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苏醒，老尤里克就听到了帐外的喧闹。他没怎么理会那些特殊的声音，只是悠哉自在地从垫子上起了身，挥手电死了周围的的小虫子。伴随着外界的混乱和争执，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帐内镇静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了自己的须发。当基础的一切都准备就绪后，这位老人披上了外衣，拿起了牙刷，走出了帐篷。
帐外已经有人帮他摆好了一盆热水，老人往其中掺了些凉水，在简简单单地漱了个口后开始刷牙。
虽然他也没剩太多牙齿了，但就和秃顶者尤为在乎头发一样，如今的老人绝对比他年轻时在乎自己的口腔卫生。
左刷刷，又刷刷，还要特意刷刷牙齿的上端和内侧。
经历了一番细致的自我清洁后，老人吐出了满嘴的泡沫。
然后再次漱口。
当苍老的双手放下毛巾后，周围的喧闹渐渐也止住了。老尤里克擦了擦自己胡须上的水迹，看向了四周——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营地内的士兵们一如既往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和表现。不过，老人知道，这种仿佛无事发生并不能证明真的无事发生，而是这些士兵已经对军内发生的对立表了态。
不是中立，而是默许。
关于这件事情，老人也不发一语，但他就不是默许，只是单纯的冷眼旁观。
气呼呼的伊穆尔回来了，尤里克对伊穆尔点了个头示意了一下，随即转身进了帐篷。尤里克简单收拾了一下帐内的空间，才盘膝坐在了垫子上，伊穆尔便风风火火地掀开了帘布钻了进来。
“简直是胡闹！”如果怒火可以起到静电的作用，伊穆尔的须发一定会像刺猬一样炸起来，但即便不能，是个人都能看出眼前的这位老者对一些事情极为不满，以至于他又再次重复了一句：“简直是胡闹！”
“安静些。”前一段时间还在受地狱力量影响的尤里克反倒极为冷静，“都一老头了，你在这里急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伊穆尔吹胡子瞪眼睛，“老伙计，你没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这事儿闹得大半个营地都知道了，不需要一个下午，消息肯定传遍全军！”
“昨夜没什么云雾，今日又在此驻扎一天，是个观测星象的好时候。我大约三更才睡吧，今日起得晚了。”
然而这位老先生看起来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头。
伊穆尔气呼呼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连带着还拔下了两根：“你没看到可真是可惜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事情！”
“让我猜猜看，某人又开始犯蠢？”尤里克喝了口水，润了润喉，想着一会儿该去吃早餐。
“要是某人在犯蠢倒是好了！至少把那人换掉便没了问题！”伊穆尔也想喝水，但他在拿起水囊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自己那急迫想要倾诉的欲望，“但在我看来，所有人的脑子恐怕都被恶魔砸过了，想的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伙计，你也知道，现在统军的那小年轻抛弃了要塞的做法虽然有些蠢，但看在可以削弱恶魔力量的份上，这其实也没什么。我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我多少也知道术业有专攻，而不是谁老谁经验足，行军作战这种事情还是要听那帮年轻人的……但无论如何，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你猜怎么着？那家伙，实际上也不止那家伙，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竟然都在说什么回家！回家，回家，谁不想回家？但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才会不顾一切地要求什么事都顺着自己的要求走！我就不说再退就要退进席里尔这种话，就算整个席里尔都没人，都不怕恶魔，他们现在怎么回家？原地解散徒步走回去？他们认识路吗？军内的装备怎么办？军功、伤员、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又该怎么办？何况，从防线到这里已经是一退再退了，怎么着？他们以为全帝国都是无人区？席里尔行省，贝克省的老百姓还真要感谢他们！”
“老伙计，我看你说的话还是气话偏多。”尤里克很镇定，“同样，你口中的小年轻们说的也是气话，你真以为他们就要这么回家？要是他们真的动不动就想走，也不可能能进这支部队。你先喝口水缓一缓，好好想一想，别一大把胡子了还在这里像个年轻人一样激动。”
伊穆尔喘了口气，喝了口水，看上去冷静些了。不过，无论是基于对老伙计的了解，还是基于对时局和诸多信息的分析，尤里克都知道这并不是唯一令伊穆尔生气的内容：“我猜您老口中的蠢货大概不止是那些士兵吧。”
“确实如此。”伊穆尔转而开始显得有些忧愁，“士兵们说要回家多半是气话，可想回家的心可未必是假的。回顾历史，我们的军队打的硬仗还少吗？哪一次出现了所谓的怕死畏难？公允地说，这些小伙子确实也算是勇敢的好小伙了，毕竟，敢和恶魔作战这种事情本身就足够让人钦佩了。他们现在这么生气，要说将军，要说后方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没有责任，我也是不相信的。”
“将军有什么责任？”尤里克不动神色。
“这还不明确吗？”伊穆尔眉头紧锁，“我听到不少士兵都在抱怨军内待遇的不公平。至少在资源真正耗竭之前，此类的抱怨都是对将领能力的讽刺。”
“资源真的没耗竭吗？”尤里克露出了一抹冷笑。
“怎么会耗竭，我看盔甲什么的……”伊穆尔刚想反问，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盔甲这种和恶魔作战无用的东西依靠存货就足以让所有人满意了，但打仗又不是只要盔甲，缺的东西多着呢，军饷，人员，升阶名额……”尤里克摇了摇头，“我确实佩服将军，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让大家信心满满，觉得问题都是小问题，很容易就能解决。无论怎么说，让大家相信库房依旧满满当当只是不愿分发，总比真的告诉大家一无所有要好。”
“可你怎么会知道……”伊穆尔说到一半，想起了尤里克在日前曾和将军进行过单独的谈话。
“想起来了？”尤里克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将军先是找到了我，想问我有没有直接联系后方的手段，随后又去找了奥斯维德。你昨天不还是在奇怪他为什么才回来又急急忙忙地飞走了吗？我其实也有些奇怪，不过不是奇怪他为什么飞走，而是奇怪他为什么会认为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想着瞒着我们。就我这糟老头子看来，有些决定还是商量商量比较好。”
“老伙计，你是说？”伊穆尔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实际上，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帝国军为什么一直想利用一些便宜的材料和土方法补充爆炸物和燃烧物，而在这几日更是极为迫切——补给恐怕真的出了问题。
“我猜得到将军和奥斯维德那年轻人说了什么。”在尤里克面前，中年的奥斯维德也算年轻人了，“恐怕多半是觉得军部在卡他吧。我不怪他，因为这事儿看起来确实像是这样，真要说是这样也完全没有错。他这将军虽然能打，但说句不好听的，单他那出身和年纪就容易让他对一些事情缺乏认知。依我对军部那几个老家伙的了解，他们完全有能力制止这样倒灶的事情发生，却已然选择了默许……我做随军法师这种事情怎么也有二三十年了，差不多每隔两三年就要去一次，说实话，这种后方卡前线的事情并不罕见，但总体上当然还是可控的，至于会不会发生完全就看那几位大人物愿意付出多大精力去弹压。这一次情况如此严重，已经不能仅用一般的情况来解释了，在我眼里，恐怕还是因为这里已经沦为了被付出的筹码。”
“你是说……这支部队被放弃了？”伊穆尔对此有些难以置信。
“放弃？当然不至于，谁能家大业大到这种地步？内斗也是有限度的。”尤里克看着老伙计的眼睛，“这支部队是难得的精锐，交给谁谁都会要的，真要牺牲掉谁都舍不得。我的意思是说，这支部队既然已经被交给了另一方，皇帝陛下对这种状况恐怕也是持默许态度，指望军部支援倒是不如接受现状，找准自己真正的定位。”
“另一方，谁有可能支援他们？”伊穆尔是较为传统的学者，对政治关心较少。
尤里克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我想，大概是南方的几个行省吧。毕竟恶魔入侵，南方行省也是首当其冲。”
伊穆尔陷入了思考。
“对了，我还没问呢。”尤里克微微指向了先前吵闹最大声的地方，“今天闹起来也是因为一件什么事儿吧。”
“啊，对。”伊穆尔点了点头，“是塔拉苏斯骑士团把一整个分团调了过来，主要是希望和这支部队安排协防的工作。当然，这里面也夹杂有别的事情，也产生了些不愉快……等等。”伊穆尔放缓了语速，想起了之前的谈话内容：“塔拉苏斯？”
“嗯，北方人不愿意归不愿意，南方人自己的骑士团总归会来，何况塔拉苏斯那总督想当南方共主好些年了，这都已经不再是秘密。”尤里克点了点头，“我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将军可能还是过于低估了军中的不满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