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投掷火球的恶魔法师有不少，但有能力指挥部队的，据事实证明，在恶魔中也算是稀缺资源。也就是杀死了四只有指挥军队能力的恶魔，恶魔方的整条阵线就出现了立竿见影的混乱——就仿佛是失去了一种压制内心戾气和个体自由意志的阻碍，即便不提四处乱窜，甚至选择重新跳回河内的魔化野兽群，恶魔们也不再拥有先前那样的严密组织——被压抑的天性终于得以释放后，恶魔们不再执意“选择特定方向进行突破”，也不再富有章理地“组织部分恶魔防守，部分进攻”。
甚至可以说，恶魔们开始试图离开。
对于恶魔而言，它们虽然喜好杀戮，但也并非不会因为受创和疲惫而感到痛苦，尤其是在已经进行过了一番酣畅淋漓的战斗，对鲜血的渴望已经得到了满足之后。一开始，先是恶魔们开始避开阵型严整的部分对手，专挑那些孤立无援的小队下手，在意识到即便这样人类也不乐意主动上前之后，恶魔们更加肆意地开始进行对溃逃者的追杀——同样是杀戮，与其冲向那些锋锐的矛尖戟刃，不如仗着自己的腿脚长追上那些丢盔弃甲的逃兵来个当头一击。当然，与强者对战有与强者对战的乐趣，可恶魔也是有脑子的，知道在眼下这个状况什么选择会有更高的性价比——恶魔们虽然在士气上没有动摇，但仅出于理智和直觉，这些家伙还是在客观上选择了作鸟兽散，不是放弃了攻坚选择去追逃兵，就是捡拾起一两具口粮转身就跑。
而人类既不想阻止，也无力阻止。
同样是两条腿，人类根本就跑不过恶魔，更别提有些恶魔还选择了依靠爬行加速。在骑兵队伍难以组织起来，或者说即便组织起来也打不过回头反击的恶魔的情况下，帝国人只能以默许的态度目睹那些恶魔追杀自己落单的或是逃跑中的同胞。严格说来，帝国军队还有一些机会可以把阵内的一些恶魔围歼其内，但这种机会也仅留存于理论之上——明明只要放开包围，它们自己就会走了，为什么还要执意堵住它们最后离开的路线，逼迫这种可怕的巨兽与自己决一死战呢？也许在作战初期，士兵还算有此意愿，但在打成了这幅模样的现在，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哪里还会有人想追求更多。
更何况远程武器都几乎射空了弹药，又有什么资本去和恶魔继续打？难道要用命填吗？
就这样，部分看得清局势的军官们不再下达激进的指令，而士兵们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也知道缩在队伍里面并远离恶魔是最为安全的选择。在自上而下的一种无言的默契中，帝国军队选择性地忽视了自己之所以要在这里堵截恶魔，就是为了不让它们突破阵线侵扰后方这一战略目标，就这么白白地看着只是伤亡大半，但仍然有接近百只恶魔存活的恶魔队伍带着一小批随身的魔化野兽群离开了两军相搏的战场。
然后消失在了塔塔河的北岸，一路朝着帝国的席里尔行省分散而去。
……
无论是见识过多少次残酷的景象，精灵依然无法忍受刚刚结束厮杀的战场上那种挑战智慧生物心理和生理承受极限的场景。战斗几乎已经结束了，除了少数还没死透的恶魔正在被补刀，以及远处少数未被清扫干净的魔化野兽正在遭到围剿，周围的喊杀和咆哮声已经平静了下来。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破碎的武器、护甲，以及双方的残肢断臂，双耳所闻也皆为众多哀嚎和痛哭。精灵尽量屏住了呼吸，但刺鼻的恶臭和血腥气仍然止不住地侵蚀着她所坚守的残存的冷静和理智：只是随便走了一步，她的一足就踩进了一片不知被多少人和多少怪物用鲜血灌溉丰腴的土地。精灵咬着牙，从红黑色的泥土中抽出了自己的靴子——在更多液体的影响下，本就有些湿润的河岸边泥土现在成为了一片血腥恶心的软泥土地。只是轻轻的一脚，已经遍布有各种痕迹的软泥上就又多出了属于精灵的一只足印。当她拔出靴子后，掺杂着泥水的红黑色液体迅速地积出了一湾小小的积水……
真的希望那真的是水。
精灵觉得，血水似乎已经渗进了她靴子上的小小缝隙。她试图不去用脚趾感受靴子里的黏腻液体，但是……
精灵现在是真的想吐。她忍了又忍，用手捂了一下嘴，开始环顾四周，想要找个可以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确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比如，远处有一名腹部被剖开了的士兵正在战友的陪伴下哀嚎，最终被一剑终结了痛苦，但裸露在外的花花绿绿的器官内脏仍在蠕动；又或者说，远处的地上有一摊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骸，直到精灵注意到了崩飞不远的破碎头盖骨；还比如说，四处其实都有士兵如同疯了一般在战场上游荡，喃喃自语，或者间歇性呕吐，甚至癫狂地去捡拾地上的一些破碎肢体，似乎还想拼出什么……
要分散开关于靴中污血的注意力真的很简单。
就是结果可能还不如不要分散。
精灵还是吐了，把消化到了一半的食物吐在了一只死去恶魔的尸体之上。精灵今天没有吃多少东西，除了少许面饼之外什么都没有下肚，但此刻的她在刺激下竟也神奇地连带吐出了不少液体。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要吐出体外一般，直到连酸水都难以呕出后。精灵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在此刻，她万分庆幸只有自己跟了过来，而琳和小山猫还留在对岸：小山猫虽小，但已经有了太多残酷的过往，精灵不想让她在未来的深夜做更多的噩梦，不想给她留下更多更大的阴影，至于琳……在精灵的注意下，琳这几日的状态还好，几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眼看琳即将脱离开不良的变异趋势，她可万万不想让这位本来已经有些受到地狱力量侵蚀的好友陷入更深的深渊。
“希尔女士，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了。”说话的是一直陪护在她身边的一名士兵。在之前的战斗中，这名士兵专心负责掩护精灵，以及帮她给弩上弦，见证了她那神乎其技的射击技艺，因而精灵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在战后成功转了一个大弯，从一名需要保护的美人和后勤人士变为了主力攻击手，连带着称呼都变了，“这里……这里不适合留人。”
他说的对，除了负责处理尸体的人，其他人留在这里除了让自己感到难受以外不会起到一点作用。
可是……可她不能一个人继续往里走，琳，小山猫，连带着欧弗里和山姆都还留在后面。如果是她自己和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是危险，可换做是自己的同伴，她顿时就开始担心可能会有人图谋不轨。
何况还可能遇到怪物。
“站在这里可以看得到鹰旗，也就是那面最高大最独特的旗帜，现在刚好有风，旗帜无需挥舞就能扬起来，应该很容易分辨的。”士兵以为精灵犹豫是不知道往哪里走，“看，就是那里，将军就在那里，我们往那里走就是了，战场上所有还活着的人都会先去那儿，然后再接受正式的安排。”
精灵回过头，看了眼对岸，这下才终于让身边的士兵领会到精灵的顾忌。
“别担心，希尔女士，留在那里会很安全的，没什么怪物从桥这里逃跑，下了河的也很难找到那里，我们先过去吧。希尔女士，你一定出身某个大家族，将军一定会帮助你回家的。”那位年轻的士兵自己显然也很不适应周围的环境，但精灵在身边似乎给予了他一种特殊的鼓舞，连带着平日里比较笨的察言观色也得到了进步，“何况……希尔小姐，就算我们现在回去找他们，女……小孩子也不适合看到这里的样子。等战场打扫完了，我们再去接他们也一样来得及，不耽误事情的。”
说的没错，而且，在河对岸也能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无需什么事都要她操心。精灵摇了摇头，想要自嘲地笑一下自己有些进退失据，但却笑不出来——这场战斗结束了，但这场战斗所能留下的糟糕结果却仍然在恶化。哪怕是就精灵自己所能看到的地方，就有太多人在呼唤医生运送伤员，而医生显然不够。
也许她该再出些力。
当然不是出于恻隐之心。她才不在乎别人的母亲能不能见到自己儿子回家，别人的恋人能否与心上人重逢……
她只是……
精灵只是觉得，雪中送炭是最能积累好感的事情。
而且这也对增强这个世界抵抗恶魔的实力有帮助，是切合大义的。
是的，当然不是因为她被这种人间炼狱的场景击溃了心防。
“你说的对，现在不适合。”精灵想了想，又急忙补充了一句，“对了，见将军这种事情不急，将军现在一定也很忙……这里有临时的医疗点吗？先去那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