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潘多拉之心
第一节
自『摩伊拉』一战后已经过去3天,原以为会就此分别的露娜媞丝和莫尔西本与他们继续着旅程。莫尔西本希望能答谢帮助露娜媞丝的恩情,更为了能得到『那个人』的线索。
同样来自『异世界』的两人恰好趁此机会交换情报,可惜他们各自积累的信息加起来仍旧对回去的方法一无所知,连一直躲藏在幕后指使着一切的人也没有任何线索。不过莫尔西本说他记得那个男人的魔力,只要再次相遇一定能够马上觉察。
目前他们正向着『艾尔尼克』的北部前进,伊瑞米遗留的信息指出五个『圣物』碎片中的一枚便封印在那里。沿途他们没忘继续收集情报,然而通过报纸他们得知了兰诺斯·艾尔尼克驾崩、以及普拉硫斯·艾尔尼克继位的消息,并且那已是一周前的事。最新的动荡则令局面更为紧迫——七大国中的四国已经发出结盟宣言,联合军也将在近期集结完毕。目标只有一个,歼灭精灵族!
虽然暂且挫败、并让精灵族的先遣军撤退,距最终开战的时间仍所剩无几。而比起这份远虑,更有一个心结萦绕在仪垨心头。自从遇见别西卜之后他便再没能和西尔维娅说上话,哪怕最细微的琐事都被她微妙地避开。
他曾拜托伊莎在中间调解,结果反被训斥一顿,被强调一定要他自己主动去解决。「手无足措」一词用来形容他此时的心境最为合适不过了。
早在四年前和西尔维娅相处的时候,就已经从本人口中得知了「不是人类」的坦白,他当然不会因此产生敌视,但仪垨完全没有意识到事实的残酷性,她的真实身份竟会是『那一边』的实验品。
回想起来,如果连身份都是虚假的话,他对这名少女近乎一无所知。真相竟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托出,如今即便他坦言「不在意」,也一定只会被认为是「伪善」。
——该怎么办才好……
苦想不出答案的他抱起阵痛的脑袋,差点萌生出在地上打滚的冲动。
「至少先试着搭话吧。」
缺乏与女性相处经验的他天真地认为开始的第一步应该不会太难,现实却给予他无情的打击——且不说搭话,他连西尔维娅的人影都找不到。
同样不见踪迹的还有伊莎,仪垨在周围简单寻找一圈,连她们的影子都没能发现,从特地隐藏气息这点来看摆明是不想让别人找到。
「又不能使用魔法……哎。」
他小声地叹口气,曾今芙兰修女教导过他某些时候对同伴使用侦测型的魔法与偷窥无异。仪垨当然知道修女口中的「某些时候」代指何物,这个观念便在脑中根深蒂固。
「莫尔西本,露娜,你们看见伊莎和西尔维娅了吗?」
重新回到营火旁边,他试着向同行的另外两人询问。
露娜媞丝和莫尔西本相视了一秒,虽然无言,他们已在这个刹那达成了某种共识。负责开口的是莫尔西本。
「虽然看见了,可是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她们是安全的。」
「唔……」
「私事我们外人不方便干预,不过我好歹算个前辈,提醒你一下吧,比起苦于解决,不如先考虑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
见到仪垨为难的表情,莫尔西本又善意地补充了一句,用一个微笑给予他鼓舞。
「谢谢。」
仪垨简单地回应之后,便不再打扰他们,一个人坐在一边对着营火发起呆来。
「这样真的好吗?弦本先生?」
看到他那副略显颓废的样子,露娜媞丝有些过意不去,因为她三天前也才从危机中走出来,能够体会到仪垨的心情。
「每个人都需要经过这一步,才会真正的成长。」
莫尔西本的目光同样停留在仪垨身上,不过与露娜媞丝不同,他的目光中饱含的是一种长辈对后辈的守望。而后,那话锋一转,对露娜媞丝说道。
「话说回来,露娜,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西本吧。『墨岩弦本』只停留在五十年前的过去。」
这已经是第三次提出的问题,他的语气当然不会混杂有抱怨之类的负面情感,可还是激起了露娜媞丝的对抗心里。
「不行!」
她坚决地反驳道。
「那是弦本先生母亲给予的、重要的名字,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地丢掉!」
预料之中的回答,和前两次的说辞八九不离十。莫尔西本知道她这倔强的脾气不会轻易改变,于是换了一种方式希望对方能接受他的观点。
「『墨岩弦本』就等同于过去的我,被这个名字束缚我便无法忘记过去,也没有办法忘记『她』,这样也可以吗?」
他认为这样一定能够让露娜媞丝产生动摇,没想到对方连想都没想就马上回答他。
「不行就是不行!『她』是弦本先生最重视的人吧,虽然、虽然不在了,但是那样也不能忘记!不然、『她』多可怜啊……而且我也不会输的!」
露娜媞丝在胸前握起小小的拳头,她的意志已经充分地体现在话语中。莫尔西本沉默了片刻,不再反驳什么,也放弃了方才的念头。
「谢谢。」
望了眼繁星遍天的夜空,他轻轻地牵起身边之人的另一只手。他们不会做出在此之上的亲密行为,不仅是为了不干扰到同伴,更是因为他们都明白,能够像这样素手相执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对着仍在发呆的仪垨,同样是对不在此地的西尔维娅,他柔和地说道。
「加油吧,为恋请而苦恼也是青春的特权呢。」
******
第二天,仪垨顶着淡淡的黑眼圈迎来清晨。前一夜他没能碰见西尔维娅,也没能扪心回答莫尔西本的问题,在苦恼中渡过了一整夜。跟随文三修行时他有过多次数天不眠的经历,都不曾疲惫到今日的程度。所谓精神的疲惫大概如此。
趁着同伴在用餐的时候简单地闭目养身片刻,脑袋却仍旧昏昏沉沉的,连注意力都无法集中,甚至没注意到突然横在前方的树木。
「小心!」
某个人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却已经来不及闪开。附加着『风甲』的身体凭借高速的惯性硬是将树干撞成两截。好在其他人都没有分神,避开了被撞断飞出的上半截枝干。
「怎么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仪垨不在状态,开口询问的是莫尔西本,唯一同为男性的他大致能猜到仪垨的心事。他没有因为突发状况而感到紧张,只是简单地拍拍仪垨的肩膀。
「虽说烦恼也是青春的一环,但也不能过度啊。」
「唔、恩……」
仪垨十分难为情地予以回应,身为领队他反倒增加了不安定因素,让同伴平添担忧,这是不容允许的。
「很抱歉,大家。只是不小心分神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落音的同时,他瞥了眼西尔维娅的方向,对方低着头看向别处,并未对上他的视线,能感觉到她是刻意而为之。
——我们之前的隔阂,究竟在……
可惜,时间没有富裕到让他得出答案。一个小时之后,一座巨大的遗迹横卧在他们面前。
第二节
方圆数十里内都是不见人烟的幽僻山林,很难想象会有一个如此庞大的人工建筑群座落于此,更何况建造它们的不是人类,而是精灵。仪垨凝重地望着遗迹深处,眼前仿佛浮现出数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曾经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历史重演。
刚踏进遗迹的领域,他便感觉到一股源源不断的魔力从深处传来,与体内的『闇化』之力共鸣着。
这里无疑是第一处封印的所在地。
残破的瓦砾以及倒塌的石壁使得前行异常艰难,置身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废墟堆中宛如在探索一个巨大的迷宫。仪垨在一块较为完好的石壁前驻足,他擦去厚厚的灰尘,重见天日的刻字因太过悠久而褪色、粉化到几乎辨认不清的地步,只得放弃阅读。
「是这里吗?」
莫尔西本放下方才拾起的壁画碎块,望着层层叠叠的迷宫发出疑问。
「恩。」
仪垨予以肯定的回答。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感觉不到『圣物碎片』的波动,不,还有一个人能感知到。『弑神研究所』研究实验体的最终目的既在于人为制造「容器」,身为实验体之一的西尔维娅本能地能够收集、储存『圣物』散发出的力量。
异质的魔力无法控制地流入身体,她能隐隐感觉到身体的负荷愈加沉重,被撕扯一般的疼痛感从心口慢慢扩散到全身。倘若更加接近『圣物』,其本质的庞大魔力恐怕会在一瞬间将她压垮。
但是西尔维娅保持缄默,她不希望因为她的缘故拖累大家,更不愿意在外围等候。『圣物』的危险牵动起她直觉的预感,如果把视线从那个少年身上移开的话,哪怕只有刹那,他就会……
「西尔维娅?」
一声呼唤让她猛然一颤,将把注意力集中在忍耐痛苦中的她重新唤醒。
「诶?我、我没事……」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之后,她慌忙捂住嘴巴,她忘了自己和仪垨应该还处在冷战阶段。虽然起因在于自身,她本欲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
「是吗?那、要小心些啊,不知道前面会不会遇到危险。」
仪垨露出微小的困惑,却没有多在意,也没能留心到细微的变化。面对他一如既往的关怀西尔维娅不禁有些心痛,却只能继续装出冷漠的样子,不予理睬。
再次吃到闭门羹,仪垨为难地挠挠头,重新专注在引路上。他能够通过感知魔力传导的方向判断『圣物』的大概位置,不过需要集中相当的精神才能精确地定位。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搜索,他们在一个洞口前停下脚步。从黑暗中传出的魔力波动比起边界处要强上数倍,在『鹰眼』的视野下,隐约看见一层膜状的结界张附在洞口,其内部却因为结界的隔绝而一片黑暗。
「就是这里面——西尔维娅,你没事吗?」
话音落地前,仪垨注意到西尔维娅的脸色不正常,并且流了不少汗。他直觉是西尔维娅身体不舒服,可刚准备伸手试探她的体温,马上被瞪了一眼。
「唔……对了!我知道啦,是那个对吧,一个月一次的那个。」
脑中闪过这个可能性的瞬间,他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立即就被伊莎满脸通红地喝止。
「仪垨哥哥!这种事不可以直接说出来啦!」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了地雷。
不仅伊莎,露娜媞丝也红着脸低下头,莫尔西本则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向别处。至于当事人,仪垨不敢去确认,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意正欲将他的身体刺穿。
「抱、抱歉……我们、进去吧……」
他立马又变回了四年前的低声下气。
对此,西尔维娅庆幸地松了口气,『圣物』魔力造成的副作用已经令她全身刺痛难忍。她试着触碰腰间的『破晓之剑』,发现指尖处的症状已经恶化到失去知觉的程度,呼吸也因为流下的虚汗变得素乱不堪。如果被直接触碰到的话,她隐瞒的症状一定会暴露。
勉强着自己,她装成无事的样子跟着进入洞口。
步入结界的那一刻,状况便猝不及防地发生。目视着所有人走进结界,仪垨马上发觉少了一个人。
「露娜呢?」
结界隔绝着内外的视野,从里侧看不见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紧张的气氛在一瞬间提升至顶点,莫尔西本二话不说当即退出结界。正当所有人都因那空当的几秒钟焦急不安时,莫尔西本恢复镇定的神色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来是结界拒绝了她,她没有办法进到里面。」
其余的人三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潘多拉之所以没有被人发现应该就是出于这层结界的保护,大祭师曾经告诉过我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可能接触『圣物』。」
不过当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便疑惑着为何伊莎与西尔维娅都能进入结界。除了知道伊莎是个孤儿,仪垨并不了解她的身世,本人也由于年纪原因记忆模糊,至于西尔维娅,或许与别西卜提到的「实验」有关。
虽然很在意,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相信答案自然会出现。
「你们继续前进吧,我和露娜一起留在外面,顺便可以充当警戒。」
莫尔西本很干脆地说出提议,仪垨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点点头。
「你们要小心。」
「恩,你也是。」
洞穴的路程比想象中的还要短,没过多久,狭窄的通道迎来尽头,展现在他们的是一间豁然开阔的房间。
四周是纯白的墙壁,没有任何壁画与刻字,洁净到令人毛骨悚然。房间正中有一处方形的台面从地下拱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而放置在台面上方的是一个纯银的圣杯,其正下方刻印着一张极为复杂的魔法阵。
「看来这个杯子就是『圣物』的碎片了。」
他解去包裹着冰剑的绷带,刹那间释放出冰之寒气。伊瑞米留下的信息中并未提及如何处理『圣物』,但应该是破坏了就好。考虑到其破坏的难度,他欲凝聚全部的魔力使用最强的一击。
右臂藏绕起鲜红的刻印,另一股魔力从身体内部溢出,乌黑的发色从根部褪去,转而染上无色的苍白,黑色的瞳孔亦收缩成尖状的青色。站立于银杯的前方,他高举『凌雪姬』,将『闇化』后的魔力全部聚集在剑尖。
骤然降低的温度卷起强劲的气流,过于浓稠的魔力甚至让空间发生扭曲,他必须从紧,否则这个房间很可能因支撑不住而崩溃。
但是就在仪垨将贯注全力的一击刺进银杯之前,身后传来伊莎的哀鸣。
「西尔维娅姐姐?!」
不知何时,西尔维娅已经蜷伏在地面,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西尔维娅?」
那显然不是经期所会经受的痛苦,仪垨不知所措的停了下动作。
「仪垨……快点……快点离开……离开那里……」
西尔维娅忍受着身体仿佛要被撕碎般的痛苦,虚弱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却为时已晚。
平静的银杯突然间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吞进纯白。
——仪垨——!
她已经无力到发不出叫喊,也明白如果她继续接近『圣物』会发生怎样的后果。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唯独不能让他消失。
咬着牙,她用尽全力让濒临崩溃的身体动了起来,向着那名即将消失的少年伸出手。一点,又一点接近,终于触碰到的瞬间,两人的身影一同湮没在那片白茫之中。
第三节
视野被一片荒茫占据,身体亦处于飘然的状态。仪垨多次经历过这种感觉——他现在正身处幻境之中。不过这片纯白没能持续多久,犹如是穿过一个白色的隧道,重新映入眼中的是被夕阳映成赤红的天空,以及被血色污染的大地。
嘈杂震天的呼喊声、嘶鸣刺耳的交锋声灌入耳中,强烈的反差令他一阵耳鸣,甚至感到眩晕。仪垨忍住呕吐的冲动,集中注意力扫视起周围,他不希望漏过哪怕一丝的线索。
『将军!左侧城门被摧毁了!』
从他的后方传来慌张的喊叫,一名士兵穿透过他的身体跑至前方,单膝跪地。而在他的身前屹立着一名美丽而耀眼的少女,即便身处这片战火之中,依旧掩盖不住她那鲜红长发的靓丽。
少女的身体看起来柔弱不堪,却有着无比坚毅的目光。她面色凝重地望向脚下的战场,仪垨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一瞬间,他战栗了。
正在浴血奋战着的是人类的士兵,而肆虐着、破坏着一切的敌军则没有固定的形态,但那通体散发着不祥黑气的魑魅魍魉,毫无疑问就是『闇』。可无论其体型、破坏力、以及凶残程度,都是如今的『闇』所远远不及的。
更为惊骇的是它们的数目,几万,不,甚至接近百万。与他们形成的黑色汹潮相比,人类一方数万的军队犹如螳臂当车,鲜血早已将这边大地染成一片腥红。
「这是……」
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这幅光景毫无疑问便是灭世灾难的降临,人类不可能获得胜利。那么,这一切是将要到来的未来?亦或是……
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时候,一个红白相间的影子忽然间浮现在他的身旁。
「『终焉之日』,后人是这么称呼这一天的。」
听到身旁传来的声音,仪垨这才发现对方的到来。目睹身影的刹那,他震惊地瞪大双眼,这名一身素白的红发女子的长相与方才所见到的少女将领一模一样。不仅仅是相似的程度,她们简直就是、不,必定是同一个人。
「你是、谁?」
少女以漠然的表情继续注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缓缓开口。
「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经牵涉其中,我很抱歉。我的名字是姬宫沙耶,如你所见,正是那名身临末日之刻的少女。」
仪垨回头看了眼下令中的少女将领,如果说那边的景色是幻象,而这一切又都是『潘多拉』所构筑出的幻影,那么这名白衣少女的真实身份便是——
「你就是『潘多拉』的意识吗?」
不知为何,对眼前本应身为敌方、本该破坏掉的存在,仪垨没有办法刀刃相向,反倒与之相悖地萌生出想要帮助她的念头。
「不。」
少女摇摇头,终于用那双茶色的双瞳看向这名闯入者。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寄宿着对这个世界的无尽慈爱,却同时流露出无法磨灭的忧伤。
「我说过的,我的名字是姬宫沙耶,和你一样,是一名人类。」
白衣少女赤着脚沿着城墙的边缘向士兵匆忙赶往的方向走去,仪垨也慌忙跟上,他这才注意到少女虽然一样在走动,白皙的脚掌却并未接触地面,透着幽灵般的飘渺感。
「虽然这么说,但我不过是『姬宫沙耶』这名少女的意识的一个碎片罢了。」
少女一边走动,一边淡淡地说道。
「碎片……为什么?你的意识会存在于『潘多拉』的封印中?」
听到仪垨的疑问,少女忽然间停下脚步,望着另一侧的天空。而从仪垨的角度所看到的,是流露出怀念与寂寞的侧脸。
「因为,封印『潘多拉』的正是我。」
话音落地的同时,耀眼的光柱伴着响彻天空的轰隆声从他们的身后拔地而起,九根光柱划出巨大的抛物线在黑色的潮水中落地,紧随其后的是为一切画上寂静的爆炸。
「魔法炮?!」
仪垨从未见过威力如此之大的魔法,只有一种被记载在「禁忌」中的魔法——『魔法炮』能够达到这般威力。同时使用9发估计要集结近千名大魔法师的力量,其威力更是足以在顷刻间夷平最大的城市。
在他的诧异声中,四周的画面开始转变,重新定格在城墙之下。那名红发的少女将领正在为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年包扎伤口。
『唔……疼……』
少年紧锁眉头,不过仍旧漏出了呻吟声。
『谁让你那么乱来……笨蛋!』
『唔……啊——!轻、轻点……』
少女闹别扭似地将绷带用力一勒,小声的呻吟立刻化成一声惨叫。随后,少年轻声地说出道歉的话语,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少女的脸颊。终于忍耐不住泪水的少女,褪去「将军」的身份,扑进他的怀中,微微啜泣着。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那一定是一副温情的画面。
「是你的恋人吗?」
仪垨对着白衣少女发出疑问。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被击溃的『闇』大军的方向。在那时候,仪垨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天为何被称为『终焉之日』。
战争并未结束,而仅仅是开始,毁灭的开始。
天空被硬生生地撕出数道大口,从那无尽的深渊之中源源不断地淌出黑色的墨汁。发觉那些墨汁的本体之后,仪垨哑然地瞪大双眼——那是无数的『闇』。天空、大地全都被淹没,视野的前方已经不再留存任何颜色,有的只是无迹的黑暗与绝望。
死伤过半,精疲力竭的人类所面对的是,数目超过千万的嗜血恶魔。
至此,一切的画面消逝而去,黑色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与白衣少女两人的身影。
「那场战斗,在付出最为惨重的代价后,最终人类获得了胜利。在我封印住『潘多拉』之后,那些『闇』便失去了行动力,战胜它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少女挥动衣袖,黑色虚空中吐出的又一副画面是在一片林地的中央,仪垨环顾之后认出了最为明显的标志——巨树『艾玛·扎克特』。
而在那林地之中的祭坛上,那名红发的少女正沐浴在光芒之中,带着一脸平和。
「在这场仪式之后,以我的身体与灵魂为代价,终于成功封印住了『潘多拉』。」
「身体、与灵魂吗……」
仪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副光景,无声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直到白衣少女继续说道。
「但是,我唯一没能拯救的,是他。」
顺着少女的视线,那名方才出现过的少年跪倒在地上。少年全身的伤势已经惨不忍睹,流淌出的鲜血竟汇聚成一条赤红的小溪流。但他仍在匍匐前进着,没有人能想象出到底是有怎样强大的意志,才能继续支撑他的身体。
四周的声音随着光芒愈加增强,变得模糊不清。仪垨没能听清少年呼喊了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少年的目光中已经不再留有任何的光明与希冀,他所怀抱的是刻骨铭心的绝望,以及无尽的憎恨。
不知为何,他似乎能够理解这名少年的伤痛。而同时,他也明白了,他最终要面对的敌人,就将会是这名曾同样身为救世主的少年。
「继承了『黑护文三』遗志的少年啊。」
少女的话音令他缓过神来。
「希望你,能够拯救他、拯救『柳上莲实』的灵魂,拯救这个再度濒临崩溃的世界。」
「……我……」
——跨越了数百年的憎恨……我能够拥有同样强大的意志与之抗衡吗?
仪垨不禁对自己发问。他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有着绝对不能输的理由。
「请交给我吧!」
他握紧拳头,坚定地回答道。见此,少女露出了柔和而又欣慰的微笑。
「谢谢你。作为回报——」
仪垨本以为少女会告诉他处理『潘多拉』碎片的方法,但少女只是再次挥动衣袖,消去了身影。过了许久,周围都没有再出现别的画面,也没有恢复到放置银杯的白色房间。
「诶?不是吧……」
仪垨这才缓过神来,他被独自留在了这片黑暗中。
第四节
正当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从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随即这片不见天日的空间被撕出一道光亮的口子。随着亮光的涌入,周围的一切都被照亮。
这里并非此前的虚无,而是一间被封闭的储藏室。四周摆满各式各样的柱状容器,绿色的液体中浸泡着无数类似生物胚胎、以及器官形状的物体,无一例外它们都是犹如碳块构成的漆黑。
仪垨将房间扫视一圈,更是发现了几具被封存的年幼孩童的身体。
「难道是……不可原谅!」
这些储藏物便是一度被列为绝对禁忌的实验对象,「闇」与「人类」。他紧握拳头,克制着快要溢出的怒火,将幻象继续看下去。
打开大门的人走进房中,那是一名身穿白色长大褂的男性。仪垨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人的身影——别西卜。不过这名男性不是他,其身上虽然同样带有狂气,却不如他那般近乎癫疯。男性的胸口处别有一枚铭牌,可惜逆光下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男性在容器间穿行了一圈,时而停下确认容器下方的标号。
『H-18……H-18是在——』
他口中念叨着寻找的对象,仪垨也稍微瞥了几眼附近容器的编号,恰巧「H-18」的编号就在他的身后。他向上移动目光,定格在容器中的培养物——一名女性的孩童。
女孩紧闭双眼与嘴唇,保持着静止。培养液中不时冒出大量的气泡,隔着厚厚的玻璃壁看不清她的胸口是否有起伏,也无从确认她的生死。
『H-18……啊!有了。』
男性终于找到目标,按下容器顶盖上的某个按钮,培养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飞快地减少,不到十秒钟液面便降低至女孩下方。失去托称的身体因为重力向前方倾倒。这时容器的玻璃壁向后打开,男性也不顾衣服沾上液体,以熟练的动作抱住那娇小的身体,平放到门口的一个担架上。
『这次可一定要成功哦~我可是相当看好你的呢,宝贝~』
男性哼着小歌推走了担架。仪垨亦跟了上去,厚重的铁门在他的身后关闭。
男性来到的是一间明亮而宽敞的实验室,一进门便有不少和他同样装扮的男女在仪器台周围等候,在房间的另一侧角落摆放着盛装各式器官的容器。
『威廉,等你很久了。』
其中一名比他人年长许多的男性开口道。
『呵,这次可是我的珍藏,从一个没落贵族那搞来的~随便编个诅咒之类的东西,再耍点小花招,那个家伙傻傻地就信了,哈哈哈哈~——果然贵族都是些——』
『我没兴趣听你的轶事,马上开始实验。器官用哪个?』
即便中途被打断,男性也毫不介意,反倒以更为激昂的兴致说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最本源的——心脏啦~——』
「心脏……吗!」
不需要猜疑的,他们是准备用那些『闇』的器官对实验体进行改造。他无法想象,将人类的生命之源替换为那些污物之后是否还能活着,即便存活下来,恐怕那名女孩的灵魂也将不复存在,等待她地将会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噩梦。
画面在名为「威廉」的男性的嗤笑声中被擦去,紧接着被另一个画面替换,同样是在类似的实验室中,十几名男女神情激动地围在一起。仪垨定睛后发现他们中间围着一名瘦骨嶙峋的女孩,正是方才的那个实验体。
『没想到素材X-36能成功。』
『呵,我说过的,这可是珍藏啊~「它」一定会成为最棒的杰作~!』
两名男性一边对话着,穿过人群。其中年长的那名男性不带感情地对着刚苏醒的女孩说道。
『祝贺你的新生,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是「NO.1386」。威廉,剩下的你自行负责。』
「1836……」
仪垨低声重复着那个编号,几天前与别西卜相遇的记忆一闪而过,相同的数字刺激着他的大脑。
「难道她——!」
「是的,这正是与你同行的那名少女所拥有的记忆。」
方才消失无踪的白衣女性再次显出身形,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仍旧一脸茫然的实验体女孩。
「这名少女诞生的意义,既在于作为『潘多拉』的新容器。」
这时仪垨的心中划过一阵茫然感,以及对陌生环境的惧怕。
「这是……」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揣测着这份不该属于自己的情感。
「这是那名少女的情感,连同着记忆一同进入了你的心中。」
「……」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悸动愈加强烈,竟如同从自身萌生出的一样真实。
画面再一次转变,出现的女孩与上一次相比健康成长了许多,但是她即将承受的实验却是残忍无情的,注入她身体的魔力庞大到难以估量,甚至超过了数十个大魔法师全身魔力的总和。
仪垨咬着牙目睹少女发出频死的绝叫,与威廉疯狂的嘶吼混杂在一起。他狠狠地一拳砸向地面,不愿再注视被摧残着的少女,却无法阻挡不断涌入心中的痛苦。
「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白衣少女以沉默回答他的话语。答案是明显的,这些都是过去,是已经发生过的既成事实。
随后,被判定为「无用」的女孩被丢弃在黑暗的垃圾场中。周围除了黑暗,只有堆砌成山的腐臭尸体,女孩独自蜷缩在角落无助地啜泣。
「西尔维娅……」
他多希望自己能身处当时的此处,能够给予这名无辜的女孩以怀抱和温暖,可他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体会着她的恐惧。
「我很抱歉,『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一部分责任在于我。」
白衣少女垂下双眼,同样为女孩的遭遇悲伤着。
「不,没事的。」
仪垨没有理由责备她。虽然文三在教导他的那段时期几乎没有提及过去的事,也不肯让莉莉透露,他自己从只言片语中仍得知有他们的存在。黑护文三,柳上莲实,姬宫沙耶,最初被召唤到『赫卡忒』的三人。
他们在当时所经历过的一切想必是现在所无法比拟的。但他仍无法原谅这样亵渎生命、玩弄他人命运的行径。
此后的记忆飞速地翻动,多是贫乏、重复的日常。虽然之后养育她的阿瓦隆一家十分善良,她的生活终究如笼中之鸟。偶尔接触到意外的闯入者,也只会被同龄人称之为「怪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年之久,直到一名男性将其打破。
置身于漆黑的夜幕之下,男性的身影被阴影遮蔽,但他的那股傲气是无法掩盖的。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西尔维娅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但很快她因此感到后悔。
『注意你的语气,实验体。别忘了我可是可以随时捏碎你们的小命。』
男性恶狠狠地威胁道。虽然极不情愿,西尔维娅只得咬牙改口。
『唔……请、请问有什么吩咐……』
『哼,下等的生物就应该有下等生物的样子。拿去。』
男性丢出一张照片,仪垨看到那上面的人正是自己。
『这个人将会成为「那位大人」计划的最后一块「基石」,你的任务就是监视他,如果需要的话——』
照片的旁边由影子生出一把漆黑的匕首,不断向周围散发出不祥的黑气。
『只要划一道小口子,就可以让他动弹不得。不要辜负「那位大人」的期望。』
西尔维娅犹豫了许久,最后拾起了照片与影之匕首。握着它们的手臂微微颤抖,迟疑之后,她战战兢兢地发问道。
『那,我完成任务的话……』
『切,别忘了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那位大人」的开恩。罢了,「那位大人」早料到如此,他答应赐予你们「真正的自由」。』
男性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句话的份量对他与对西尔维娅而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便不再接受所谓的「实验」,她依旧摆脱不了「实验体」的影子,「自由」正是她所期待的解脱。
『我知道了……我接受……』
细声的回答随即被黑夜吞噬。
此后的相处中仪垨并未遭到匕首的袭击,他相信本性善良的西尔维娅不会做出刻意伤害他人的事。而且,他终于恍然大悟,西尔维娅刻意避开他的缘由。
第五节
——不,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
他的脑海中猛然划过西尔维娅的危机,进入幻觉前她那般痛苦的样子绝非寻常。
「如果这是西尔维娅的记忆的话,那她、怎么样了?」
幻象还在继续,这时的场景已经切换到荒漠中,身披灰色斗篷的少女独自踏上寻求救赎的旅途。白衣少女望着她孤独的身影,说道。
「在『潘多拉』的本体——克罗托·茵迪斯的辅助下,我曾散播出一部分意识。原本只有携带标识的人才会与我的意识发生共鸣。」
她指了指仪垨的右手臂,血色刻印标记的部位。仪垨亦看向缠绕起刻印的手臂,文三先生提及过的『沙耶的礼物』原来是这个意义。「克罗托·茵迪斯」的事迹他也从伊瑞米那听闻——制作了『潘多拉』的大祭师。
「在你进入幻象前的那一瞬间,这名少女接触到你的身体,结果导致了记忆的流溯混乱,此时她应当正身处你的记忆之中。」
少女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方才你也目睹过她的特殊体质,她的身体会自发对『潘多拉』的魔力进行吸收和储存。这股力量绝不是人类的身体所能够承受的,到达这里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
「所以才会……那!」
仪垨不禁慌张地喊出声来,如果原本就接近临界的身体再接触到『潘多拉』本质的魔力……
他的惊慌切中要点,少女微微点点头。
「哪怕只有一瞬间,她的身体就会灰飞烟灭。」
幻象中的西尔维娅正因为寻找无果而失落着,那副表情与正在苦于恋情的一般少女完全无异。白衣少女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用守望的目光注视着她。
「因为对你的感情,让她不顾一切。我相信,那份感情绝对不是外界注入的伪物。」
「……」
仪垨沉默了。
不用白衣少女指出,他也能明白,此刻他的胸口亦回荡着那份快要迸发出的情感。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能让这份感情深固至此,更不知道该如何给出答复。但是比起这些,他此刻关心的只有西尔维娅的现状。
「那她……」
白衣少女似乎满意于他惊慌的表现,反倒舒展开柔和的微笑。
「你不需要马上给出答案,给出答案的对象也不是我。请你放心,你已经唤醒了我的意识,所以她体内魔力的暴走被抑制住了。」
「是吗、那就好……」
「但是,我无法收回那部分魔力。她的身体目前处于临界的极限,只要再次吸收魔力便没有机会再挽回。」
「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白衣少女释怀般闭上眼睛。
「最后,请铭记,『爱』会赋予人强大的力量,同时也会使人陷入盲目。」
「谨遵教诲……」
随着话音落地,四周亦重新回到虚无的黑色空间。但这一次不同,不远处闪烁着皓白的萤光,细看之下那是一名蜷缩着的幼小少女,与沙耶的意识碎片一样全身素白,静静地沉睡着。
「克罗托·茵迪斯小姐的意识吗?」
白衣少女点点头。
「她为了族人、为了世界牺牲自己,永恒地沉睡于这片黑暗之中。所以,我才下定决心陪伴她。」
她飘至克罗托的身边,温柔地怀抱住对方娇小的身躯。
「七叶仪垨,我认定你为足以托付未来之人。因此,你拥有接受『潘多拉之心』的资格。」
她的身影渐渐淡去,仿佛融入了幼小少女身体中。时隔数百年再次苏醒的圣者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于是这个虚空的世界重新被光芒笼罩。
『异界的少年啊,请接下吧。』
她伸出手臂,怀中捧起光芒的源头,亦是这份「碎片」的本源。
接触的刹那,光芒在顷刻间更加猛烈地绽放,眼中的一切渐渐被苍茫取代,只有少女最后的话语传入耳中。
『封印已被揭开三处,「终焉之刻」即在眼前。』
伴着这份警示,幻境破裂。
第六节
血色的纹路将化作光芒的魔力吸收殆尽,随即重新融入皮肤。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重回那崭白的封印之间,他正以怀抱着西尔维娅的姿势站立于银杯前方。虽然在沉睡着,隆起的胸脯下方正平缓地起伏,从紧贴的身侧亦传来象征生命的跃动。
终于能松下一口气,他安心地让西尔维娅倚靠在墙壁的一侧。虽然还有很多头绪没来得及询问,『碎片』的回收暂且告一个段落,也解开了一个心结。
「仪垨哥哥,刚才……」
与他不同,伊莎仍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不比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幻境,外面的世界仅仅过去数秒钟,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片刻。
「是一段稍微有点长的故事啊,解释起来要花点时间呢,而且——」
仪垨吐出一大口气,而后果断地拔出『凌雪姬』。瞬间降临的寒气顺着他挥动的剑尖在脚下划出一道冰之痕,将伊莎和西尔维娅一并隔绝在结界的另一侧。
「现在很不是时候,待这边解决之后吧。」
他将凛然的目光投向祭台的正上方。在他的注视下雪白的房顶顷刻崩塌,飞溅开的瓦砾扬起厚实的尘埃。沐浴在室外投射进的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影子蹲站在祭台之上。
被击飞的银杯滚落到仪垨脚边,不过他没有分散注意力的空余,并且那已经是一盏普通的杯子,不再拥有『封印』的碎片。
「呵,浪费几个月时间,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了么。」
黑色的影子站起身子,振开收起的双翼。阻碍视野的灰尘被掀起的狂风吹散,他的样貌也暴露在空气中。
身着漆黑的军服,突如其来的是一名外貌约莫三十的青年,正用锐利的目光俯瞰着先到的三人。其嘴角扬起的坏笑背后隐藏着锋利的刀刃,犹如期待已久的好事被人败坏一般。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那对黑色的双翼,取代毛发的是连接着数根骨架的翼膜,其外貌与蝙蝠无异,却令人毛骨悚然。超过两个人身高的翼展让他的身型充满威慑性,不自觉联想到地狱中栖息的「恶魔」。
「『七罪』吗。」
「呵。」
对于仪垨充满敌意的质问,对方只冷冷哼了一声,瞥向他的四周。
「这还真是,盛情难却的欢迎呢。」
既然已经被发现,仪垨也不准备浪费魔力在隐藏上,干脆地让魔法显现出本貌。包围着黑影的是四张苍蓝魔法阵,数千支冰之箭矢蓄势待发。
然而对方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未作出任何措施。他将视线移回仪垨身上,特别打量了眼他的手臂。
「原来如此,看来『本源』的力量已经被你吸收了,不杀了你取不出来呢。或者,直接把你『吃掉』,应该是个更好的选择。」
紧张的气氛在他的话下瞬间提升至顶点,双方都不会轻举妄动,只窥探着对方的破绽。数秒钟窒息般的沉寂之后,黑影再度开口。
「也罢,告诉你也无妨。我乃『七罪』之『贪婪』,渴求世间一切之人!少年,报上你的姓名。」
「七叶仪垨。」
仪垨抬起冰剑,直指『贪婪』的面门。
「我将会粉碎你们的阴谋!」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听到他的回答,『贪婪』狂笑起来,这可是他第一次听闻有人如此坚定地反抗「那位大人」。他自身同样窥觑着「那个人」的一切,却只在暗地里。更何况这名本将成为『祭品』的少年不仅活了下来,还成长到拥有不可估量的实力,不禁起了浓厚的兴趣。
即便狂笑中的『贪婪』看似浑身漏洞,却找不出哪怕一丝破绽。并且从他身上释放出的魔力压倒性的强大,比起至今遇到的任何一个敌人都要强大,连同为『七罪』之一的『懒惰』亦难以与之抗衡。其原因只可能是——
「你吸收了其中一个『碎片』。」
被仪垨指出这点,『贪婪』停止了狂笑,却毫不收敛嘴角扬起的笑意。
「如果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那可就太让人失望了啊。」
说着,他脚下的影子向上隆起,犹如倒置着滴下的墨汁一般,升起一把漆黑的长剑。仪垨亦将魔力凝聚在『凌雪姬』周围,地面因为寒气的侵袭渐渐凝结上一层冰霜,散开的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激战一触即发!
然而在那之前,『贪婪』却散去了黑影之剑。
「与你的战斗不可避免,却不是现在呢。」
仪垨没有因为突变的事态放松警惕,即便对方有不战斗的理由,他却有。他厉声说道。
「既然得知你们获得了『碎片』,就不可能放任不管!」
「真是令人作呕的正义感。虽然很想马上『吞噬』你,时机还未成熟,此时交战只会凭白浪费魔力,而且——」
『贪婪』对着遗迹的走廊冷哼一声,从那传来了不断逼近的急促脚步声。
「呵,人类这种生物,依靠所谓的同伴只会变得懦弱。再见了,七叶仪垨。」
说着,他的周围卷起一股黑色的漩涡。仪垨认出那是『懒惰』曾使用过的『空间移动』。
「别想逃!」
他飞快地做出反应,伴着释放出的无数箭矢,一剑刺向『贪婪』的身体。然而那对黑色的双翼犹如一面巨大的盾牌,横在他们之间。
「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啊。」
丢下最后的挑衅,『贪婪』趁着空当消失在旋涡中,无论魔力、亦或气息都已觉察不到。
「可恶!」
第二次被同样的招式算计,他狠狠地一拳砸在祭台上。
迟来的莫尔西本和露娜媞丝终于赶到现场,却只目睹到崩塌的封印之间。
「很抱歉,那个家伙的速度非常快。」
「不用在意。」
若非通过『潘多拉』魔力的共鸣,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觉察到。此刻,他萌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这名伊始于本源的『罪孽』,将与他的命运深深牵连。
第七节
静谧的夜晚悄悄降临,黑如墨砚的天幕上一轮圆月洒下清辉,却因被薄纱之雾相隔而朦胧飘渺。大地已然陷入沉睡,除了微风徐徐地拂过,除了婆娑的树影随之摇动,冷落的林地深幽而又寂静。
从跃动的营火那偶尔传来「啪嗒」的声响,杂夹在光与影、声与静的交错中,人与世界的交界亦变得模糊不清,似将消融在梦幻之中。
魂魄彷徨于彼岸,只因肉体的禁锢得以留存于世。浑浑噩噩地度过近十载,终因得知自己的身世而重回怅然。
她,是已死之人。
其余的同伴正围绕着地图商讨今后的对策,明知是很重要的事项她却无心加入。臆想中或许她身在此处亦在「那些家伙」的计划之内——她的存在只会成为拖累。
多待上一秒便多出一份罪恶感,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她起身离开。
「怎么了?西尔维娅姐姐?」
对于伊莎投来的担忧目光,她反倒感受到刺心的内疚。但她挤出虚假的笑容,借以虚假的借口。
「我稍微离开一下。」
仪垨默默地抬头望了她一眼。
——他一定会错意成处理私事吧。
正合她意,于是西尔维娅起身逃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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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真是个笨蛋……」
她离开了近公里远才停下脚步,倚靠着树干凝视河面的波光。仿佛绷紧的心绪一瞬间得到放松,她竟如释重负般觉得舒畅。
「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西尔维娅一直都很清楚,仪垨的缺点就在于太过善良,只会一味地将就别人。而自己却利用了这点一直躲藏在善意的庇护下。
能够与他相伴本是她的渴求之物,如今她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未来。
是的,他曾有过所爱的人,那份强烈的思念与悸动与自己相去无异。而被强行卷入这个世界,被强行拉离所爱之人的身边,那份痛楚亦回荡在记忆中。
但是他的那份爱是真实的,与自己不同。她所感受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伪物,因为她没有「心」。
褪去身上的衣物,无暇的美丽肌肤沐浴在月辉下,宛若精心雕琢过的玉石般精美。但在她眼里,这副身体却污秽不堪。将手贴于胸口,透过丰韵的胸部强劲有力的跳动不断传来,却感觉不到生的气息,伴随她的只有死亡。
步入水中,让河水浸没身体,但无论怎么洗涮,哪怕千万遍也无法将之祛除。连最后的渴求都失去的话——
——我,没有存在的意义。
「干脆,就这样——」
「西尔维娅?」
突然间,从河岸上传来仪垨的声音。她顺着源头转过身去,而后降下的是无声的静谧。相互凝视着对方的两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数秒钟之后,西尔维娅才缓过神来,她的胴体正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对方眼前。
「你……!大色鬼——!」
她慌张地抱住胸部,用手臂遮掩起**躲进水面下方,然而透过清澈的河水,雪白的肌肤仍旧一览无余。
「快、快点转过去啦——!!!」
没有办法抽出手臂的西尔维娅只能大声喊道。
「哦、哦!」
终于意识过来的时候,仪垨赶忙转过头去。不过,雪白的身姿以及淡粉色的红晕早已死死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他努力地试图将那副光景忘记,却愈感脸部灼烧般的炙热。
身后传来「哗啦」的出水声,以及「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他一边抑制着投去视线的冲动,一边竭力停止脑海中的妄想,可惜那份冲击太强烈了。
几乎是煎熬着度过数分钟,「窸窣」的穿衣声终于停下。
「好了吗?」
「别、别转过来啊——!」
伴随着狼狈的喊叫声一并映入眼中的仍是曼妙的胴体,并且因为动作的慌乱,西尔维娅竟不小心把衣物掉进水中。
「啊……」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温暖的风衣轻轻地披上双肩。
「这样……咳、先这样将就一下吧,不然会受凉的……而、而且我刚才肯定没有偷看!我是闭着眼睛的……」
听着他紧张的一面之词,西尔维娅没有回应,只默默地拉紧衣领。在温存散去之前,她再次开口。
「你,刚才看到了。」
「不、没……没看到……唔——看到了……」
他刚欲矢口否认,马上感觉到一股杀意拂过脊背,只得乖乖承认。那股杀意转瞬即逝,而后他注意到披散着的长发无力地垂下。
「很肮脏吧,我的身体。」
哀伤的话语从她口中流出。这正是她一直以来隔绝于他人的元凶。因为他人「非人类」的目光,她只有将自己认作「怪物」,远离一切,才能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
这,不该是一名少女需要背负的舛错。
于是,他紧紧地将少女抱住,传达出他的心意。
「不,很漂亮。」
「你……」
西尔维娅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微微地挣扎了片刻,随即安静下来。
「不要安慰我……你已经看到了吧,我的『本质』,我的『使命』。」
——与杀了你无异!
她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怀有的爱,一字一句死死地卡在喉咙深处。
对此,仪垨的回答是——
「那些都无所谓,我不在意。而且这也不是安慰,真的、很漂亮。你能感觉到吧,这不是假话。」
厚重的心跳声因为彼此的紧贴更加清晰。赭褐发丝下方的脸颊渐渐染上绯红,但西尔维娅压抑住涌起的情感,用极尽冰冷的语气说道。
「但是,我已经死了,我——」
她没能把话说完,仪垨的手指强硬地堵住了她的嘴唇,紧接着传来略带怒气的斥责。
「不许说自己死了!即便发生过那些事,西尔维娅依旧是西尔维娅,你依旧真实地活着。」
她的手被轻轻执起,相触的掌间传来他的温暖,亦能感觉到自身的温热。
「……我……」
西尔维娅无力再做出反驳,相连着的心情已经深深地传达到她心中,将刚刚构建起的围栏全数摧毁。
「即便我的『心』是……你仍旧……」
「嗯,没关系。」
「……」
她终于又变回了普通的少女,吐出隐藏在心中的脆弱。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明明我只是……为什么……我也想、和其他人一样自由地活着,为什么命运要玩弄我……」
她明白即便道出痛苦,即便怨恨上天,曾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改变。只是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告诉我啊……仪垨……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西尔维娅……」
近乎抽噎的倾吐在拼命刺激着他的善心,咄使他说出安慰的话语。但是他知道这名少女不同,她的孤傲不容许别人施以怜悯,并且她没有脆弱到会被轻易击垮。
「我所认识的西尔维娅可不该是这么软弱啊。她应该是能够坚强、勇敢地面对一切。」
「我……」
「没有人生来便拥有活着的意义,只有自己去找寻才能拥有那份答案。所以,好好地活下去吧,从现在开始去寻找属于你的答案。」
「我……做不到……」
「不,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因为——」
他顿了顿,不是因为踌躇,亦非出于犹豫,而是为了更加真实地吐出积压在嗓子深处的告白。
「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啊。」
伴着落音的话语,怀中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在呜咽降临之前,他抬起手,轻柔地拭去即将滑落的泪水。
「笨蛋……」
西尔维娅发出微弱的抗议声。
「那么大声……不害臊……」
恰恰相反的,仪垨几乎正用全力强忍着剧烈膨胀的羞耻感,不过他扬起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仿佛要将一切都托付于他,怀中的重量用力往他的胸口挤了一下,从手臂亦传来柔和的触感。
无需更多的言语,彼此的心意已经铭刻于心中。
感受着不断传来的温存,仪垨望向远方。即便来路坎坷,他坚信有她相伴就一定能度过。
静静地,月光将相拥的身影渐渐拉长。在命运的歧路上,他们都向着自己的抉择,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