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海州三中的老式电铃,固执而守时地响起。
梓言听到这铃声,意识到现在是十一点五十,海州三中的中午休息时间已经到了。
“对不起!”
梓言不敢去看魏莱脸上的表情。他低下头说最后一声对不起,抓起自己散落在一旁的书包,逃命似的从这边的小门推门而出。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被梓言踏出来。他跑着,跑得狼狈,眼泪交织成线一样地流过脸颊,被迎面来的风带去身后。
身后没有人叫梓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感觉魏莱应该是没有追来。
“吱呀——”
梓言跑到校门口的时候,门卫大爷刚刚给大门开锁,吱呀作响地推开厚重的铁质校门。
大爷看见梓言跑过来,招呼:“别跑,慢点走啊,雪地路滑!”
梓言没理会,头也不抬从打开没到一半的门缝里窜了出去。
梓言知道不搭理门卫大爷很不礼貌。但他现在的心情已跌落近底谷,却是实实在在没有精力再回应门卫大爷的亲切问候了。
梓言父亲郑权的大众迈腾就停靠在海州三中右手边的路旁,黑色钢琴烤漆的车身即使没有太阳也光滑得锃亮。
梓言搭眼扫海州三种门口一圈便瞧见了它。
“这里。”
琳娜坐在车后座,摇下车窗向自己女儿招招手。
妈妈......
梓言觉得自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都要崩溃了。
“妈妈......呜哇......!”
踉踉跄跄跑到跟前,梓言拽开车门。见到妈妈,一下子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哇哇哭了。
“宝贝怎么了?!”
......
一路无话。
无论爸爸妈妈怎么问,梓言都不说今天上午在学校里发生了些什么,止不住地在哭。
郑权与琳娜在海州首届的国际服装节上忙碌,本就是被妍丽老师的一通电话叫来学校的。如果不是后来他们女儿的英语老师打来电话说郑梓言没事,低血糖送去医务室休息了,说不得他们会急成什么样子。
但现在,他们见女儿这个样子,却又不得不担心起来。
孩子别是在学校受什么欺负了吧?
郑权与琳娜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
车外的海州,渐渐变得阴霾重重,细雨夹着小雪绵绵落下。
梓言哭得累了,一时眼里没有了泪水。他望向窗外,看看这阴沉景象。车窗玻璃映出梓言的样子来——
眼神空洞,呆滞地望着窗外,脸上煞白到几乎没有血色。若不是他娇小柔弱的身体还颤抖着缩在妈妈怀里,感觉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
琳娜的心痛死了,又怕打搅到女儿,轻轻问:“宝贝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梓言:“......”
梓言没有回应,像是真的已经死掉一样。
琳娜说:“郑权,去医院吧。”
郑权不说话,打舵转向就要往海州医科大学的方向赶。
“爸爸......”
梓言出声了:“不去医院,我不想去医院......”
郑权没听,车已经转向到另一边车道。
“我不想去医院!”
轰隆。
云层里有闪电降下,扯破天空。梓言声嘶力竭,猛地从琳娜怀里坐起来,双眸圆睁,眸边几条血丝挂在上面。
“好,好,回家,我们回家。”
郑权哪受得了女儿这般样子,只得依着梓言的性子来。
“宝贝……”
琳娜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这副模样,心里也不禁跟着揪起来,伸手将梓言又抱在怀里。
“在学校里发什么什么事了吗?”
琳娜温柔顺了顺女儿的洁白长发,问。
“……”梓言沉默不语,半晌说:“没有。”
自己又开始骗人了……
琳娜拨开女儿鬓角的发丝,母女二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琳娜说:“宝贝,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说哦。”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爸爸妈妈这里都是你最坚实的堡垒。不要紧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感觉起来,他们的女儿,这应该是在学校里经受了什么打击,出现心理创伤了。
到底是哪个混蛋害得他们女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琳娜恨得牙根发痒。
琳娜的话让梓言昏暗的眼神稍微有了些光彩,但马上就又暗淡下去了。
眼帘垂下,梓言默一会儿,说:“那为什么……”
“为什么我身体的问题,您还有爸爸都要瞒着我?”
梓言的语气平淡。但这份平淡之下隐藏着的却是波涛汹涌般的情绪波动。
“嗯?”
琳娜心里一惊,下意识瞧郑权。郑权那边也是神色茫然,显然是对现在女儿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无所知。
琳娜摸摸女儿的头:“傻孩子。你身体好好的,我和爸爸没有隐瞒什么呀。”
“够了!”
梓言的脸色变得难看,突然十分用力啪地拍打副驾驶座的椅背后面,发出声音很大闷闷声响。
梓言突如其来的动作吓郑权和琳娜一跳。
“爸,妈,您们真的以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梓言紧抿唇,眼泪不争气地又在眼眶里打转着要出来。
“自从十月底我腹痛被送去医院,爸爸就变得很奇怪了。一整天愁眉苦脸,好几次欲言又止,您真的以为我感觉不出来?”
“还有妈妈您。海州的国际服装节是举行在今天,您提前那么久来海州,我开心归开心,但这种事情真的很奇怪啊!”
“所以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是绝症也好还是癌症也好,您们倒是说啊,告诉我啊!”
“一边说着要我有什么事情都和爸爸妈妈说,一边又瞒着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这也太奇怪了吧?!”
梓言说着,又两行清泪顺了脸颊。
“宝贝……”
琳娜惊讶了,被女儿质问得张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郑权:“……”
郑权专心开车,末了沉沉叹了口气。
……
直到郑权开车到海州干部宿舍的楼下,他和琳娜也没有将真相告诉给梓言。
关于未来自己的妻女去向的申请,郑权已经递交完毕,上面批准下来了。琳娜则是准备按照计划,先带女儿去巴黎散心,在那里找到机会告诉给女儿真相,最后再向自己父亲大藏日勤求助的……
现在他们女儿这番逼问,却是打乱了他们几乎所有的规划。
咔嚓。
开锁进屋。
琳娜将买来作为一家三口午餐的芝士披萨落到餐桌上,说:“宝贝,先吃午饭吧?”
“爸爸妈妈先吃吧,我还不饿。”
梓言头也不回啪嗒关门进了自己卧室。
咔嚓。
这是卧室门反锁的声音。
“宝贝——!”
琳娜想去敲门,却被郑权给拽住了。
郑权摇摇头,讲:“让孩子自己先冷静一下吧。”
轰隆。
又有一道闪电从海州上空的浓厚云层里降下,刺痛了梓言的耳朵。
梓言随意将书包扔在一边。他扑到床上,胡乱拽来早上叠好成豆腐块的被子,眼泪止不住的流。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像你这样的,以前一定被误会过吧?怎么也是能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样子吧?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大家讲清楚啊!”
魏莱的声音又出现在了梓言耳边。
“啊……”
梓言知道这是幻觉。但无论梓言怎么甩自己的脑袋,这声音都牛皮糖一样地粘在自己耳根上,阴魂不散。
梓言小时候,自从在安特卫普那边的小学被排挤孤立欺凌之后,梓言就再没和什么外人接触过了。
妈妈琳娜,还有妈妈那些学生们,比如千夏衣远兄妹。再算上被衣远找来给梓言进行家庭授课的老师们,梓言真就没和别的什么人接触过了。
活动的场所也仅限家和那边设计学院琳娜的教室,就连出门上街都是极少的。
回来种花家,回来海州,上学也好,逛街也好,还是接触外人也好,对梓言来说都是第一次,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嗡,嗡,嗡。”
塞在书包外侧夹层里的手机又响了,嗡嗡得惹人烦。
梓言光着脚丫下地,拽来书包。翻出手机看,是魏莱打来的电话。
梓言:“……”
梓言犹豫片刻,畏首畏尾后,一狠心,指尖按在挂断键上。
“呵……”
梓言嘲讽自己,惨淡笑了。
想必魏莱是觉得梓言欺骗她,觉得不痛快,又打电话来责怪的吧?
“魏莱,对不起……”
梓言呢喃着,手机放到床边。没过一分钟,手机又嗡嗡嗡地响起来,梓言斜眸瞧过去,又是魏莱打过来的电话。
梓言毫不迟疑立刻挂断了电话。
可惜,手机也毫不犹豫地立刻想起来,还是魏莱。
“啊!!!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别来烦我啊!!!”
梓言打心底地烦闷起来,捏起手机,心里有股火根本压不住。
梓言挂断电话,关机,抓着手机就往卧室里的书桌上砸。
“哗啦。”
那种手机被摔得稀碎会发出来的哐当声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什么纸质东东被砸到的哗啦声。
梓言看过去,是书桌上的纸质袋子给手机做了缓冲。
本来整洁的袋子被手机砸出折痕来,手机却幸免遇难。
像极了中午抱着梓言摔下去的魏莱。
梓言烦躁极了,表情却恢复平静。他闭上眼睛,想要放空思绪。
忽然他又睁开眼睛,一把抓来做给魏莱的那件生日礼物蓝色春夏裙。
自己就真的像魏莱他们说的那样,很像女生么?
梓言脱掉自己身上那些样式普普通通的海州三中校服。就连内层用来保暖用的贴身羊绒裤羊绒衫也全都脱了干净。
房间里有暖气,即使梓言这个样子也不会冷。他站到等身镜前面,注视起镜中的自己来——
雪白的肌肤,像是异世界精灵般地晶莹剔透。脸白白小小很柔和,酒红色双眸点缀其上。还有自己雪白的长发……
梓言喃喃:“明明是帅气,为什么会被当作女生……”
梓言呢喃着,手却没停,将准备送给魏莱的裙子从包装纸袋里拿出,披挂穿在了自己身上。
裙子上身,很贴身。因为魏莱的身材很好,不胖,所以梓言穿来除开觉得有些长之外,其他还都挺合身的。
闭着眼睛穿好外搭着的纯棉深蓝色披肩,梓言这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梓言:“……”
于是梓言明白了。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的帅气,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如果小时候的自己还能勉强算作中性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留长头发,穿着上女装的梓言,容貌里的女性美几乎被扩散到了最大!
“确,确实是有些女生……的感觉吧?”
梓言被自己吓到了。他双腿变得酸软,仿佛浑身上下的力气都消失无踪一般,颓然后靠几步,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心里开始荒芜,身体发冷,冷得瑟瑟发抖,梓言拽来被子将自己裹成毛毛虫。
一瞬间梓言什么都理解了。
魏莱以前对他的态度,生活委员拦下不让他搬水,林华递来情书,还有烧烤店小哥也好,黄毛混混也好,私人导游也好,还是魏校长也好,妍丽老师也好,海州三中那些学生们也好。
这一切一切的所有人都好,全是将梓言给当成了女生。
那么……
这些人对梓言的关照,也全都是基于梓言是女生的基础上了?
“呵……”
梓言失去信心,眸里彻底没了光彩。
恐怕海州三中那里的所有人,都会像知道真相的魏莱一样,对他彻彻底底地变得厌恶吧?
虽然梓言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女孩子。
但没在第一时间强调自己是男生,造成了这样的误会,追根揭底还是他郑梓言的错,对吧?
友情也好,照顾也好,在真实身份被公布与众的刹那,这些交织在一起组成的关系网,其实就已经完全崩塌了。
魏莱会在海州三中里戳穿他的身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心冷下来,所有的热血都凉掉了。
梓言突然之间意识到,他回来种花家,去海州三中上学之后所体会到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与魏莱不可能再是好友,林华大概会悲痛欲绝,咒骂他直到自己生命终结。海州三中那些学生们也大抵会觉得“伪装成女生骗取同情”的他是个变态。
即使梓言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女孩子。
“如果没来种花家就好了……”
“如果没有和魏莱交往就好了……”
“如果没有和任何人交往就好了……”
自己在外界社会上的形象已经完完全全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也已经彻底空洞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
郑梓言仰望卧室里天花板,那里洁白的没有一丝污渍。
“如果我是女生的话……是女孩子的话……”
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会照常的进行下去了,是吧?
一定会的吧?
可是……生理上男孩子的自己,会是女孩子这样的事情,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吧?
现在这种糟糕的境遇,已经不会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如果我是女孩子,该多好呢……”
“如果我是女孩子该多好啊!”
梓言颤抖着自己冰冰凉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病态般苍白的脸,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