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藏日勤在仔细端详他多年未见的外孙女。
他的外孙女蓄有一头笔直的长发。她的秀发颜色雪白,在路灯下即使有点点雪花飘落在上面也看不出痕迹来。
日勤见过的白化病人里,少有像郑梓言这样色泽纯粹,美得像是精灵一样的人。
梓言拘束站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外祖父?
外祖父的手在轻轻抚摸触碰着她的头,梓言能够感觉到外祖父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不过被外祖父这样抚摸,梓言倒是没有感觉到一丝的不情愿。
依着种花家的叫法,这位老爷爷可是她的外公呢。是这世界除开父母之外,血缘关系最近亲近的人了。
虽然对于梓言来说,见到外公也是第一次。
“外祖父……”梓言呢喃。
唇角倾泻而出的白雾随风飘散。
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落在地的声音轻微,反而更加衬托此时小巷里的宁静。
千夏站在一旁,打开雨伞,将伞轻轻移到这边的祖孙头顶,遮挡住朵朵雪花。
琳娜没好气白千夏一眼,接过千夏递过来的雨伞,默默撑开没有多说话。
长期以来,对于外祖父大藏日勤的记忆,梓言只停留在妈妈琳娜的口头描述上。
她没有见过照片,只是听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外公是如何的尖酸刻薄,薄情寡义。
小时候的梓言对此疑惑不解,还向在安特卫普留学的大藏千夏与大藏衣远求证过。
记得那时无论这对兄妹二人的哪一位,对大藏日勤的评价都是与琳娜如出一辙,而且眼眸里的恐惧怎么都藏不住。
老实说,梓言直到见到她外公的前一刻,对大藏日勤这样一位人物都是心怀恐惧的。
毕竟梓言身边的人对他评价都出乎意料的低嘛。
只是……
梓言挪动自己站得有些酸痛的脚,踩踏在旁边轻薄一层的雪地上。
外公拿来千夏姐手里的伞,撑伞与梓言站在路灯下。
日勤将自己抚摸着外孙女秀发的手拿开,轻轻抖落浮在梓言肩膀上的些许积雪。
梓言能够感受到外公的温柔。
外公抚摸着她的手也好,还是梓言轻轻踩踏着雪的糯糯触感也好,这些都是真的。梓言确确实实地在这里,又确确实实地与外公相遇了。
外公的感情流露,能够被梓言的心清晰地感受到。
就像外公仍然轻微颤抖着的双手和声音一样。见到足足十四年素未谋面的血亲,大藏日勤的激动感情是那样的强烈。
分明是十分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嘛,妈妈骗人。
还有千夏姐姐和衣远哥哥也骗人。
梓言心想。
周围的路,还有行道树,甚至是路灯都被雪花渲染得洁白。
千夏走上前,脚步声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她说:“祖父,雪深了,是不是先送表妹回医院里比较好呢?”
“啊……嗯。”
日勤这才从对美妙动人的外孙女的喜爱中回过神来。
也是,哪有在风雪交加的地方与亲人叙旧的。
日勤本想带琳娜母女回大藏家的宅院,但千夏刚刚的话也深入他心。他外孙女的身体处于恢复期,甚至还没有拆线。
如果因为他大藏日勤的任性,害得外孙女在出现意外的时候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日勤觉得自己肯定会后悔终生。
尽管日勤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终生,还有几年好活就是了。
……
大藏日勤其实在琳娜母女来到东京的最初,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豁达。
当时,听到手下汇报他的外孙其实是外孙女,患有的是女性假两性畸形这样疾病的时候,日勤被这惊人的消息冲击得半天没能缓过神来,脑袋一天里都是晕晕乎乎的。
但实情就是如此。手下在梓言那里偷偷拿到的血液样本,经检测之后,确确实实与大藏日勤有着血缘关系,郑梓言是日勤的外孙女。
再检测血液样本的基因,染色体是XX,他大藏日勤的外孙女自出生那天起就该是女孩子才对。
真是荒谬!
当然,日勤会有这样的想法,倒不是说不能理解自己外孙女的身体状况。
就像日勤自己说的,他的外孙女是受到了上天最残酷的对待,他疼爱人家还来不及呢。
这荒谬代指的是不满,是日勤对郑龙老鬼的不满。
“梓言啊,你爷爷现在身体怎么样?”
尽管外界的气候恶劣,大藏医院这边的单人病房里的气温却还是能够令人感受到舒适的。
日勤脱掉外套,搬来板凳坐在床边。梓言拘谨地坐在床头,与初次见面的外公聊聊天。
“爷爷啊……”
梓言微微蹙眉,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一家三口被爷爷扫地出门赶出家是十一年前的事情。
从这之后,梓言一家与爷爷的联系就断了,仔细说来,郑龙爷爷的身体状况如何,梓言还真是完全不清楚呢。
也许问问爸爸能知道一二?
与千夏坐在那边沙发上的琳娜面面色发青,淡淡道:“我们不和她爷爷住已经十几年了。”
“十几年?”
日勤愣住,问:“怎么,她爷爷把你们给赶出去了?”
“还不是因为我和女儿流着你的血。”琳娜呛声。
“额……”
日勤摸摸自己的胡子,神情尴尬。半晌,叹息道:“郑龙老鬼未免太过分了,和小孩子置气算什么?不像话。”
梓言:“……”
怎么感觉,她的爷爷和外公之间……这是认识,而且有很多故事的样子?
别说,郑梓言的爷爷郑龙,还有外公大藏日勤,他们两位老家伙那是早在七十年前就相互认识的老相识哩。
那时候种花家还处于动荡的旧时代,郑龙是被派往汉斯家学习先进指挥知识的进修生。碰巧日勤当时也在同一学校里学习,因为同为亚洲来的学生,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是要比和别人近得多了。
以大洲划论,同为亚洲来的黄种人,他们两个甚至能算得上是老乡哩。
一起读书那些年,日勤主动教授给郑龙霓虹家的语言还有剑术。说到这个,日勤年轻的时候还是霓虹家某个剑道流派的流主来着呢。
相对的,郑龙也端出自种花家远渡重洋带来的美酒款待,拿来族里珍藏的兵书与日勤共同研讨,畅论古今。
他们二人惺惺相惜,互称兄弟。直到后来……
后来那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还是不说为好。只是郑龙日勤二人在那之后割地断交,从此便老死不相往来了。
就连郑龙的儿子郑权,与日勤的女儿卡塔琳娜-茨威格特,他们会相遇相恋都是郑龙日勤始料未及的。
日勤想想,如果他的女儿琳娜有着的是大藏家的姓氏,想必郑权与琳娜的恋情一开始就会遭受到郑龙老鬼的极力反对吧。
唉。
至于为什么日勤的女儿没有大藏的姓氏,而是随了母亲的茨威格特家……
咳咳,这是日勤的黑历史,完完全全的黑历史,还是不谈为好。
但话说回来——
无论事情发展的是好是坏,日勤对郑龙也的确心怀愧疚,可这些都没办法平复日勤此时此刻对郑龙老鬼的怒火。
祸不及妻女,祸不及妻女啊!
亏当年老夫进城后对你郑龙老鬼的家人那样百般呵护,甚至不惜动用大藏家的名头,顶撞上司派遣部队过去保护,你现在就这么对待老夫的女儿?
木已成舟,琳娜是老夫的女儿不假,但也是你的儿媳吧?两人的孩子,你的孙子……孙女也流着你郑龙老鬼的血吧?
你倒好,干脆连自己的儿子都一并赶出去了?!
现在日勤老爷子瞧瞧自己可爱外孙女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日勤听大藏医院的木下院长讲了。一般两性畸形这个疾病,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应该被检测出来。
如果是在患者小时候就进行性别的纠正手术的话,这样对身体的影响才是最微小的。
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人在小时候的性格还没有成型,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都没有确定,就更别提对性别的认知了。
这时候进行手术,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患者对自己幼年时期的记忆只会慢慢变淡,最后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男生。
毕竟这时候的孩子连什么是男女都不知道呢!
可郑梓言现在,日勤老爷子想想他的宝贝外孙女顶着男生的皮囊生活十几年,直到现在十四岁才进行女性假两性畸形的纠正手术,就心疼得肝都颤了。
要去否定过去的自己,要重新适应女孩子的身份,他的外孙女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出现些心理疾病?
他的外孙女在种花家那边有交际圈吗?有的话她的朋友们会怎么看待这个性别转换?会不会觉得他的外孙女是人妖,然后伤害到她?
想到这些,日勤老爷子真是恨郑龙老鬼恨得牙根都痒了。
日勤可不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像他这般和蔼可亲,善良豁达呐。
都不说在孙女出生的时候安排一次体检的吗?!
说到这个。
大藏日勤默默思考起来。
他的外孙女,在前来东京进行治疗之前,从来没有出现在霓虹家的社会面上过。
同时又因为过去的二十年里,日勤琳娜父女之间长久没有联系,现在大藏家内部知道“郑梓言以前是男生”的人,最多也就大藏千夏、衣远,还有他大藏日勤本人仅仅三人而已。
或者说那些被家族利益熏陶迷住双眼的人,怕是连他大藏日勤的女儿卡塔琳娜-茨威格特与谁相爱,与谁结婚生子,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这些都不会知道。
毕竟在这之前琳娜不受大藏日勤的重视。
对于这么一位不会威胁到他们竞争家主的女人,她是生是死对于大藏家里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
日勤冷笑一声。
这声冷笑,日勤既是对郑龙老鬼,也是对大藏家里那些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们。
既然你郑龙老鬼不义,那就别怪我强行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留在霓虹家了。
之后只要让大藏医院里知情的人,还有知道郑梓言过往的大藏千夏和大藏衣远闭嘴就可以了……
日勤斜眸扫过乖巧坐在琳娜身旁的千夏。
“……!”
这目光冰冷,惊吓得千夏的身子不禁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