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郑梓言盘腿坐在病房床上,呆呆望向窗外。
窗外有棵不知品种的树。这树的枝干纤细柔弱,恰有几根枝芽攀到这边三层楼高的窗前。
被风吹拂的一摇,一摇。
郑梓言凝神在这棵树上,已经有快半个小时了。
“还没睡吗?”
琳娜起夜去洗手间,回来时候见女儿房间还亮着灯,过来问。
“嗯……”
梓言点点头,收回目光,可又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好。
索性梓言闭上了双眼。
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心脏在疼着,脑袋也因为思考事情太多变得隐隐作痛。但无论是心里也好,还是脑海里也好,梓言却是觉得空荡荡的,安静极了。
安静得让人惴惴不安。
琳娜坐到女儿身边,瞥见枕边散乱扔在那里的手机,对女儿说:“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
十一点钟附近,琳娜半睡半醒,隐隐约约听见过手机铃声。
梓言睁开眼睛,凝视手机片刻:“魏莱。”
琳娜:“魏莱呀……今天星期六,学校没有上课,她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宝贝?”
“种花家和霓虹家有一个小时的时差,这边十一点,那边应该是十点才对,打电话应该很正常的吧?”梓言回答道。
琳娜闻言一愣,随后笑笑:“宝贝是糊涂了。”
“糊涂了?”梓言也是一愣。
“霓虹家比种花家快一个小时,霓虹家这边是十一点的话,那边应该是十二点才对。”
“……”
晚上的十二点。
除非是夜猫子,否则这种时候大多数人都该是已经坠入梦乡才对。
魏莱她……
不对。
“妈妈——”梓言说:“我没有搞错呀。”
“嗯?”
“您是将这里当作种花家的时间了吧?霓虹家比种花家的时间快一个小时,所以种花家那边是十点钟的话,这边才能是十一点呀。”
梓言捏来手机握在手里,推度娘搜索东京时间给妈妈看。
霓虹家东京时间:0:05、21、星期日。
种花家京城时间:23:05、21、星期六。
“啊呀......”琳娜敲敲自己的头。
梓言难得能看见妈妈露出困扰的表情呢。
倒是......即使如此,手机躺在手里的触感也是冰凉,可梓言的心间却还是被暖得有了丝丝热意。
“真是——”梓言呢喃声,放下手机说:“魏莱就是打电话过来问我状况怎么样,顺便问我什么时候进行手术。”
“宝贝告诉人家了?”
“当然了。”梓言沉默数秒后,道:“明天的下午三点……吗?”
从六本木新城回到独属于郑梓言自己的病房里,是晚上八点钟的事情。
对自己帅气模样的满足感,几乎同时被赶来的木下院长给冲散掉在了脑后。
木下院长讲,对于郑梓言身体的女性假两性畸形纠正手术,将拟定在明日下午三点进行,希望梓言能够做好准备。
梓言在海州的这些日子里,每日的饮食堪称丰盛。就身体状况而言,是完全能达到外科手术的准备要求。
那么还需要做好什么准备呢?
梓言听到木下院长发布对她的未来人生裁决的时候,眼眸低低垂下了。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梓言脸颊上的肌肉,在不自然地微微颤抖。
木下院长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对梓言的男生过去进行嘲讽一样。
讲什么女性生殖系统发育完整,讲什么外阴和生殖道都在隐性存在发育,讲什么宫颈可能存在癌前病变……
别开玩笑了!
这就好像是说梓言以男生姿态生活的那十几年,全都是假的。
木下院长:“还请琳娜夫人不必担心,癌前病变并不是癌症,大多数癌前病变也不会发展成癌症。即使从影像学的显示上来看,我个人觉得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对身体进行正确的性别纠正导致的,只要经过手术,再耐心调养一阵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梓言:“……”
听木下院长的画外音,如果自己不做手术,所谓的癌前病变就很有可能演变成真正的癌症了?
换言之,不抛弃男生身份,就会死,对么?
于是梓言从这时候起便又开始变得郁郁寡欢,直到现在了。
梓言起身走到窗边。
琳娜想去扶女儿。可梓言却唇角向上微微扬,勉强给妈妈一个似是皮笑肉不笑微笑,摇摇头,将妈妈伸过来的手甩开了。
琳娜:“宝贝……”
梓言又将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树上。
如果……
我是这棵树该多好呢?
就这样静静地立着,漠然看待世事变迁,漠然看待沧海桑田。
感觉好累……
感觉真的好想去休息啊!
这样想着,明明此时夜半时分,该是人们熟睡的时候,梓言却一丁点的睡意都没有。
琳娜说:“宝贝还是早点睡吧,明天的手术很耗费体力,不养足精神怎么行。”
梓言静几秒,道:“可是妈妈,我现在真的睡不着呢……”
“要不妈妈,您可以陪我去庭院里走走,散散心吗?”
梓言在晚餐时候贪嘴多吃几口。现在她胃里这种饱腹感,即使放在往日也不是十分轻松就能让梓言安然入睡的。
“现在是半夜三更啊......”
琳娜听到女儿的无理请求,先是无奈扶额,但转念就笑呵呵道:“真拿你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呢。”
说着琳娜就要起身去扶站在窗前的女儿。
琳娜说:“出门散步还是让妈妈扶着吧,要是摔了碰了,妈妈可没办法与木下院长交代呢。”
梓言:“......”
“妈妈,我还有一个请求。”梓言忽然出声道。
“什么样的请求?”
“我可以穿着买回来的那件烫金礼服出门吗?”
“......散散心,为什么要穿这种会紧锢着身体的衣服?多不舒服。”
“可是——”梓言小声说,欲言又止:“即使不舒服也好......穿这件衣服,会有种自己还是男生的安心感觉......”
“......宝贝,你,真是。”
琳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大半夜散心就离谱,也不差再一个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琳娜帮女儿穿好那件烫金礼服,陪女儿出了门。
这回梓言走得很慢,被妈妈稳稳地扶住臂膀。
其实梓言在按下病房把手,将自己暴露给走廊的一刹那,梓言是后悔了的。
医院的走廊......
窗外的天空并非纯黑,而是在黑暗中透出片无垠的深蓝,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天边尽头。
窗内,走廊里的小小灯泡在孤独地亮着,发出有限的狭窄灯光。走廊也是狭长,被这灯光分割开来,昏暗一段便漆黑一段,交替延伸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最深处。
这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梓言对深夜里的医院走廊,就只有这样阴森恐怖的印象。
可这里,等梓言推开门,门外走廊还是她白天所见的那样雕栏画栋,鲜花盛开,灯光明亮,富丽堂皇。
有值班护士碰巧路过,向出门的母女二人鞠躬浅浅行礼。
琳娜问:“医院里有什么可以散心的地方吗?”
散心?
值班护士想想,说:“三楼这边,在走廊的极西尽头有露天阳台。说是露天,但其实有穹顶一样的钢化玻璃环绕着,可以不受限制地看到外面,又和医院里面一样暖和。”
“四楼正中央有图书室......应该会有适合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
“或者去一楼地下也可以,那里是人造温室庭院。大藏千夏社长有在那里栽培整片的红玫瑰园,很漂亮的。”
千夏社长?
梓言从值班护士的口中听到了熟悉的人名。
千夏姐她,还是这么喜爱玫瑰呢。
“宝贝想去哪里呢?”琳娜转头问。
“去一楼的地下庭院吧。”
梓言一早就说想去庭院逛逛,散散心。虽说此庭院非彼庭院,指的是大藏医院的诊治楼外面,大藏医院的围墙里面,随便的哪块绿化空地都行。
但现在是寒冬时节,无论哪里的绿化空地都不会有绿意盎然的景色,去逛也着实无趣。既然医院里有人造温室,温室里还有千夏姐栽培的红玫瑰园,梓言自然是选择去这里了。
......
说是人造温室。
但这温室就和它所属的大藏医院一样,豪华得简直有些过分。
不提一楼与地下连接的楼梯设计得如何精巧,如何的飞檐斗拱。单看这人造温室庭院内部,就美轮美奂得仿若童话世界一样。
极目望去,在不远处有间窗沿雪白,小块红砖堆砌的童话味道十足的别致小屋。
通向小屋又向四周展开的,是铺有碎石片的幽静小路。路边草丛修饰,有座同样雪白色系的秋千停在那里。
空气温润清新,闻着有玫瑰的清香。梓言沿着小路漫步,随处可见一簇一簇的红玫瑰花丛。
柔和的月光照映下来。
说起来,这边与海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地下庭院不同。那边的地下庭院是本就镂空构造,阳光也好,月光也好,透过透明的钢化玻璃便可以传递进来。
而大藏医院这里的庭院,则是完完全全的地下。
通风是依赖着中央空调来进行统一换气。而采光,则是因为光线能够被镜子反射,设计这座庭院的设计师,在建造之初就将一块硕大的通透镜子立在了外面。
月光在一面面打斜呼应的镜子间流转,通过温室穹顶之上的造型仿照不知是月亮还是太阳的罗纹镜倾泻下来,最终洒向了整座庭院里。
“好美......”
梓言伸手接下缕缕月光在手上,不由得赞叹。
为了人们在晚上时候来庭院里驻足欣赏,大藏医院这边还是有给庭院配备照明系统的。
可即使如此,这些隐藏在各处的灯光交相辉映,点亮这里的同时,却没有喧宾夺主地影响到月光的温柔。
该说,真的是巧夺天工呢......
琳娜静静跟在女儿身后慢慢走,没有说话。
“诶?”
梓言在小径上散步,随着性子走,也不知道是散步到了庭院的哪里。
那是隐身在一片玫瑰花从中的凉亭。
“......诶?”
那里坐着一个人。
纯白的人。
梓言惊讶得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人看起来应该是位比郑梓言小几岁的女孩。她安安静静地闭着双眼,瘦弱小巧的手轻轻抚在凉亭的圆柱。
女孩穿着大藏医院这里的纯白病服,罗马裙的样式。而被这纯白遮住的,是同样纯白的肌肤。纯白得晶莹通澈,使得女孩的手与凉亭圆柱几乎要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似的。
女孩披散着的洁白长发垂在身后,很有慵懒味道。
须弥间,女孩睁开了双眼。
“......啊。”
与梓言的酒红色不同。那是赤红色的双眸,有着极具攻击性的感觉。
可女孩的目光里又是千变万化,时而温柔得像是融化的红糖,时而又凌厉得像是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时而......又显得很悲伤......
不对。
这种感觉......是孤独?
就像是明明竭尽全力去努力绽放了,最终却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只能黯然落幕的惆怅......
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