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国的办公室里,百叶帘被拉上了一半,留了细微的阳光进来。
十一月初的Z城,气温降低,薄薄的毛衣已无法抵御寒冷了。
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在一块儿,从进来之后他的头就没有抬起过。
郝英雄看着他,又望向艾利,只见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钢笔在他的大拇指上转得飞快,残影成了一个金色的圈。
“能给我一支烟吗?”男人突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转笔的手停了下来,艾利背靠着椅背,说:“当然可以。”
郝英雄惊讶地瞪大眼——光之明侦探社是明文禁止吸烟的,不论是社员还是外来者,一旦违规一次就有相应的处罚。
员工是扣工资的,一次就是五百,外来人员则是一次记过,二次罚款五百,三次不受录案件。而且社员若不制止外来人员吸烟也会有处罚,听不听劝是那人的事,不制止则是社员的问题,一次不制止扣三百。
如果有人烟瘾犯了,要到外面去抽,社里头的美女们极其讨厌烟味,三天两头地喷洒空气清新剂。
艾利这样明目张胆地让这个男人抽烟,还是在社长办公室……
郝英雄见他从西装外套的内口袋里抽出一包香烟,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要知道他也是在场的,现在的问题是他若不制止,他就会被扣三百,若制止,很明显那男的接下去会一直闭口不言。
吸烟只是他稳定情绪的一个管道——接下来说重点的突破口。
三百就三百吧,反正他还有八千多呢。
“我叫马超,以前专门给杨开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的……”烟雾缭绕中,马超缓缓开口,“之前因为怎么都抓不到刘建军那小子,就被他开除了……”
浓郁的烟草味搭配着马超低沉的嗓音,一个个惊人的细节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被一一展开。
两个多小时后,艾利把马超交给赵庭,并再三向他保证他接下来的安全。比起刚过来时的唯唯诺诺,马超因为艾利的保证开始变得有点盼头了,走路也不再耷拉着脑袋。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郝英雄想不到那个曾经统领一帮混混意气风发的人,最后会落魄成这个样子。风水轮流转,没有人会富贵一辈子,那么那些穷极一生追求名利甚至不惜与恶魔交易的人,是不是最后也逃不过树倒猢狲散的定律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英雄,待会儿下班你随我去一趟监狱吧。”艾利说,也不等他回答,径自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了。
Z城监狱,郝英雄见到了刘建军。
据典狱长说,两个半个月后,刘建军将被执行SX。
对于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供认不讳,监狱长还说,当时刘建军还带着毫无遗憾的平静,看他镇定而礼貌的态度,还有口齿清晰的谈吐,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年轻人会是海天盛世爆炸案的主谋。
十平米的探望室,刘建军坐在郝英雄他们对面。屋顶暖橘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整个人也是非常的平和,一点也看不出他像是即将被执行SX的罪犯。
监狱长还说,每天天一亮,就能听到刘建军读书的声音,好似对死亡,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更别说恐惧焦虑这些情绪。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探望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而就在刚刚,过去近半小时了。
“小刘,这次事件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参与吗?”郝英雄问,却发现他挺不淡定的,内心不禁想笑。
一直看向别处的刘建军把视线转到他脸上,嘴角上扬,“还能有谁?当然是我一个人干的,”顿了顿,他又说,“法庭上我已经全部供认了,没有谁指使我,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义,为了张队长。”
“所以,你没有遗憾了?”
刘建军从鼻孔里哼了声,似乎对他的发言颇有微词。
“包括你的母亲?”
空气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以至于各自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的屋子里都显得有些刺耳。
平静成了假象,龟裂成无数的细纹,最后全部解散。
那个原本还一脸漠然的年轻人突然眼眶红了起来,嘴唇也剧烈地嗫嚅着,他极力地想平复下来,嘴角几次扬了扬,都没法达到最开始的弧度。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咽下眼泪,“王涛会替我照顾好她的。”
“你母亲还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吧,若她知道……”
“她会理解的!”他打断他的话,就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她一定会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的。”
郝英雄盯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一点的退路,“生个这么自私的孩子,还真是不幸啊。”
“不!”刘建军猛地抬起头,“她会认为她的孩子是为民除恶的大英雄!”
“为民除恶?”艾利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脸上的表情有点玩味,“你真以为你除了个大恶人?”
“你什么意思?”
艾利以指骨叩着桌面,笑而不答。
刘建军好似被耍了一道,脸色异常的难看。同时,他又非常的不安,这股不安来自于太过平静的这几天,按理来说那人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外界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监狱这边虽然是全封闭式的,但每日早间新闻大家还是会在监狱长的带领下一起收看的,关于那人的信息,或好的或坏的都不曾被报导出来,仿佛被关锁了似的。
说不怀疑,那是假的,毕竟那人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呢?可一想到那夜他是亲眼看见那人进了埋炸弹的房间又跟线人确定再三才按的,这么万无一失的计划他不相信他还会安然无恙。
他让自己相信那人出了意外,也不断告诉自己那是他亲身经历的,然而现在来看,是他的自欺欺人呢。
其实在海天盛世爆炸案发生后的第二天,他就有点怀疑了。只是,他宁可相信那人已经出了意外也不愿去正视心里面那微小的声音。
“你笑什么?”刘建军的嗓音有些颤抖,他看着艾利,表情森冷。
“马超,你认识的吧。”
“不认识。”刘建军回答得干脆。
“哎呀,”艾利故作惊讶,就好像早知道他会是这么回答似的,跟着又带着遗憾的情绪摇摇头,“真是意外呢,你知道吗,他找到我们侦探社,哭着求我们把他留下来,说有人在暗杀他,至于杀他之人背后的主谋……”他话语一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刘建军站了起来,嗓门拔高,“不!不可能的!我亲手把那个人送下地狱的!不可能的!”
“哦,是吗?”艾利笑了,笑声不大却挺刺耳的。
郝英雄看不过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其实有时候看到真相未必是件坏事。”艾利说。
盯着面前的金发男子好一会儿,刘建军如泄了气的皮球,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