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梓言的屋里静悄悄,只有台灯在亮。
“叮铃铃。”
忽然桌上的闹钟响起,响起的霎那梓言伸手将它安抚了下去。
“啊……”
房间安静,铅笔沙沙作响的声音异常清晰。梓言脸颊绷紧,一手按住直尺,一手捏了黑色铅笔,依着尺子画出恰到好处的线来。
终于,最后一根线绘画完毕,梓言放下笔,抓起桌上的纸样来看。
琳娜:“画的一般般,重新做吧。”
梓言的耳旁仿佛出现了妈妈的声音。
梓言:“……”
自己这次制作的纸样,要是被妈妈见了,恐怕真的是会被送上这样的评语吧。
梓言无奈摇摇头。
别说是身为专业人士的妈妈,就算是作为创作者的梓言自己,都对这张纸样不是很满意。
梓言轻轻将纸样落在桌上,人向后仰,靠着椅背,回忆起从前。
该说,即使是将自己两年前的作品都算在内,梓言他今天绘制的这个,也可以算作是最差的那一批了。
“……唉。”
梓言抿抿唇,重重叹口气。
绘制服装设计图也好,还是绘制纸样也好,这些与梓言近日里修习的功课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桌上有四小时前梓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罐装冰可乐,梓言捏起来,铝制表面早已变得微凉。
“咕噜咕噜。”
咔嚓一声勾开易拉罐,梓言闭上眼,大口灌灌。
可乐超甜的味道跳着漫延在口中,感觉起来比易拉罐摸着更加微微凉。但有沙沙轻痛的沙沙感隐藏在甜蜜下,一下下抚摸过口里的每一角落,这样的触感很奇妙,爽得梓言紧闭的半眯起来,细长睫毛颤颤。
早在闹钟响起的时候,梓言就注意到了。
从他七点钟拿冰可乐进屋开始绘制纸样开始,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脑袋晕晕,肩膀也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叫苦连天,身体各处的不适反应让梓言直皱眉。
如果是绘制服装设计图的话,不会这么累。
因为绘制服装设计图的时候,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可以抛弃一切的所谓“合理”。
就算不合理又能怎么样呢!不去理会服装制作出来的难度究竟如何,放飞自我,去追逐灵感,去大胆地将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些优美尽可能地画到设计图上就可以了。
所以可以不合理,可以天马行空。
但纸样与服装设计图相比,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东西了。
这就像是文科生与理科生的区别。绘制服装设计图可以很文艺,但制作纸样的时候却必须让脑袋完完全全理性思考才行。
因为纸样是制作衣服的最后一步指导,需要计算数据,需要用尺子分毫不差地画出线来,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还需要在缝纫机上进行初步的布料缝制,来确定自己的纸样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只是梓言买来的布料,那匹白色毛呢很贵。他不舍得拿来做实验,所以只能是仔细再仔细地绘画纸样。
所以梓言会累成这个样子也就很正常了。
“嗯……”梓言身体忽然打了寒颤。
这会儿是十月份,海州这边的夜间最低温已经会接近零度。梓言之前怕房间空气不流通会觉得烦闷,给窗户开了小缝。
于是现在,梓言从绘制纸样的专注热情中冷却下来,才觉得房间冰冰凉。就连嘴边呼出来的气都隐隐带上了些白色,显露在世界中来。
拽来床边的珊瑚绒睡衣披在身上,梓言搓搓手暖暖。捏起桌上的失败品,走来窗前,在床边静静坐下。
说起来,这件珊瑚绒睡衣还是郑权同志今天下午下班之后,特意跑去万达给梓言买的呢。
乳白与深黑条纹相交,穿了像是斑马。
在安特卫普的时候,梓言一天都会做些什么呢?
画画设计图,制作纸样,然后去缝制衣服。要是睡前能够得到妈妈的一声表扬,梓言就很满足了。
所以他现在……不管怎么说也是脱离了这种环境许久,对于设计制作服装的技艺会感到生疏,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唉……”心情郁闷,梓言又沉沉叹口气。
这时有晚风从窗户的夹缝里送进屋里来,轻轻抚摸过梓言的脸颊。
然而虽然这风是轻柔,但风的温度实在是过低,梓言有些受不了,身体前倾把窗户一下子推上了。
单手撑在窗台,梓言望向窗外。
窗户是三层玻璃,十一假期时候被郑权里里外外擦过。如果不是还能隐隐从窗户上看出自己白发赤瞳样貌的影子,梓言甚至还以为这里没有什么东西阻碍呢。
窗外的夜漆黑,点点星星在闪,宁静祥和,看得清清楚楚。
“算了算了。”梓言自言自语。
还是以后再努力吧,也不知道昨天买的毛呢布料什么时候能被做成衣服啊……
“哒,哒。”
梓言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是爸爸,身上还穿着西裤和羊毛衫。
郑权端杯热腾腾的水走进来,放在梓言跟前的床头柜上。他坐下来到梓言身边,摸摸梓言的头问:“还没睡呀?”
“嗯。”梓言放下纸样,嗯一声,反问:“爸爸也还没睡呀?”
梓言从自己屋里的门看过去,没有光亮,家里暗暗。再算上家里静悄悄,梓言还以为爸爸已经睡觉了呢。
“你爸爸我忙到这个时候是常有的事。”郑权说着,递温热的杯子给梓言:“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梓言接过杯子,还没有喝,握住杯子的双手就觉得暖暖。
甚至心都是暖暖的。
郑权说:“再忍耐一下,到十一月就会供暖了。”
对海州市进行集中供暖,这是郑权来海州任职之后,推行的第一件事情。
梓言眉低低:“那还要忍耐半个多月呢……”
梓言体弱,像现在屋里这样的温度,他即使穿着羊毛袜子也仍然感觉小脚冰凉呢。
郑权笑笑:“只要有就是好的嘛。”
郑权随手拿起梓言画好的纸样。
梓言惊了,赶忙阻止:“这个画的不好,爸爸不要看——”
然而郑权手速极快,梓言没能阻止住呢。
虽然梓言知道自家父亲对于服装设计是十足的门外汉,判断不出好坏的那种。
但是自己画的不好,即使是被爸爸看了,梓言还是会觉得很难为情。
郑权细细端详,夸赞说:“这不是画得很好吗?”
“哪里好了……”
梓言想抢过纸样来。郑权厚重的手掌牢牢捏住了纸样,梓言抢不过,只能气鼓鼓作罢。
“不要气馁。”郑权说。
“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尝试的过程的,像你妈妈年轻时候,也常有纸样绘制得不够优秀,苦恼一整晚的时候呢。”
“诶?妈妈她?”梓言惊讶。
像妈妈那样专业,强大又自信的服装设计师也会这个样子?
“当然了。”郑权向后躺,靠在叠得方方落落的被子上:“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人是生来就会做的呢。”
郑权的神情怀念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在德国留学,与梓言的妈妈卡塔琳娜-茨威格特相恋的时候。
如果是哪天服装设计图也好,还是纸样也好,琳娜没有做到满意,那么当天晚上睡觉时候,郑权都是要温声细语哄好久,才能把气鼓鼓不甘心的恋人哄到睡着呢。
虽说郑权对于制作服装一窍不通,但什么是服装设计图,什么是纸样,郑权还是分得清的。
尽管某种意义上讲,纸样也算是服装设计图的一种……
嘛,这种小细节就不要在意它好了。
现在见自己孩子这个样子,郑权恍惚间有梦回十几年之前的感觉。
服装设计啊……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梓言还是琳娜必须有一人在种花家才行的话……将服装设计作为自己毕生职业的梓言,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呢?
会是像琳娜在大学时候那样,过得充满着幸福吗?
这样想的话,郑权对于自己带梓言回来种花家,心里的愧疚感可就是更重了。
郑权盯梓言的脸颊看得出神。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梓言左边脸上有条浅浅的红色印记。
这印记……感觉像是被谁抓出来的?
自己孩子这是在学校里被谁欺负了?!
郑权一下子回过神来,问:“儿子,你脸上的伤口怎么回事?”
“诶?伤口?”梓言愣神,摸摸自己脸,恍然:“啊,这个呀。昨天去买布料时候,在一百被同班同学划的。”
一百?海州市第一百货商店?在商店里被同班同学抓的?
这信息量实在是有些大,郑权脑袋里相互串联下,只觉得细思极恐。如果不是现在已是半夜三更,着实有些太晚,郑权恨不得直接打电话给妍丽老师问个清楚。
究竟是谁欺负他家宝贝了?!
郑权脸上没了笑容,面色铁青起来,梓言没注意到这些。
梓言起身到书桌前,桌旁椅子上的米白帆布书包被画纸样四小时的梓言压得扁扁。
他在书包夹层里翻翻,翻出只细细短短一管小药膏来,晃晃给郑权看。
“诺,那个同学今早给我得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