向自己低头道谢,他们不过是事不关的普通居民,每天凑合着过日子就是和平。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不管怎么样都要救。别人的和平……”
榊烬思考着措辞,
“关我什么事。”
她心里暗讽自己怎么就已经入乡随俗。
“那我可不会帮你了,也不会给你出主意,看在朋友情面上,我保持中立。”
“屮,那这茶你还是得请啊。”
“我服了,行行行”
龙角青年起身离去,榊烬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分。
“明明之前还是个手腕都掰不过我的屁孩……”
消一会功夫,她喝尽了早已凉透而苦涩的茶,才打算下楼回到旅店。
踏下台阶的一刹那,她突然想起:
“不知道老板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榊烬那边怎么样了。”
连锁茶楼茶八克的一楼,幸助惴惴不安,生怕在刻栮的套问下露出猫脚。
同样令他不安的,还有刚刚下楼、一闪而出的龙角青年的身影。
“你的名字?”
“啊…我没有名字。”
幸助扯开草绿色的围巾,露出奴隶颈环。这并不是会让他感到羞耻的事。事实上,一般民众都会对少年奴隶表示同情,因为少年一般都是身不由己才成为奴隶。但是不露出来,多数时候还是会方便一点,毕竟也没有正常人会喜欢把自己的奴隶身份昭告天下。
“…你的主人呢?”
“她啊,她是散养主义者。”
幸助尴尬地一笑。
“看来你是品质很高的那种。”
幸助眉毛一跳,这说法似乎有点微妙。
“您别开玩笑了。”
幸助红了脸,可讲这句话的刻栮表情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没跟你贫嘴,那她呢?”
刻栮甩了甩右手腕子,波动传到锁链的另一端。
“……”
白团传统地一言不发,颔首低眉。
“你也不清楚?”
刻栮转头问幸助。
“我们才刚认识不久啊。”
幸助难为的表情非常诚恳。
“啧,那你确实挺有魅力的。”
她直视幸助,似笑非笑地咂了声嘴。
“啊,谢谢。”
幸助有些懵逼,他开始搞不懂这位铁面警官的心思了。
“算了,具体描述一下袭击你的那个灵缇族的外貌吧,说得好就放了你。”
“说得好是要怎么说、要说的多好啊……”
幸助汗颜着叹了口气,提起自己被铐上的右手,
“好姐姐,能把这个解开嘛,我画给您看。”
刻栮随即解开了幸助的手铐——“还扣着这个小姑娘呢,谅他也不敢造次。”刻栮是这么想的。
幸助活动了下手腕,掏出了怀中的笔,舔了一口,笔头的孔中就冒出墨水湿润了笔尖。
刻栮看着这异形的画笔暗叹一声,似乎其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
幸助不时瞥几眼刻栮的眉眼,不消一会儿工夫,灵缇族少女的形象便跃然于桌布之上。
“嘶——这……”
刻栮倒吸一口凉气。
“桌布你洗啊?”
“重点——?您在开玩笑吧!”
“嗯……”
无视幸助的吐槽,刻栮看着桌布上的人物肖像,点头沉思。
“很好,”
刻栮微微一笑,
“我个人是很想现在就放了你,这个小姑娘的谋杀未遂我也能既往不咎,只要你——”
“——你答应来鸹栖槁刑侦部门上班。这么好的画技,当奴隶实在屈才了,我会挪用公款帮你赎身的。”
“啊!?这还是别别别了吧!”
看似正经的警官小姐说出这种戏言一样的邀请,幸助震惊地口吃起来,不料右手再度被铐住。
“我认真的。”
刻栮微笑着说,她不挑食,也从不挑剔才能者的种族,即使灵猫一系确实会让她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但是有才能者从来都是例外。
“什么认真的呀~?”
飒——
刀光一闪,链条被切断了。
“哟,老板,风流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俩…咦,这不是白团么?”
“鬼族?你想妨碍公务吗?”
刻栮对这突如其来的粗鲁冒犯倍感厌烦。
“嚯!原来是警察小姐,我还以为这手铐是什么刺激玩法呢!”
从二楼下来的榊烬,正在二人身后,伸出舌头夸张地笑着,
“那我就妨碍了又怎样啊?”
榊烬手中旋转的蝴蝶刀再度落下,斩断了白团手铐上的锁链。
“你怎么……”
幸助对突**况的应对能力一向很好,嘴上是想说些什么让榊烬冷静,但脑子里已经有了另一套行动方案。
他手一抹桌布上的肖像画,未干的墨汁糊成一团。
——神笔无良·点睛
异形的笔在墨团的中心一点,墨水便扑出桌布,与先前袭击幸助的巨剑一样泥潭沼泽似的黑色物质,像某种食人的生物一样,缠住了刻栮。
“走!”
榊烬正想一刀刺下去,却被幸助喝住了。
她不再说什么,也就跟着乖乖跑出了茶八克。
刻栮的手被缠住,没有外翻耳朵发动玄道的余裕,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跑路。
其实,她也无心阻拦。
就不打扰他们的旅行了吧。
这么想着,刻栮的手放了下来。
没几分钟,甚至还不至于引起茶楼里过大的混乱,缠住刻栮的泥团一样的物质就消解了,化作地上一汪墨汁。
“……回家洗个澡吧。”
刻栮低头看着脏兮兮的制服,无奈地摇摇头。
Scene⑨再次睁开双眼时,幸助眼前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因为身后就是自家宅门。
天色阴沉,街道无人。
而这时,身后传来了同样熟悉却幽邃的声音。
“为什么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意?”
“你去了哪里并不重要,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
幸助不能,也不敢回头。这诘问刺穿的不仅是耳膜,更是心灵里最隐秘的那一层许久不愿揭开的纱。
他觉得闷热,心跳加速又忐忑着减速,汗出如油,想揩汗,却好像定了身,连手都抬不起来。
“你一丁点都无所谓吗?”
那声音相当黏着,与自己的又何其相似,像是腐烂的声带在勉强开合。
“你就没有一丝后悔吗?”
幸助如鲠在喉,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的眼泪涌了上来,他无法动弹,只有双手如同痉挛一般颤抖。
“你真的就连,就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有什么东西无力地搭上幸助的肩膀,他的脖子就突然刑满释放一般重获了旋转的能力。
——比起无期徒刑和三十年有期徒刑,你们会选择哪个呢?面对这种选择,幸助哪个都不会选,但是他会觉得后者更加令人窒息。
他转过头,看到的是:
就像一幅充斥着绝望感情的人物画,一道白色的身影脱落着颜料,像蜗牛一样画出一条长长的白线,自破落的门楣中一直画到幸助身后。
真的全部是白色,不是蒙上白色床单也不是泼上了白色油漆,就是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在冒出白色。
说是身影,也是因为那身体真的就像影子,浓厚却又脆弱。
那白色的身影抬起头,两只眼窝黑洞洞的,与身上的颜色截然相反。
明明声音如此悲戚,“它”此时却咧开嘴笑,嘴角夸张地延伸到了脸的边缘,嘴巴里理所当然没有口腔,看进去也是一团黑。
幸助说不出话,下意识地停止了呼吸,如果可以,他想把所有感官都关上。
“我不知道会这样。那我要怎么办才好?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啊!”
似乎是眼泪的黑色物质从“它”的眼眶中溢出,瞬间就灌满了整个世界。
一切被消解、染黑,幸助的肺毫无抵抗地被黑色眼泪充满。
这黑色的水,无色无味,但能尝出悲伤、无法拒绝。
他缓缓下沉,下沉,下沉。
自己即将溺毙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着,重力突然颠倒了方向,水面与水底也完全翻转,应该说是从一个水面下沉到另一个水面,他保持着下沉的姿势,背部率先浮出。世界再度倒转,幸助的背坠落到实在的依靠感上。
——他醒了。
心悸不安,汗如雨下,躯干很热,肢端奇冷。
很难受。
他捏紧拳头,堵在胸口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从那里流出来,又或许他想把拳头塞进感觉空荡荡的胸膛。
“真是,一个两个都睡不安生。”
侧躺在幸助身旁的蓝岚璐缓缓张开双眼,轻声说道。
“仙人。”
幸助稍感抱歉,垂下头。
“又做噩梦了吧。”
“吭——咻——”
隔壁的鼾声穿透墙壁,不用想都知道是榊烬正睡得香甜。
“这下你可再没法睡着了。”
“哈哈…榊烬的呼噜,可真是生气勃勃啊。”
幸助擦擦汗,老实说,他打心底里嫌恶这呼噜声。
“哼……还没有想好作战、劫狱计划吗?”
这提问,是换了个说法还是补充说明呢?
“完全没有头绪。”
他抹了三把额头,才把汗抹净。
“但榊烬说她有主意了,只是不想和我说。”
“吼,昨天路上说的?吵架了啊,怪不得气氛尴尴尬尬的。”
“不是吵架,”
幸助否认道,
“她没开玩笑。”
——“老板,事情就交给我和白团就好,你放心。你就和那个小屁孩在旅馆里吃着事不关鸡等吧。”
“只是她当时的表情,完全不像能让人放心的样子。”
“……哼,看来是不想把你牵扯进去的意思啊,这鬼娃子,还能有这份心。事不关鸡是什么?”
“这里的特产美食,据说其实是用浪鸦烤的,胸肉饱满充实,厚而不柴;腿肉鲜嫩多汁,肥瘦均匀;翅肉紧致弹牙、脆骨爽口;总之就是,非常的美味。”
“你说饿我了,我要吃。”
“等天亮吧……”
幸助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望向窗外。
窗外还是黑黢黢的,然而脚步声片刻没有停歇,昏暗的房间里,幸助能很清楚地听见那些纷至沓来的、匆忙离去的、踟蹰徘徊的脚步声,不过要在榊烬呼噜声的间隙里才能听到。
幸助再度躺下了,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隔壁房间的呼噜声停止,轻轻的锁门声响过后,他都没有再合上眼睛。
而此时,榊烬与白团一同出门,去做她们商量好的事。
做掉鸹栖槁典狱长,也就是刻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