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声持续拍打着隔水的帐顶，飘渺的荧光似乎受到牵连而闪烁不定，使得昏黄羊皮纸上方标记出的红色记号若隐若现。
被暗淡的光线染成暗红的发梢从肩上垂下，干燥的末端甚至出现些许分叉，让人不禁惋惜这一头拥有靓丽色泽的长发。
「将军，您该休息了。」
一名年轻的少女走入端水帐中，胸膛笔挺的标准站姿表明了她有素的训练、以及对上级的敬意，同时那甩动的水蓝色马尾则很好地衬托出刚毅的性格。
「谢谢。」
挤出带有勉强成分的微笑，沙耶接过副官送来的茶水。当她准备把茶水放置在木桌的空余处时，扫视一圈后却发现桌面早已被各种文件与工具占满，只好用手托着。
「将军，您真的应该休息了。」
少女的表情变化很细微，这是为了能应对战场而迫不得已训练出来的素质。即便微小，从语气中仍能听出少女对沙耶的关怀。
仍旧保持着微笑，沙耶故作底气地反驳道。
「说到休息，你不也还没去睡觉吗，妮娜。」
「这……」
被刺中要点，妮娜一时语塞，这名脾气正直的少女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沙耶的话仅是一种胡搅蛮缠。
沙耶当然知道对方是因为担忧自己而选择一同熬夜，她也不会坏心眼到在这点上大做文章，只是看到这名与文三略显相似的少女，忍不住产生想要捉弄一番的念头。
「而且啊——」
一边装出继续审视地图的模样，一边在不被注意到的情况下接近，待妮娜回过神时沙耶已近在咫尺。
空余出的右手环过妮娜的后劲，轻轻拨动水蓝的发丝，沙耶逼近的眼神妩媚而又煽情。
「我说过的哦~在两个人的时候要~叫~我~沙耶~」
情窦未开的妮娜顿时慌乱起来，脸上泛起一片红潮，连耳根都一并红透。
「我、知道了，将……沙、沙耶……」
虽然极力地开口回答了，中途却几次差点咬到舌头。这个可爱的模样与某个木头男人产生截然的反差。于是，沙耶实在忍耐不住，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蹭起那白皙且柔软的脸颊。
「呼呼~妮娜果然最可爱了~——」
「将……沙耶？！」
妮娜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得惊叫起来，倒没做出任何反抗。回想过往这也不是第一次被沙耶拥抱，只是要达到习以为常的程度还有不小的难度。
妮娜的恢复速度是惊人的，两秒钟之后她就回到镇定的状态。冷静地推搡开沙耶一度纠缠上来的手臂，她将话题拉回原位。
「沙耶，该休息了！」
「呜……」
在她强硬的态度面前，沙耶终于退缩了。重新注目地图，调侃的笑容渐渐黯淡，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是一种疲倦与无奈。
指尖无力地拂过地图，停留在交战的中心。
「明天就是决战了。」
山谷的对侧标注着一大片红色，呈现出半弧的包围状态，然而己方象征的蓝色方格只有不到四分之一。一万名以上的『玛莎蒂拉』敌军，要与之抗衡的是不到两千五百的『艾尔尼克』第九军第二支队，其中还有近四分之一是伤员。
不到五公里的距离，甚至连雨点碰撞兵戎的声响都听得清楚，天明既是开战的信号。
「沙耶……」
「我们能赢吗？」
底气不足地喃语。
一年里，她带领的第二支队未尝败绩，无论遇到多么险恶的环境，遭遇多么强大的敌将，被誉为『艾尔尼克的不败战姬』而驰骋于沙场。可唯独这次，战局压倒性的不利，连日的暴雨又引发了一系列崩塌，撤退的路线被彻底封死。
进退维谷，堪称为绝望的境地。沙耶自嘲似地苦笑两声。
「有沙耶将军在，我们一定不会输！」
妮娜窥探出她的心思，慌忙补充道。
「而且，大部队明日午后就会与我们汇合。」
不远处标记着的另一支蓝色部队，其规模足以匹敌刺目的红色。但地图上咫尺的距离却相隔着近百公里，沿途更是泥泞不堪。彻夜行军也需要数个小时。
——我们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两千五百名将士的性命都交付在她的手上，是她将他们带上战场，因此她有责任再将他们带回故乡，交还给亲人。
——不，是必须做到！
指挥官是军队的灵魂所在，她不能胆怯。
「恩，我们会赢的！谢谢你，妮娜。」
******
「举盾——！！！」
防御的口令在敌军魔法升起前就及时下达，然而在魔法那不可抗拒的威力下，雪亮的盾牌仅仅是慰藉心理的徒劳。
橘红色的巨大火球狠狠砸进人群，将数十面盾牌轻松地压成烂泥，连带着下方的士兵。
但比被碾压更可怕的是紧随而来的爆炸，呛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同时增加的还有不可胜数的伤亡。
「医疗班——！」
沙哑的喉咙刺痛到喊不出话，但作为指挥官，她仍旧用最大的音量吼着。
在眼前被炸去手臂的少年痛苦地捂着胳膊处的断口，在地面打着滚。然而未习得治愈魔法的沙耶除了向医疗班引导伤员的位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这名过于年轻的少年还是生平第一次上战场，却遭遇不可预料的不幸。
——是我的责任……
少年仍在哭喊，沙耶极力用柔和的声音安抚着。
「加油！你能坚持住的，医疗班马上就到！」
连自己都难以说服的谎言。除开不断涌出鲜血的断手，少年的身上布满烧伤，灰褐色的死皮下密布细小水泡、隐约地透出肌肉组织，难以想象地剧痛不断侵蚀着他的全身。
这条年轻的性命能坚持住，是否是因为对『生』的强烈渴求？还是上天对于『灵魂』的残酷折磨？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医疗班迟迟未到，这片巨大的战场上遍布伤者，他们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就因为这样，必须白白目视他死去吗？！
沙耶狠咬着牙，与此同时，挣扎着的少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烬灰与涕泗遍布的脸上写满对生的渴望，哪怕此刻的举动也是意识模糊下出于本能的求生挣扎。对象并非指向沙耶，而单纯地抓住触手可及下最近的支撑，只为多一秒存留于世上。
——如果还能挽回的话……
沙耶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包裹着少年的手掌。
「坚持住！！你不会死……」
然而，在话音还未落下前，手臂处那份扼痛突然间消失，得到放松的同时空虚感骤然而至，吞噬着心灵。
「不会……死……」
沙耶垂下头，紧紧咬住双唇，克制着将要溢出的泪水。
她不能哭泣，不能犹豫，在她因悲伤而动摇的那一秒钟又会有新的部下死去。
四处蔓延着火光，寒铁的嘶鸣，伤者的呻吟回荡在各处。沙耶的孤影重新站起，屹立于这一眼望不见边界的赤红色地狱。
「将军——！」
和她会合的是副官妮娜，刚毅不屈的少女一定是刚刚杀破重围吧，水蓝色的刘海下淌着两道血痕，难得精致的脸庞被糟蹋的一塌糊涂。衣裳亦是破烂不堪，露出伤痕遍布的皮肤。她也一定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都不会屈于敌军，都会不停地战斗。
——战争是为了什么呢？
「妮娜。」
「在！」
——悲伤、痛苦、怨恨，负面的温床。要是没有战争的话……
「传令，使用『D阵』。」
「『D阵』、但是将军……」
——没有战争的话，就不会有人死去了吧。
妮娜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最后也是她最不认同的阵势，将军队集中至后方防御，而让大将只身战斗什么的……说到底与苟且无异！
「一定还有其它办法！」
「快传令。」
「……是！」
妮娜试图反驳，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将军使用命令的口吻，也是第一次见到夹杂着悲壮的决意。
两千五百名战友，如今仅剩下不到一千五百，反观对面的一万大军，数量的减少几乎感觉不到。考量到沙耶的实力，以及多对一时的优劣，或许这的确是拖延时间的最佳方案。
眩晕与呕吐感翻转着纠缠的心结。
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执行的指令。
战场开始变动，随着己方的部队渐渐后退，漫山的敌军开始聚集在一处，开始包围住唯一一名处在防御线外的战士。
沙耶拔出后腰上别着的另一把佩剑，将两把赤红色的长剑分立于身体两侧。
——要是没有战争会多好啊。
「跃动于红莲之烈焰——」
五芒的魔法阵张开，红色的荧光飘然而起，与同为赤红的长发共同舞动着，狂躁着。
「化为灼热之炎狱——火炎之剑。」
——我想阻止战争！
火焰由剑而生，由剑而起，连同那头红发都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绽放着灼眼的光芒。下一瞬间，沙耶的身影消失了。
一阵哀嚎声在敌军的阵列中响起，炙热的炎浪席卷而过，即刻将数十名士兵吞没。铁制的铠甲反倒成为负担，被烧到红热的钢铁炙烤着紧贴的皮肤，使得他们发出痛苦嚎叫。
微小的空缺在转眼之间就被填补，近百把钢枪一并刺出，却只捕捉到火焰掠过后的虚空。轻盈的身姿以最上方的枪头为跳板，飞翔至空中。
「放箭——！！！」
近身武器捕捉不到的地方就用箭矢弥补，下方的士兵应和着飞来的箭雨，向上亮出盾牌，那是防御误伤自己人的策略。
沙耶旋转一圈，双剑划出的红色轨迹化作火焰的涡流，木质的箭矢顷刻间燃烧殆尽。下一波的箭雨马上衔接上，沙耶在箭矢到达之前横侧身子，对准脚下释放魔法。
「火焰漩涡！」
两条火蛇从剑尖蹿出，犹如被赋予生命般相互缠绕着在空中盘旋。从它们的身体不断向周围释放着热量，扭曲的气流开始狂乱，形成一场炙热的龙卷风。
不会使用魔法的士兵在火焰的风暴前面只能四处逃窜，配合风暴的屏障，沙耶化作一团火球从天而降，以迅雷之势突入几名士兵之中，回旋着舞动手中的双刃，剑身范围内的士兵应声而倒。
甩去剑上沾满的鲜血，沙耶怒视向犹豫不前的士兵。
其余的『玛莎蒂拉』士兵在这名不畏死亡、只身突入敌阵的魔女面前战栗了，畏惧了。恐惧感支配着全身，麻木的神经令他们无心恋战，纷纷胆怯地后退，退离那灾祸与死亡的化身。
「别后退——！」
分队的指挥者觉察到退缩的迹象，愤怒地大吼。
「那是『艾尔尼克』的『不败战姬』！活捉者奖赏3000镏金——！！」
一辈子都用不尽的金钱利益摆在眼前，所有人都红了眼，与其还要继续经历生与死的修罗场，不如在此最后一搏。
性命之忧被抛之脑后，他们怒喊着冲向少女。
面对涌来的千名敌军，沙耶毫不畏惧，径直迎上前。握住最前方士兵的枪柄，附身横斩，视野中随即喷涌起一股血雾。右边和斜前放刺来数把枪尖，她回身用另一把长剑挡住近千公斤的冲击，没有半秒的停顿，右手的长剑将几名士兵的腹部狠狠撕裂。
以倒下的士兵作为掩护，她巧妙地绕过紧随而来的下一波攻击，在斩杀他们的同时用左手放出火焰的魔法，限制死角处的敌人。而后趁着空档未被填补上的一刹那，她继续冲进敌阵的更深处。
——我一个人，能阻止的了战争吗？
渐渐地，红色的身影被战火湮没、吞噬。
******
挥刀、斩杀、躲闪、冲刺，重复着无数次的挥砍，长剑已不再带有凛冽的寒光，剑刃亦缺损不堪而卷曲着。铠甲上沾满红黑色的血渍，破破烂烂的衣裳下是遍体的鳞伤，身体变得沉重而迟钝。
「到此为止了！我要让你知道，战场不是娘们该来的地方！」
付出疲惫的代价，她终于到达中心。眼前是『玛莎蒂拉』的副指挥官，近两米的古铜色皮肤上密布伤痕，精悍的双眸中蕴含着长年征战的富足经验。似乎是由于过于发达的肌肉，佩带铠甲反倒影响行动，这名男性只穿着单薄的无袖背心。
看似轻蔑的举动却不敢让沙耶掉以轻心。用意志强迫地抬起生锈般的双脚。
「焚天！」
橘红色的火墙在前方蔓延开，灼热的炎浪遮挡在两人之间。
「小把戏！」
男人猛地扫过长枪，掀起的风暴硬生生地将火墙撕裂，然而火墙的后方没有沙耶的身影，炎之蔽帐只为阻碍视野。
「炎爆！」
声响从后方传来，男人并未直接转身，而是单纯凭借火球飞驰来的声音，压低身子让它从头顶上方擦过。火球的方向一样没有沙耶的身影，她在释放魔法的同时就变换了位置。
但男人没有遭到迷惑，向着气流流动的方向砸下长枪，而这足以劈开巨石的攻击准确捕捉到了沙耶。
「唔……」
「哈——！太过依赖魔法就是你们的弱点！」
男人狰狞地笑着，臂力上的差距将僵持着的双刃渐渐压向沙耶。紧缩着眉毛，沙耶极力想将长枪顶回去，却只是徒劳。于是，在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她借势将攻击移至侧面，而后扬起右腿一记上踢，踢中的触感着实传来，但那感觉与踢中石头无异，反倒是自己的小腿一阵发麻。
疼痛让她不自觉眯起一只眼睛，强行忍耐住眩晕感，她凌空翻过跟头，调整好姿势落下回燕剑。
「什——？！」
男人失声发出惊叫，落剑的位置飞溅出一股鲜血。
但就在沙耶确信废掉男人的一只手时，对方的嗓音从惊慌转变为戏谑。
「才怪，骗你的！」
「！」
沙耶这时才发现，男人是硬生生地徒手抓住长剑，视伤痛为无物。她试着抽回长剑，却难以动弹分毫。而当她准备好舍弃这支剑的时候已为时太晚，男人的铁拳已近在咫尺。
「呜……」
勉强赶上的左臂正正地接下这一拳，然而她的身体仍旧因为冲击弹飞出去，在地面连续翻滚几周后才停下。
「可……恶……」
弯折向不可能的方向，左臂已经断裂。剧痛让意识差点恍惚，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过度疲惫的双腿却使不上力，只能看着男人拖动长枪，炫耀胜利似地缓缓走来。
——要死了吗……在这里……
男人举起枪，将枪尖抵在沙耶的脖颈处。
「呵，如传闻所说，的确很漂亮呢~『不败战姬』~我会让你体会到作为一名女人的乐趣~在好好享受之前，可不会让你死去的哦~——」
男人舔了舔舌头，用猥琐的目光打量起她。
沙耶狠狠地瞪视着他，却无力作出反抗。
——对啊，这才是战场。在身体、尊严、荣耀都被毁灭之前……或许死反倒是解脱……
她闭起眼睛，接受战败的事实。无论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部下们能撤退就好。
「文三……」
不自觉的发出呜咽般的喃语。
缥缈的呼唤不可能传递到那个人那里——本该如此。
沉在肩上的重量一瞬间消失，紧接而来的是振动双耳的撞击巨响。
重新引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黑色背影。绷紧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欣慰感顷刻间充溢心中。
「文三！」
文三收回按在男人脸上的左手，向后跃开。紧接着从尘埃中突刺出一把长枪，将雾霾撕开。
「啧——！什么人？！」
男人啐出一口唾沫，死死盯着打扰将要上演的好戏、突然闯入的男人。但在他注意到这名同样不带铠甲、一身乌黑的少年胸口处别着的勋章时，顿时变了脸色。
「你……难道是黑护文三？！」
「……」
文三不做声，作为回答地，拔出腰间的佩剑。
「哈——这份令人不爽快的狂妄！一定就是你没错！『白银十字骑士团』的团长——！！」
「驰骋于苍穹之烈风——」
炮火声四处响起，援军已经到来，战线开始向着『玛莎蒂拉』一方推移。不过男人并没有撤退的打算，血性令他的双眼被杀戮蒙蔽。
「你那赏金可不菲啊！你的项上人头就由我我收下了——！！！」
「化为疾行之迅足。——风行。」
男人带着兴奋的表情扑向文三，但他的枪尖捕捉到的只有虚空，表情定格在难以理解的惊愕。文三的身影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仅在下一刹那，鬼影在死角处出现，闪着寒光的利刃无声无息地贯穿男人的心脏。
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硕大的身躯卷起一小阵尘土。
对倒在地上的死尸看也不看一眼，文三走到沙耶跟前蹲下，抬起她那只断掉的手臂。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却饱含着小心翼翼。
「沐浴于碧蓝之波光……」
而沙耶不在乎这些，只凝视着对方的脸庞。
「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该身在边境的青梅竹马，仿佛是回应了她的愿望，魔法般地出现在眼前，还在危机关头救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情感满到快要溢出，真想扑进他的怀中，哭泣着述说近日来的伤痛。如果这么做的话，那木讷的男人也应该能觉察到吧，她的心意。
「临时有些调动，边境的镇守转交给康泰斯汀骑士。」
文三则没去注意沙耶表情的变化，专心于治愈那支手臂。
——算了吧，这才是他的风格。
注视着这样的文三，沙耶久违地露出由心的笑容。而文三突然间抬起头，反过来盯着沙耶的眼眸，让她感到脸颊一阵灼热。
「怎、怎么了吗？」
「以后请小心些，莲实知道的话会疯的。」
说完，文三指了指沙耶的手臂。她这才发现原本要一个月以上才能恢复的骨折竟已经被治好，连同着身上的其它伤口。
——文三……到底变得有多强啊……
大张合不拢的双唇，不禁这样想着。
「？」
看到她久久不作反应，文三露出一脸狐疑。沙耶慌忙挥手否定。
「不、不不……没什么。好了，我们回去吧~」
沙耶刚准备站起，却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身体上的伤口虽然被治愈了，体力的损耗却不会那么快恢复。
在她跌倒之前，脸颊触到的是坚实而温暖的后背。
「不要逞强，我背你。」
「啊、不、不用……嗯……」
羞涩感令她下意识地想拒绝，而身体的状况还是让她决定顺势享受一番现状。于是，她将身体紧紧地贴附在那可靠的后背上，一并感受着脸颊的灼热，与传递而来的温暖。
******
「说起来~——团长，侯爵大人向你提出婚~约~了吧。」
「是。」
眼前是由白色的磐石构建的城墙，『普卢利』的中心城市——普利洛普。在到达城门之前，说出这一震撼事实的是白银十字骑士团的副团长阿尔法斯·苏，并且特意把关键词拖得很长，以起到强调作用。
「诶——？！！！婚、婚约？！」
沙耶面红耳赤地发出一声惊叫，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转念一想，莉西娅的确是对文三抱有非常的好感，尤利乌斯侯爵似乎也很看好他。一股酸意油然而生。
「不行——！！！文三！不能被那个女人给骗了——！其实……唔唔——」
而在沙耶持续着惊叫着，并且想要曝出各种有得没得的诽言之前，副官妮娜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拉开。平日里不可能做到的事，在沙耶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可以毫不费力地实现。
「很抱歉，将军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要——文三啊——！！」
离开前也没忘毕恭毕敬地行礼。沙耶最后的呐喊亦愈行愈远。
「没事没事，你们也辛苦喽~」
大大咧咧地挥手送别两人后，阿尔法斯笑眯眯地回到主题。
「真是活泼的孩子~~呐，团长，你接受了吗？」
「……」
文三依旧保持着缄默，阿尔法斯则开始胡乱地揣测。
「不会吧，接受下来你可就是下任侯爵了哦~！侯爵大人家的千金是独女，权利、地位都会由你继承。等等……莫非是因为姬宫将军？你们好像挺亲密的，不过又不像是那层关系呢。恩……」
陷入思考的僵局，阿尔法斯托起下巴，装出深邃的样子。
文三仍旧不作回答。
就这样伴随着阿尔法斯的独语，他们来到城门口。城门前拥堵着无数的百姓，他们都在迫切等候着自己的家人归来，其中亦有头戴草帽的淡金色身影。
「哦~原来如此~别不好意思说嘛，哈~婚宴的时候记得叫我哦~」
阿尔法斯眼前一亮，立马明白了些什么。自顾自地说完之后，他不待回应就别过文三。
文三并不清楚阿尔法斯误解的严重程度，简单地应和他的离开。
至于那纸婚约的答复他早已决定。
「文三先生，辛苦了~」
莉西娅走出城门的阴影，心情迫切地迎上文三，脸上依旧是带着灿烂的笑容。
「恩，谢谢。」
文三翻下马，同她并肩走进城中。
这一年里与他相处最多的除开莲实与沙耶，应该就算莉西娅了。在训练的中途，总会有她送来美味的慰问品；在征途的归程，总会有她在城门口迎接。甚至于平日的时光，也会不时陪伴着他度过。不知不觉间也敞开心扉，对她多多少少说过以前的世界，那个时候莉西娅总会认真地倾听着，偶尔发出由衷的笑，确实让他感受到丝丝藉慰。
可文三一直没有料到那是出于对自己的好感，甚至达到了提出婚约的地步。因此，他的回复是——
「莉西娅。」
「嗯……」
听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热恋中的少女羞涩地低下头，静静等待着文三接下来的话语。因为曾约定过，在这次回归普利洛普时就给予答复。
「很抱歉。」
夺去无数人性命、摧毁无数家庭幸福，却甚至还没能了解使命的他，没有资格接受。这双沾满鲜血的双手，没有资格抱紧任何人。
「……没、没事的……」
迟疑了许久，少女才反应过来。那一瞬间，美丽的脸上闪过欲泣的表情。即便是逞强，但她随后展露出来的仍是笑脸。
「……」
「……」
无言地继续前行着，文三第一次感到自责，这名少女应该是真心爱着他。但一年的时光之后他只能予以拒绝的答复。完完全全地辜负了对方，但他不觉得后悔。
「文三先生……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突然间又开口的是莉西娅，她像是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文三先生其实也很温柔呢……只是、和其他人的方法不一样……」
「……」
「也很强大……所以、要做很多事吧……我帮不上忙的事……」
「……抱歉。」
「不、不用道歉的，文三先生……拒绝什么的、一定、一定也是为了我好吧……所以——」
强行按捺住的情感，也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来。她扑在文三的胸前。簌簌地流下眼泪，莉西娅重新对上文三的视线。
「所以我会等着的，等到文三先生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那是文三第一次目睹噙满泪光、带着悲伤却又流露出幸福感的笑容。同时，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副治愈内心的微笑。
「……」
少女随即离去，留下一阵若即若离的空虚感。
残留在胸前的泪水滚烫到似乎要将身体熔化，茫然垂着的手不知该握住何物。
******
元历3459年，战争的局面愈加混乱、惨烈，人类将精灵族定为最优先歼灭目标，双方正式开战。年内发生大大小小共计8次战事，其中人类方胜利次数为5。而即便在仅有的三次胜利中，精灵族亦损伤惨重。
诞于自然的精灵族寿命较人类要长上数倍，为平衡环境资源，这个古老的种族已进化出自行调控人口的特性——低繁衍率。
但这一点却成为精灵族现今最大的危机，虽然拥有强大的魔法作为支柱，人口上压倒性的不足造就不可挽回的劣势。牺牲战士产生的空缺渐渐弥补不上，精灵族在战败的同时只能选择后撤防线，抛弃外围的领土。
元历3461年，接连的战败使得精灵族的边境已向内部缩进三百公里，领土面积亦缩小到原本的三分之二。即便如此，战场的高投入仍旧使得许多村落人口锐减，甚至在忙时的街道上也只能见到寥寥无几、打点着行李的几名青壮年。
恶性的循环导致精灵族的繁衍率再度降低。濒临灭族的危机，精灵族的长老们召开最终的会议。
位座最中心位置的是现任精灵族的大祭师斯托图尔·茵迪斯。
「在座的长老们，都应该已经明白我们族人面临的危机。」
想到精灵全族很可能在自己任职的期间灭亡，重大的压迫感使得这名年轻的大祭师显现出不合年龄的疲惫。
「……」
「……」
所有人都保持着缄默，没有人能找到扭转局面的方法。
「说到底，当初就不该和人类开战！」
甚至有人开始追溯数十年前战争的起源，开始悲观地否定历史，否定先人的决策。
「那不可能！」
很快就有别的长老站起来激烈地反驳。
「放任人类破坏森林，最后一样会迎来毁灭！」
「更何况他们践踏了圣域！」
人类与精灵原本共存于这片赫卡忒大陆，得天独厚的锻造技术与精妙绝伦的魔法相结合，他们曾共同发扬出灿烂的文化。这个黄金时代足足持续了数百年，直至蒸汽时代的来临。沉溺于锅炉带来的巨大利益，人类开始无止尽地砍伐森林，只为填补那无底洞般的火炉。
目睹家园被毁的惶恐之中，精灵族屡屡提出抗议，甚至收回魔法的技术支持，仍旧无法停止人类贪婪的脚步。最终，当人类踏足精灵族的圣域——『莎莲娜森林』，并亵渎了神灵之后，积攒数十年的怨恨终于爆发，战争一直延续至今。
「人类不可原谅！」
会议场中响起一片赞同声，但是他们最初的话题与目的仍旧毫无进展，他们无法阻止人类的铁蹄。
「『潘多拉』……」
「「「——！！！」」」
突然间有人提到这个词，场面的氛围为之一变。不少长老惊愕地蹦起脸，另一部分则转而窥探起大祭师的反应。
无疑地，唯一可以完美改变毁灭局面的方案只有使用上古的圣物、魔法的起源。
「……」
听到这个古老的名词，斯托图尔的脸颊抽动一下，狠狠地拍向桌面。
「不行！绝对不可以使用『潘多拉』！先祖留下的禁忌难道你们忘记了吗？！」
他不容置疑的态度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慑，但这其实是斯托图尔为掩饰内心的动摇所采取的举措。圣器，同样会成为魔具。
「「「……」」」
「……可是……现在的局面……」
「不行！禁忌就是禁忌！下令集结所有的兵力，集中攻破『韦恩平原』！」
甩下最后的指令，他离开了会议场所。会议中心者的离开既象征着会议的结束，在无数叹息声中，会议在几乎是仓促了事的状态下宣告落幕。
但是这最后的指令却指向血腥而悲惨的终点。
『韦恩平原之战』，人类方以三万军士的牺牲，换来全歼精灵族军队的胜利。
那是建立在无数死亡上的黑色胜利，浓厚的腥气下弥漫着干涸的血液，曾经的平原已化成望不到边的血海，彷徨着无数逝去的怨灵。
至此，受到重创的精灵族总人口锐减至三分之一，灭族的危机近在咫尺。
独自步入昏暗的地下，斯托图尔机械地拖动着步履蹒跚的身体。穿过不见五指的黑暗，最终迎来一线金黄色的光亮。
无神地双眼焦距在『封印之间』中心处摆放的物品。复杂交错的几何图形上方是一尊黄金色的杯口，仰天张口的巨龙之状宛若在吸净世间的尘埃，又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极力克服因本能而生出一股胆寒，斯托图尔接近到触手的距离。
「愿茵迪斯之光，原谅我的罪行。」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族的未来。」
他割破手指，用血液在圣物的底座四角写下咒文。暗红色的文字化作游蛇，自行连结成一张复杂的魔法阵，绽放出不祥的暗色光芒。
「吾以茵迪斯之名——在此解放『潘多拉』——！！！」
以圣血为养料，回应着高讼的咒语，从暗色的魔法阵中仿佛伸出无数细小的手臂，缠绕上金杯。而后，不知为何色的光芒，将世界分割为黑白两界。。
******
诡异。
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词能形容现在的这场异变。
本是晴朗万里的天空，毫无征兆地，突然间被阴云覆盖。交加的雷电狂躁地轰鸣着，四处流窜的气流难以摸清其方向，连城中的灯火都明灭不定。家畜们凭借敏锐地本能先于人类一步觉察到灾变的接近，疯狂地骚动起来，用身体撞击囚笼，即便因此遍体鳞伤也不停下。
「哎呀……这是怎么了……」
农场主觉察到异样，慌忙赶来安抚家畜们。可不仅无济于事，家畜们自残地行为反而愈演愈烈。看门的黄狗对着远处狂吠着，同时却胆怯地后退，到最后甚至狠狠咬断铁链仓惶逃去。
「布鲁诺！等等——这是怎么了啊……突然间的。」
仍旧一头雾水的农场主挠着后脑勺，望向看门犬先前吠叫的方向。原本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上不知何时涌现出无数黑影。他不禁眯起眼睛。
「那是……」
下一秒钟，巨大的火球向他飞来，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可怜的农场主就连同着生活了十余年的房屋一并炸为灰烬。
「迎击——！！！」
守卫的士兵早已发觉这批满带恶意的访客，骑着战马摆出进攻的阵列。他们戴好头盔，挺出长枪，无畏地冲向敌人。但仅在下一刻，无数尖刺从地面突然刺起，将马匹与骑兵一同扎成肉串。转瞬之间，数十名骑兵组成的突击队只剩下残缺的尸骸。
黑影前行的脚步连被拖延的程度都说不上，缓缓却又充满压迫感地逼近城市。
守城的指挥双腿打颤，但身后就是撤离中的百姓，他不能退缩。
「射、射击——！！！」
他大吼道。数百支箭矢在他一声令下，一齐向着黑影们飞去。
可在箭矢触及敌军之前，红色的火光闪过，轻松地将它们烧尽。而后，漫天的赤橙色将视野笼罩，无数火球犹如末日启示的陨星从天而降。兴旺繁荣的城市，在数分钟内化成一片废墟。
直到最后一刻，咽气前的指挥才看清来者的身份——那面燃着复仇火焰的绿叶旗帜。
四日之后，迫于威胁的赫卡忒大陆七大国——尼威隆，德克希斯，塔盖茨，艾尔尼克，玛莎蒂拉，艾斯汀，纳雷斯紧急召开结盟会议。
然而，七大国都不愿低头示怯于他国，甚至为了指挥权的最高归属争吵起来，导致连日的会议难以进展。直到会议最后一日，才以停战、没有统一指挥而各自仍旧带领军队的方式收场。
但最终缔结的盟约仍不过是一卷白纸上的协议，除了暂时停战外毫无实质性地协作，甚至相互窥视着防御被削弱、可以趁虚而入的时机。
在这样散沙般的状态下，联盟军节节败退，被摧毁的城市数目直涨至三十余座。
而当人类一方因窘境焦头烂额之际，精灵族的进攻突然停止，那支鬼魅大军如神隐般亦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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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护文三正在眺望着。
精灵族的攻击只停止了短短的一周，然而在这一周喘息的时间，人类方花费了整整五天在空虚无果的会议上，任何防御的新策略还未出台，攻势绝不亚于先前的第二波进攻就迅速地压来。
曾一度消失的第一波精灵族军队在不久前才被发现，但当找到他们踪迹的时候，所有人都骇然缄默。不仅是因为肆虐、蹂躏他们国度的、被称为漫山大军的精灵族队伍仅有不到千人，更恐怖的是他们的死法，所有精灵族死尸都带着痛苦到难以想象的表情，且无一例外只剩下佝偻的干尸，不仅是水分、仿佛连肉体和精神都被榨取、蒸发干净一般。
魔法的副作用。
文三推测到的原因只有这一点。那么，持续使用魔法他们也会迎来同样悲惨到死无全尸的末路吗？考量到经过『韦恩平原』一战，已元气大伤的精灵族却突然倍增实力，答案或许是否定的。
连灵魂都被抽空的死法是换取一时性巨大力量的代价。
但留下的阴影不可能消失，目击那副场景之中的数人已经无法再集中精神使用魔法。
——人的精神或许比想象中要脆弱。
文三重新回到现实，望着对头山脉上姗姗前进的黑潮。
「阿尔法斯，后面就交给你了。」
说实话，文三不适合做指挥的角色，当他进入战斗模式后只会心无旁骛，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因此阿尔法斯虽为副团长，不得不习惯作为总指挥而行动。背过这名不负责任的团长，他带着苦笑、无奈地耸耸肩。
「知道啦知道啦~弓箭——准备——！」
所有的骑士都放弃长枪与马匹，换而装备着佩剑与长弓。这是文三临时想到的应对方法，如果敌军的数目仅有不到千人，那么采用远程压制掩护，再由自己孤身杀入敌阵。这是能将伤亡压至最低的方案，却又是危险性最大的赌局。
「团长。」
在文三准备出发前，阿尔法斯忽然叫住他。
「……？」
「……呃……」
在文三的默然面前，他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剩余的时间不多，但这次的战争他一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踌躇片刻后，他放弃似地说道。
「一定要活着回来哦~」
「恩。」
拔出由乌兹钢锻造的利刃，下一秒钟，文三的身影从军队前方消失。阿尔法斯落寞地捋了捋后发，半抱怨地喃语。
「真是的，偶尔也学会着依靠部下嘛。」
当然，他的声音已传不到抱怨的对象那。
呼啸的风声擦着耳边拂过，将五感全部集中于双眼，草木的一摇一动都映在眼里。景物飞速地后退，甚至模糊成相连的颜色块。看似不远的精灵族军队却感觉一点也没缩短距离，而此时再回望己方部队，也已缩小到只能看清铠甲的银白色。
——差不多了。
文三略微放缓脚步，将肺部排尽，重新吸入一大口氧气，沉聚于丹田中。
「驰骋于苍穹之烈风，化为雾隐之庇衣。——隐。」
黑色的身姿转眼间与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雪亮的长剑上同时泛起微白。
「驰骋于苍穹之烈风，化为割裂之利刃。——月刃。」
在接近到百米范围的刹那，月牙状的风之利刃飞向满是破绽的精灵族军队。但在利刃触及之前，巨大的砂土墙壁拔地而起，相撞的两股魔力掀起漫天沙尘。
在『隐』施展与『月刃』释放的瞬间，文三感觉到丝丝异样，无法表述出的微妙。但他不清楚异样的源头，是因为被精灵族军队的侦查型魔法发现？又或是因为将要面对的敌人的异常？
绷紧的神经让他甩弃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后方援军射来的风魔法箭矢再度引起一阵爆炸。抓准尘土飞扬、视野被阻碍的空档，他窜进掩护之中。
近距离地观察到精灵族士兵后，他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手法。
宛若行尸走肉的精灵一个个都翻着白眼，他们行军的样子与僵尸夜行无异，而那副样子的缘由则一眼就能看破——密密麻麻的紫黑色纹路遍布躯干，比起纹身，更偏向附着上去的条带状烙印，从中溢出的魔流充满神秘与不祥。
精灵族的士兵在毫秒的时间差内做出反应，就在眨眼的空隙，数不清的火球向文三飞来，攻击的精准性令人发指。
凭借『风行』带来的轻盈，他翻身跃起，用『月刃』切碎两发躲避不开的火球，他向脚下望去。前一秒还是平整的大地，此刻已被集中来的火球狠狠砸碎，而方才处在他周围的几名精灵族战士亦被牵连其中，只剩下残肢血块。
文三流下一滴冷汗，不仅是由于那些火球威力强大，且丝毫不需要准备时间，甚至连魔法阵张开的半秒都不需要。更为惊骇的是他们对于同伴毫无留情，战友在他们眼里已和用过即弃的道具无异。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慌忙向军队后方看去，只见一张范围可比篮球场的巨大魔法阵近乎完成，苍白色的磷光正愈演愈强。
果然和猜想中一样。既然战友是可以舍弃的部分，那么他们在简单地判定得失之后，很可能使用大范围的『对城』魔法，将敌人与拖延用的友军一并毁灭。恐怕在第一次接触后，根据体内依存的魔法量，他就已经被确认为必须排除的人物。
「寄宿于大地之野兽，化作坚韧之铁壁。——砂铁阵壁。」
文三高喊着咒语，扫腿踹飞两名想要抱住他的士兵。脚下的砂土在魔法的应召下漂浮至空中，凝聚成一道巨大的土之墙壁。同时，苍白色的光柱从魔法阵中冲向天空，准确地在他的头顶处降下。
强烈的火光伴随着轰鸣的风暴在半空中爆炸，刺眼的白光瞬间笼罩大地。然而坚硬度堪比城墙的土壁刹那间被瓦解，威力丝毫不减的魔法炮直接命中目标，象征毁灭的云朵掀然飘起。
「团长——！！！」
拿着望远镜注视着文三被爆炸吞噬的阿尔法斯不禁大喊道。他即刻丢下望远镜，想要冲上前去，好在被部下及时拉住。
「副团长，请冷静！」
「你叫我怎么可能冷静——！！」
阿尔法斯平日里虽摆出一副轻浮的态度，本质里还是一名正直的骑士，特别对文三持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崇敬。激动的他已不顾一切地拔出佩剑。
「魔法炮的规模虽然大，但团长不会这么轻易被干掉的！」
部下忍耐住被阿尔法斯肘部撞击的眩晕感，拼命要让他冷静下来，否则骑士团的阵势会更加混乱。
稍微安定一些后，阿尔法斯勉强止下冲动，重新拿起望远镜。
几十秒钟的漫长等待后，视野中终于看到冲出尘雾的黑色身影，阿尔法斯松了一口气，随即调整好情绪对骑士团高喊。
「给我继续放箭——！目标精灵族的后……那是……」
仅在一秒之后，还未喊完指令的阿尔法斯被疑惑震住，他的目光焦距在碧空中突然出现的漫天阴影。
「乌云？」
他皱起眉头。那片不断向他们接近的黑影与一般的云朵不同，边缘在微微蠕动着，仿佛是一群密集的活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将望远镜的镜头对准那片黑云。
而后，镏金色的长筒镜无息地坠落，撞得粉碎。
「怪物……」
发出的低吟因恐惧而颤抖。他通过镜头所见到的生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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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脱离的文三不可能称得上无伤，裸露出的皮肤上划着几道伤痕。褴褛破烂的外衣周围沾满鲜血，不过那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周围的精灵被炸碎后飞溅出的血液。
极大部分的魔力都消耗在『风甲』上，他感到些许疲惫。但是丝毫不留有喘息的机会，后方的精灵族部队已经填补到进攻的位置，几把利剑前赴后继地逼着他的脖颈划来。
文三侧身以最小的幅度闪过第一把剑刃，用左手将其下压，利用反作用力跃起。对着对方的脑袋一记横踢，精灵士兵的身体狠狠地飞出，撞开身后的几名士兵。
文三在空中翻转一圈，利索地劈断另外几把利剑。
「驰骋于苍穹之烈风，化为冲击之炮弹。——冲。」
压缩空气形成的炮弹从掌前射出，为前进扫出一条道路。
压低身子，文三将贯注于腿部的力量一次性爆发，以迅雷之势冲过空档，但他的脚步在冲破包围圈之前停住。
——这是？
有着奇怪形状的阴影突然洒在他的脚底，狂乱的气流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袭来。
依靠敏锐地反应能力，他向侧边躲开。
「轰——」
随即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向地面。
在看清黑色物体的面貌之前，一根状似柱子的长条物从右面甩来。文三压低身体，将重心移至腿部，试图用长剑挡住攻击。
「唔……」
强劲的冲击感从撞击处传来，带着被挖去的一块地面，他被狠狠地抛飞。
迅速在空中调整好姿势，文三赶忙在身前唤出魔法阵。不出他的所料，从像是对方头部的位置冲来一道紫黑色的光柱。
「寄宿于大地之眷兽，化作阻挡之帷幕。——帷壁坚盾。」
这一次成功地防下攻击，从冲撞的触感感觉不到任何性质的魔法。
——单纯地压缩魔力而后射出吗。
赫卡忒大陆上没有任何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生物，至少几千年来不存在已知的生物。
尘土渐渐散去，突袭者露出本来的样貌。那是有着漆黑躯干和野兽头部的不明生物，张开的双翼足有五米之长，证明了这家伙的飞行能力。方才柱子般的物体也可以看清，那是它粗壮的尾巴。除此之外带有锋利尖牙、并且可以喷射魔力炮的巨口，以及尖锐的黑爪也属于它猎杀的武器。
「石像鬼？」
文三头脑中冒出这种西欧神话中流传的恶魔亚种。也有可能是龙，由于那不像是蜥蜴的身体暂时否定这种可能。
「嗞嘎嘎嘎嘎嘎嘎嘎——」
没能按预计地击杀猎物使得那只不明生物愤怒地嘶鸣起来，扇动翅膀向他扑来。
「驰骋于苍穹之烈风——」
「呜嘎嘎嘎嘎——」
在文三准备使用『风刃』的时候，怪物再一次发出咆哮，一圈圈形式声波的黑色圆弧从它口中扩散开。当声波接触到构建中的魔法阵时，青白色的圆环如玻璃般碎裂。
「什么？！」
文三吃了一惊，放弃启动魔法，转而采用向高处跳跃的方式以躲避开。
怪物的巨翼呼啸着从身下冲过，但又一股阴影遮盖住在他上方。文三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全是这种黑色的怪物。
就如同饱受囚禁、刚挣脱出囚笼的饥饿野兽，无数黑色怪物兴奋地捕食着精灵族的军队。将身体活生生撕裂，舔舐血液，啃食肉体。哀鸣声与血腥气一同蔓延在这片从天而降的地狱。
不一会儿，其中的十来只怪物注意到远处的另一支军队，既『艾尔尼克』的『白银十字骑士团』。
「！」
文三马上注意到这点，考量到这一只怪物的实力、以及它们的数量，骑士团肯定会遭到全灭！他将力量贯注在腿部，猛地蹬地赶完骑士团的位置。
但在他才踏出第一步，身后就卷起一阵狂风，那只怪物看来不准备放过他。
文三丝毫未降低速度，而是径直跃起，回旋一圈将石柱般的尾巴从中部切断。
「呜嘎嘎嘎嘎啊啊啊啊——！！！」
怪物发出更为震耳的怒吼声，周围的怪物在接到同伴发出的信号后抛下啃食了一半的尸体，全部向文三身边聚集。
「别碍事！」
文三将剑柄依在腹部，横向劈开怪物射来的光线。直至到达怪物的口部，斩击仍未停止，连带着头部，将怪物从上下颚处一分为二。
犹如劈在石头上的坚硬触感，没有附加任何魔法的剑刃口飞溅出星点铁屑，但文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把剑刃收于身前。
同伴的死亡对这群怪物仿佛没能产生任何威胁，甚至连威慑的作用都没能起到。余光中瞥见两根尾巴毫不迟疑地向他甩来，一并将同伴的死尸打碎。
文三一手抓住怪物的翅膀把身体抬起，看准尾巴扫过的时机他落在长尾上面，顺着对方的身体冲到另一只怪物面前。寒光伴随着血色一闪而过，怪物从胸口处被切开一道巨大的致命伤，就此轰然倒下。
文三趁机重新换口气，凝聚起魔法的符文。
「「「嗞嗞噶嘎嘎噶——！！！」」」
集结在周围的近十只怪物一同咆哮起来，一张张黑色的魔法阵在空中构建，黑色的光粒在它们口中聚集。
「……！」
文三明显地感觉到无论是质量还是破坏力，这次的魔力炮都要强上数倍，并且可以感受到从中溢出的黑暗，单是直视就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沼一般。
——必须打开一个缺口。
他一边将剩余的魔力转化为『风甲』，一边冲向其中的一只怪物。
黑色的光芒愈加强烈，近乎到达爆裂的临界点。
——能赶得上吗？！
文三飞身跃起，抬起长剑，举过头顶，将缠绕着『风刃』的剑刃砍向怪物的头部。
在剑刃触及到怪物的同一时刻，黑色的魔力炮炸裂，数不清的光柱从四面八方射来。时间仿佛被定格在那一刻，乌黑的双眸中映衬出长剑折断的瞬间，随后，视野被黑暗笼罩。
******
同一时间，突然袭击『阿斯旺峡谷』的黑色不明生物于世界各地出现，巨狼、蝙蝠、蛞蝓甚至是兽人的模样。而这类生物唯有一个共通点——通体乌黑的颜色。
这类生物行踪不定，凶残嗜血，具有野兽的敏锐本能，外加巨大且强壮的身体，还能使用部分魔法，连『白银十字骑士团』在遭受飞翼怪物的袭击后都近乎全灭，百人的骑士团仅有十余人幸存。更何况一般的城市，根本无法阻挡它们的蹂躏。伤亡人数在短短几日内就突破十万。
黑色怪物的威胁指数笔直上升，甚至到了可以毁灭大国的程度。但七大国的联盟对此束手无策，没有哪个国家能负担得起精锐将士的大批阵亡。
元历3461年8月，这一场灾祸的元凶被正式命名为——『闇』。
沉闷的气氛同样蔓延至普利洛普。
「很抱歉，我们能带回来的只有这个……」
拄着拐杖，身上还缠着数不清绷带的阿尔法斯面带惭愧地将一卷包裹交给沙耶。
侥幸存活下来的他所付出的代价是一支右腿，以及被撕裂的腹肌。失去的腿部虽然可以用义肢替代，但这个男人已经无法再回到战场，憔悴的面容显露出无论他的肉体、亦或精神都已枯竭。
沙耶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打开纱布，印入眼中的正是那把乌兹钢长剑，但是剩下的部分只有残破的剑柄。失去锋芒的寒铁看上去无比刺眼。
「文三……不可能……」
近在咫尺的宽大后背还犹如昨天发生的事，不断传递来的温暖还驻留在脸颊上，然而耳畔回荡出的却是从深渊传出的低喃。
她瞪大杏圆眼，一边低声喃语着，一边把手颤抖地伸向剑柄，伸向那个男人的遗物。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还没能再多感受些他的温暖，还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心，却不得不走向完结。
不接受！这样的分别绝对不接受！
在触及之前，沙耶猛然地拨开包裹。不愿面对事实的她尖叫着跑出门外。
「沙耶——！」
莲实试图唤回她，可是无济于事。阿尔法斯还在房间内，也不好追出去把他一个伤患落在这里。
「可恶……」
他紧咬着牙，要说不相信文三死讯的程度他分毫不亚于沙耶。一切都来临得太突然。
——黑护文三……你可是要败在我手下的男人！怎么会……？！
「莲实将军……万分抱歉！」
这时，阿尔法斯突然间下跪在地，几乎是带着嚎哭的肺腑。
莲实差点忘记了，这个男人对于文三所抱有的那种情感，以及作为那场惨剧的生还者，抛下战友苟且地从战场上归来时所带有的愧疚。
「阿尔法斯，责任不在你。请快起来吧。」
他调整好愤恨的情绪，用肩膀支撑着阿尔法斯的身体，将他拉起。
「况且，那家伙在败给我之前，是绝对不可能死掉的！」
他试图用坚定的眼神说服阿尔法斯，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连自身都不能说服的缘理更不可能让别者信服。
阿尔法斯明白莲实是在安慰他，可仍旧无法调整好心境，只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就别过他们，原本年轻的背影看上去却是那样的沧桑。
「……」
无言地目送阿尔法斯离开后，莲实来到沙耶的房间前。侍女应该是目击到沙耶异样的表情，却又因为房门紧锁着而手无足措。
莲实以目示意她不用担心后，侍女行了个礼退离廊道。
轻轻敲了几下门扉，他向门内喊道。
「沙耶。是我，莲实。」
等待了一分钟后，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又重复了一次。
又过去数十秒钟，门内才传来微弱的动静。
「莲实……很抱歉……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回应的声音极其微弱，并且能隐约听出哽咽的腔调，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沙耶如此的消沉，恐怕门的背后是一张已经哭花了的脸颊。
「是吗……」
虽然口上允诺了她的请求，心中却因为那份拒绝而刺痛着。
依靠着门扉，他无言地在门外坐下。相隔着几厘厚的木门，两人共同承当着相同的伤痛。
——如果你没死的话，就快点出现啊！混蛋！
直到那时，莲实才发现挚友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直到那时，沙耶才真正明白，那个男人无可替代的存在。
******
身体像是被重力压垮，沉重到连四肢都无法感知。眼皮睁不开，昏昏沉沉中只感到置身于无尽的深渊。
试图抬动手臂，触及之处却只有一片虚空，世界、自身的存在都好似被模糊、消除。
——我死了吗。
记忆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是被数十只黑色怪物的魔力炮命中，那威力比起『对城』魔法炮还要强上数倍，连大地都能粉碎，单纯的肉身不可能还留有尸骨。
——那么，我已经变成灵魂了吗。
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袭击，然后被炸到死无全尸，真是难以接受的死法。却意外地找不出不协调的地方。异乡人的他原本不过是一介高中生，在战乱纷飞的时代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一种运气。或许正是因为上天的眷顾到达极限了吧。
——沙耶。莲实。
青梅竹马的两人要是得知他的死讯，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会为他感到悲伤吗？会对那群不知名的怪物产生愤怒与憎恨吗？然后对它们复仇？
——不，不行。
他们一样会死！
挣扎。
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让灵魂回归肉体。但那很明显不切实际，他做再多的努力也仅是停留在精神上的徒劳妄想。
——为什么想要继续活着？
突然间又冒出这样的疑问。
为什么要痛苦地挣扎下去，就这样死去不是很好吗？到地狱去为自己手刃的性命赎罪。比起混沌、无妄而苟且地活着。——因为使命。
——使命……我……
一度迷茫，却仍旧找寻不到的意义。
——我要……
对，还有一个理由，唯一且是最后的理由。让他还不能死！还必须活下去！
——我要保护他们！
向着虚空的黑暗，他使命伸出虚构的手臂。想要抓住任何生的希望，他拼命地伸出手。而后，像是回应他强烈的求生欲一般，混沌中出现一道划破黑暗的光亮。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将确实看到的手指，伸向那份最后的光明。
「终于醒来了吗？人类唷。」
极度的虚弱，全身由外向内、包括内脏都在刺痛。好似一度停止过跳动的心脏让胸口无比沉闷。他大口地吸气，贪婪地渴求起维持生命的氧气。
许久之后，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呼啸的狂风擦着耳畔袭卷而过，文三这才注意到现在是夜晚，而那一轮明月是如此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距离。——自己正在空中。
身体下方是坚实却透出温度的表面，隐约还能触碰到连接处的小沟壑，是从未接触过的材质。
强忍住剧痛，文三微微地撇动头部，让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那一瞬间，他震撼了。视野的前方是一片有着镜子般光泽的银白，厚实并坚韧的质感远远地超越铠甲的定义，这是鳞片！而在那银白色的最前端是一颗巨大的头部，收敛在嘴部的尖牙即便只露出尖端，那大小也足以贯穿一名成年男子。
比起火焰还要赤红且美丽的红眼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文三本能地感到了战栗，那是对比自身要高位得多的存在所带有的、天性的敬畏感。
龙。
这正是这种生物所被赋予的名称，只在传说中出现，却又确实存在的迷幻生物。之前在佣兵队中听过不少龙的传闻，不过那之中并没有人见到过龙，或许真正目睹过它们身姿的人整个赫卡忒大陆都找不出几名。
这样行踪虚幻的龙，就在自己的身下？文三不禁怀疑起是否还处在梦境中。
「你……您是、龙吗？」
仿佛要撕裂身体的剧痛证明着肉身仍旧活着，想到可能正是这条巨龙搭救下他的性命，并且巨龙也向他搭过话，文三不敢再无礼地沉默。
巨龙将头部移回前方，先前的注视只为确定背负着的人类是否醒来。在他认为，对话的话只需要这样即可。
「是的，吾乃白银之龙王——萨弗诺汀·莉兹帕格。」
「龙王……」
文三稍微转动视线，透过闪动的巨翼间的缝隙，他的确看到了不远处同样在飞行的几个银白色影子。
「感谢您的搭救。」
他逞强着想要坐起，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因此发出哀鸣，脱力的手臂让他不得不重新躺下。
「人类，汝的伤势不轻，能活下来兴许是一个奇迹。勉强只会带来反效。」
「……但是，我不得不……」
不得不回去！回到他们的身边！
感知到这名人类的决意，萨弗诺汀眯起眼睛，让青光色的光芒包裹住他的身体。
文三记得这股感觉，那正是将自己从黑暗深渊拉回现实的光明之力。连眨眼的时间都说不上，身体的疼痛减缓了许多。
「马上就到了，请再安定片刻。」
听到巨龙的话语，文三只得继续保持平躺，让治愈的暖流淌过全身。
不消片刻，巨龙带领它的龙群在山脉落下，文三被奇妙的魔法包裹着轻轻飘至地面。
「这里是？」
文三环顾四周，竟是陌生的景物，甚至可能是在地图上都未记载的地域。身长超过百米的庞然大物都能隐匿其中，这样幽深的山脉本不可能不为人所知，应该是龙族设下了隐蔽的魔法。
——是与世无争的秉性。
他简单地推测到。
「能够相遇亦算是缘分，因此吾等在迁徙途中救下汝，异界的少年。」
「！」
文三略带惊愕地望向萨弗诺汀，这是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被看出不属于这个世界，更何况仅凭单纯的一眼。另一方面，文三也对巨龙口中的词语产生疑问。
「迁徙？」
肯定与他所知的鸟禽迁徙不同。
「吾等龙族是喜好和平的种族。」
萨弗诺汀从鼻腔中喷出一股白气，表达着不满的情绪。
「但人类与精灵族的战争正在侵蚀这个世界。没想到连那个『禁忌』都被用上，一切已无可挽回。」
「无可挽回是……」
「这个世界将要毁灭。」
巨龙用事不关己的态度缓缓说道，随即扭动着脖子，望向山的另一侧。
「哼，正巧开始。看吧，异界之人，好好见证这个世界的末路。」
「什么？！」
正当文三对巨龙的话语感到错愕与疑惑之时，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山脉在崩塌，天空亦在破碎，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降临。文三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赶忙屈下身体，用手扶撑着地面。
振动持续了整整数分钟才渐渐停息，这时地平线上被一阵冲天的橘黄色火光掩盖。怀揣着不安与忐忑，他翻至最前方的山脉，所见到的景色让他瞪大的了双眼。
大地被硬生生地撕裂，壮丽的河山之景早已不见原貌，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深不见底的沟壑纵横交错。赤红色的火焰在四处蔓延，所见之处全都在燃烧，宛若整个世界都成为燃烧的养料。炙热的气流将空气扭曲，又掀起无数小型风暴，席卷着已残破不堪的地面。
「……」
文三哑口无言地注视着毁灭，注视着这片赫卡忒大陆走向灭亡。
「已经太迟了吗，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毁灭将会吞噬一切，包括他唯一还在乎的两人。
双膝无力地跪在地面。身后掀起一阵强烈的风，白银的龙族们展开双翼，毫无眷恋地飞向苍穹的彼端。——它们，抛弃了这个世界。
「不哦，还没有结束。」
银铃般的少女细音传进耳中，银白色的发丝伴着淡淡的清香飘至视野中。
「你是……」
文三打量起这名忽然出现的少女。这名少女有着不亚于初雪的银白发丝，在那之上是一对形似猫耳的毛绒双耳。白皙中透出樱红的皮肤，配上精致到堪为天工的美丽脸颊，不染任何尘世的污浊，让她看上去超脱世俗之外。从娇小的身体推测年纪大约在十四岁上下，但这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真实年龄。
「莉安西亚·莉兹帕格。叫我莉莉就可以了哦~」
少女扇动着猫耳，富有生气的回答道。
「你也是、龙吗？」
在场的除了已经飞离的白银龙族，应该只有他一名人类，因此只能这样推测。而面对这幅末日之景，他竟还能有思考这类问题的富余，或许正是因为这名名为莉莉的少女天性带有的亲和感，以及她的话语所带来的安心感。
「嗯！」
挺起那发育良好到与年龄明显不符的胸部，莉莉骄傲地点点头。
「那，为何你没有一并离开？」
「因为我挺喜欢这个世界的~而且，『她』还有救哦~」
「但是……」
文三的语调依然摆脱不了消沉，眼前的毁灭之景早已超出他的认知范围，更不可能让他产生「还有救」的想法。
见此，莉莉反倒着急地抱起他的手臂。意料之外的怪力，使得文三被轻松地拉起。
「不要轻易放弃啦……唔，你的名字？」
「文三。」
「哦~知道了。那重新来一遍~不要轻易放弃啦，文三~！其实莉莉我有预见的能力~」
说着，她再次挺起胸脯，像是在表达着「夸我吧」的意思。
「预见？未来？」
「嗯！我预见到了哦~这些景色。当然，也预见了来自异世界的你们，拯救这个世界的过程。」
「……」
对文三默然的反应感到极度的失望，莉莉再一次气愤地跺起脚，连那对猫耳都威慑般地竖直起来。不过由于她那副娇小的面容，只会让人联想到小孩子撒娇的可爱之感。
「不要不相信我啦——！讨厌！」
赌气地交叉起双臂，莉莉扭过头，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文三只得低头道歉，虽然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抱歉，我相信你。」
「恩，这就对了~~接下来……我想想、嗯……哦对，先要找到『水之姬』~」
自言自语地嘀咕完，莉莉拖着文三的手臂就要出发，不过随即又停下来。
「对了~文三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拯救世界可不是轻松的事哦，很可能这是一趟单向的旅程。」
一扫先前的氛围，莉莉用尖锐的目光盯着文三，流露出龙族的威严。在那青色的瞳孔下，恐怕最细小的动摇都能被察觉。
为了拯救他们，为了让他们能安然活下去，文三早已下定决心。
「没关系。」
「恩，这就好~那么，出发喽~」
在莉莉兴奋地踏出脚步之时，文三又补充道。
「请等下。在那之前，我想先办一件事。」
「？」
莉莉歪着头，用狐疑地表情注视着望向远方的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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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死讯传来已过去整整三天，期间赫卡忒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完整的大陆被某种不可抵挡的力量撕裂为四份，火灾、洪流、风暴、崩塌在世界各处频繁发生。另一方面，『闇』的灾害也丝毫不减。
在这样民不聊生的状态下，魔法却忽然无法正常使用，连最为熟练的大魔法师都只能释放出不稳定的低级魔法。经过推测，他们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元素的暴走。
没有人知道解决的方法，因为在现代，连清楚魔法根源的人都极为稀少。
在这般绝望的境地下，不少异教迅速地兴起，传播着世界末日的言论，镇压疯狂的群众也成为士兵们不得不执行的任务之一。
至于『普拉洛普』城内，沙耶仍是闭门不出，连侍女送到门口的餐点也没有动过的迹象。直到昨日莲实用破门而入威胁后，才勉强服下一些流食。
但是再继续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可恶！」
一拳砸在厅堂的石柱上，细密的蜘蛛网状纹路从拳击处扩散开来。成为发泄对象的大理石碎屑纷纷滑落，沾染着暗红的血液。
旁边的侍从被莲实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慌张地跑来想为他止血，却被莲实挥手制止。
——再等一天！
如果明天沙耶还是不出房门，他就决定采用强硬的手段，无论她是否愿意。
至于那名肇事的男人，他捏紧拳头。
「文三……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还不出现？！」
明知不可能传达到，他还是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愤怒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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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末日接近，昼夜的交替仍会继续。
夜幕的暗影笼罩着『普拉洛普』城，透过敞开的窗口，沙耶抱着双腿蜷缩在床边、落寞地望着黑夜中心高挂的明月。曾几何时，她与文三、还有莲实三人，并肩平躺在家乡公园的草坪上，悠闲地仰望着头顶的圆月。
然而，如今他们再没机会回到过去的时光。
「文三……」
她将头埋进膝盖之间，感受着夜风带来的凄清与寒冷。
如果她当初没有倔强地拉着青梅竹马们去深山中探险，没有被卷进普通的世界，他们一定还只是普通的学生吧，还能够一齐欢笑着、谈论当天的课程。
「是我的错吗……」
如果她听从家人的说劝的话，会不会一切都不同。这都是上天对她任性的惩罚吗？
「呐……文三……你告诉我……」
她渴求着所爱之人的怀抱，渴求着依偎时的温暖。
一片阴云飘过，遮盖住月光，洒下新的阴影。
打了一个寒颤，沙耶猛地抬起头。她注意到了，那片阴云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某种生物，巨大到不可想象的生物。她的心中萌生出一种预感，让她不顾一切地飞快跑出房门。
城中的所有人同样注意到那片异样的阴影，纷纷抬头观望。
黑影渐渐地降低，其形状也逐渐清晰——带有蜥蜴状的轮廓，在其中部却长有一对雄壮的翅膀。
「龙……」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出这一名词，一瞬间其余的人沸腾起来。
「「「龙——！」」」
「「「快看——！是龙啊——！」」」
在喧闹声之中，黑影落至城门外的空地。重新洒落的月光映照出它的全貌。
那是一只全长超过五十米的庞然巨兽，银白色的鳞片犹如镜面一样反射出皎洁的月光。那对可以覆盖住全程的巨翼收束在身体两侧，恰到好处的弧度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从数十米的高度俯瞰着一切的赤红眼眸则充斥着最为高位的威严。
面对这名从天而降的访客，所以士兵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充满畏惧的心里很清楚，对方要毁灭这座城市只不过哈气的功夫。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从银龙的背上跃下一个人影，对比之下显得渺小到几乎注意不到。而在众人看清那人影的面貌前，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他们中间飞快地蹿出，在快要跌倒的状态下冲向人影。那是沙耶。
「文三——！」
人影——文三颤抖了一下，勉强抱住跌撞到怀中的沙耶。
「文三……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温热的液体透过衣襟，沾湿了他的胸口，传递着重逢时的喜悦。但他只是无言地轻抚哭泣中的少女的后背，试图让她恢复平静。
从人群中走出另一名男子，他用尖锐的目光盯着文三。
「莲实。」
「混蛋。没死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
沙耶听到莲实的问话，亦抬起头，用充满泪光的双眼注视着他。然而文三没有回答，作为代替的，他撇过头，躲开了他们的视线。
「你说啊——！混蛋——！」
莲实举起拳头，想要砸向友人。在挥拳之前，他停下了，转而吐出一大口气。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回来了，之后再好好解释吧。」
语气出奇的平静，因为他也不再是青涩的小孩，战场的经历让他成熟了很多。可文三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很抱歉。我来这里是和你们道别的。」
「为什么？！」
沙耶慌张地反问道，为不让他离开似地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不……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沙耶的哭泣让文三一时软下心，涓然的双眸刺激着他想要抱紧对方的冲动。可他咬咬牙，用力推开了沙耶。
「我不得不离开。」
他尽量表现出冷酷与无情。在伪装的表面下，愧疚的刺痛感不断折磨着他的内心。
「为什么……」
「……」
对于沙耶撕心的追问，文三闭着眼，没有作出回答，但他握紧的双拳在颤抖，因为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真实的情感，自己为何而战。
止不下泪水的沙耶再也忍耐不住，哭泣出自己的心声。
「文三……不要离开我……因为、因为……我一直对你——」
但是，她最终仍旧没能说出口，因为文三抵住了她的双唇，制止她继续说完。
最后地，露出温柔的微笑，他擦去糟蹋了美丽脸颊的泪痕。
「不要再说了，其实我明白的。」
「但是……为什么……」
他最希望吐露的答案，是回抱少女的娇体，一世都不愿分离。然而他做出了抉择，选择了不应该一同踏上的不归之路。为了保护她，只能拒绝她。
在沙耶最为软弱的那一刻，他猛地敲击她的后劲。沙耶眼前一暗，昏倒过去。
「再见了，沙耶。」
对着她的耳畔轻轻道出离别的话语，他将少女托付给友人。
「沙耶，就拜托你了，莲实。」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莲实极力显露出恶狠狠的态度，瞪着文三。
把昏迷的沙耶背至身后，他本想就这样离开。停顿了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真的必须要是你吗？真的必须一个人去吗？」
「……恩。」
「我知道了。你就去吧，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定会保护好沙耶——！」
「……」
不再等待回应，莲实转身走回城中。
静静地注目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文三才回到巨龙的身边。
「这样就好了吗？」
目睹这一切的莉莉发问道。
「……」
再一次回望『普利洛普』城，他们所在的地方，自己回不去的地方，文三平静地回答道。
「恩。」
巨龙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像是在哀叹走向歧路的命运，又仿佛宣告终结与伊始的分界。
而后，扇动的双翼卷起一阵强烈的气流，银白色的身影腾空而起，渐渐地，融入夜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