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顶着一头几天没洗的油乎乎的脏头发，咬着烟卷，阅读着手里的文件。
“非常好。”随着双唇的开合，将军口中吐出了白色的烟气，“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当一个百夫长了。”
“将军……”一旁的贵族军官对眼下要说的事情似乎是颇为难以启齿，“其实我们没必要……”
“只要答应帮忙处理掉一些硬点子是吧。”将军又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了一道乳白色的烟柱，“倒也不是不行，但这回报可付不起这个价码。”
帝国并非仅在此地有战事，但此地的战事毫无疑问是诸多战场中伤亡颇大的一类。然而，在伤亡巨大的同时，和恶魔作战这种既艰难又频繁的作战任务也能迅速地让一些人才脱颖而出。
比如精灵所认识的安格斯。
安格斯在短短的两三年内迅速地依靠战功成为了一颗新星，离开了他的成名之地，成为了帝国的一位新任骑兵将领。当然，借此脱颖而出的远远不止他一人，在这数年间，这个残酷的绞肉场在不断地给帝国人放血的同时，也培育出了一大批成长于血与火之间的杰出精英。
但这带来了几个严重的问题——与征服其他王国不同，与恶魔作战是没有直接的经济收益的。如果是征服了其他王国，帝国可以获得从更广大的领土上内募士兵，可以从更多人的手中收取税费，可以获得更大的统治权力，但与恶魔作战不同，恶魔身上的材料都带有地狱力量的污染，除了法师和学者们需要少数材料进行研究和试验，与恶魔作战可以说是毫无收益。
而且还得不断地损失高素质的士兵。
帝国的士兵不是土地里的萝卜，种下去后一年就能收获一堆——他们也各个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凡胎，再怎么样也得成长到十六七岁才能踏上战场。就这样，还不是是个年轻人就能往前线送——与恶魔作战需要的是有组织、有训练、有勇气的杰出兵员。帝国拿得出大量的优秀年轻人，也能承受一定的牺牲，但每年能培育出的适龄年轻人也就那么多，不可能毫不在乎他们的性命。说到底，帝国的工业需要人手，帝国的农业也需要人手，让优秀人才上战场体验一番是可以的，但上了前线就再也无法回家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以帝国的体量而言，这等伤亡还远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哪怕以个人而言，这种程度的死亡也并不足以吓退他们。实际上，只要帝国的军功授爵制度持续运行下去，除非帝国真的再难征募到适龄的年轻人，总会有大量的底层群众为了提升自身的社会阶级而投身于这个在人类意义上非常伟大的事业当中。
问题就在于，大 量 的 底 层 群 众 。
帝国的军功授爵虽说是以战功为标准，但真要排除掉各种背景和家族因素还是不大可能的，社会阶层存在纵向流动归存在纵向流动，但这种流动必须要被局限于一定的规模之内才可以。统治阶级需要补充新血，底层群众也需要上升空间，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之间的隔阂就可以被完全打破，不然就会动摇统治阶级的统治基础。在过去，帝国长寿的半精灵皇帝虽然打破了封建贵胄的传承，但他们毕竟有着相较于普通群众更广泛的人脉关系，能够得到相对于普通民众更好的教育条件，外加他们掌握了旧社会的绝大部分财富，因此他们在一个“公平”的环境中依然可以“公平”地胜过平民——他们确实有着更高的素质，哪怕其中有些人有些不学无术，但他们毕竟还有背景、关系、财富的支撑，又怎么会在“公平”竞争中失败呢？说实在话，帝国皇帝毕竟只是一个人，他要管理这个国家还是得依靠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些掌握了绝大部分官职的旧贵族和世家可以说是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他们的个体虽然无法对抗皇帝的权威，但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真的和他们翻脸，最多只能搞搞权术制衡——左右手互搏，赢的不是左手就是右手，要么平分秋色，反正手是不亏的。
再加上帝国皇帝也不是一定要和他们作对，毕竟，站在能活几百上千年的皇帝视角，那些只能活几十年的官僚实在只是过眼云烟。皇帝担心的只是他们尸位素餐，而他们既然愿意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去奋斗，去提高自己，皇帝也就不再在乎这一点。
何况，逼的太紧被架空甚至送命就不好了。
但现在，情况变了。
帝国的统治阶级需要战争，因为他们需要给自己的家族子弟提供获取军功的机会，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和父辈一样留在这个阶级。但帝国老牌的统治阶级毕竟也就那么多人，每年的新生子弟需要的也就是那么些职位，而一般烈度的战争就已经足够供给足够的军功供他们分享了。当战争的烈度提高，骤然出现的大量军功对于他们而言就不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把大量在过去难以成功的底层拉到了高层，而安格斯这样在大贵族眼中就算平民的小贵族子弟的崛起就是预兆。
对于老牌的统治者而言，骤然出现了大量非本族的权力分享者虽有些不妙，都能如果能做大蛋糕，倒也不是不能接纳后起之秀。但正如之前所言，对于国家而言，和恶魔作战时一项苦差事，只有不断的伤亡，不断的物资消耗，还无法获得新的殖民地。人员的损失会打击各项产业，人员的抚恤也不能完全摊在民众头上……凡此种种，蛋糕不仅没有变大，甚至可以说变得更小了。
而且还出现了更多的蛋糕分享者。
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的。对于老牌的统治者们而言，新来者还和自己不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而是代表着长期被压制，被忽视的那一批人的呼声。这样的一群人和旧统治阶级是直接对立的，而越是在资源和权力有限的情况下就冲突就越是激烈。虽然就目前而言，这样的一批政坛新人还没有什么根基，人数也不多，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要知道，这场和恶魔的战争在可预期的十几年里都看不到结束。
除非，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这一切。
比如，反战。帝国境内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反战声音，其成员组成非常复杂，有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平民，也有学院内的学者教授，甚至包括广大因为战争而要支付额外税负的劳苦大众。这样的一批人越来越多地开始呼吁将防线后移，以避免和恶魔进行直接对抗，或者在后方建立一堵巨大的坚墙，直接把恶魔隔绝在外……凡此种种当然不完全是旧统治阶级的功劳，但不可否认其中有他们的影子。
又比如，既然切蛋糕出现了一些问题，切掉切蛋糕的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军功毕竟只有活人才需要享用，而如果立功者实力不济死在了战场上，那就怨不得人了。将军眼下面临的就是这个压力，而这个压力已经大到开始削减兵员和补给的程度。后方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在将军的英明指挥之下，帝国军队的伤亡不高，战功出色。
换句话说，后方就是希望某些特别的人最好就这么伤亡掉，新人才好来补充。对于将军而言，他现在也很难依照规矩来对人员进行提拔——在过去还好说，新来的人补充了人手，顶替了老兵的位置，而老兵就可以带领新兵，就可以水涨船高逐步升级。现在没什么补员，哪怕那些底层士兵已经有了极为出色的军官实力，他们也只能继续去当一名普通的士兵。
然后像一名普通士兵那样死去。
除非将军对此表示屈服。
不然就得面对难以抵挡恶魔的恶果。
但问题是，眼前的这位将军本就不是传统的贵族将军——他自己就是野路子出身，并对自己的不少同僚嗤之以鼻。
“我知道了，我会想想办法。”将军赶走了帐篷内的其他军官，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在乳白色的烟气中，将军凝视着桌上的几份文件，神色晦暗。他的目光扫过了装满几个装满了信件的箱子，又吸了一口，这才注意到手里的烟卷已经烧到了底。
他想到了他每天都要亲手点燃的送葬火堆。
“真是一群吸血鬼……”将军把烟蒂丢在了地上，站起身，在主帐内来回徘徊。他低着头，锁着眉，越走越难过，也越走越慢。
最终他停了下来。
将军从自己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从中取出了两封特殊的信件。他把其中一封丢进了火盆，就这样在火光下开始研究起另一封来。再肮脏的头发下，将军如同狼一般的眼睛仔细地研究着信中的一词一句，最终定格在了其中一句话上。
“……我们希望可以得到将军您的配合……”
“这帮搞工业的。”将军歪着嘴，面露不屑，“还指望我替你们说话……我说话有什么用，我连自己的部队都……”
将军愣住了。
“说话有什么用？”他琢磨着，然后取出了一张崭新的信纸。在火光下，将军笔下流出了一行行字迹。
“至于恶魔……”将军把写好了的信塞进了信封，随后将其小心地藏在了怀里，“不给我补员我能怎么办呢？守不住，守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