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里的成员很复杂，其中的骨干——如果用精灵的话来描述——就是以旧要塞守军为基础，视情况从新募人员，比如从行省中各市驻军中吸收优秀分子。
而旧要塞守军又是什么样的一批人呢？
严格说来，安格斯就是旧要塞守军的成员之一，海勒也是。
即便前者有着效忠皇帝的军部背景，后者在更大程度上属于地方性骑士团，但长达数年的与恶魔作战的经验和配合，使得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背景。
“那些南线的家伙。”
这是北方人的说法，即便“那些南线的家伙”中有许多人和他们原先是一样的，但与恶魔作战的经历还是改变了他们。
至于南方人的判断……
“云雀的人。”
云雀里有许多人，但这种说法侧重的是这些相对较少的军官才是整支部队真正的领导者。
而且是有别于南方人，不那么受南方诸行省总督控制的一股相对独立的力量。
但在精灵眼中，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批人是帝国军中对抗恶魔的脊梁。无论与恶魔作战会有多少损失，只要这一批人还在，就可以以他们为各个连队的领导者，迅速地通过扩充其他新兵来恢复整支军队的实力。
真正打空了的部队是没法重建的，因为打空了的部队已经失去了这些灵魂。
以及……
这些流水的营盘中不动的军官，是精灵在这数年的军旅生活中积累的真正的老朋友。精灵没有那么天真幼稚，当然知道只要面对恶魔就没有什么安全可言，说不准什么时候的一记飞斧就能把人劈成两半。但经验丰富的优秀军官就是经验丰富的优秀军官，再怎么说，他们的生存几率也比其他士兵要高得多。
高到精灵已经开始对其中最有资历的那么几个人有了一种信心，总觉得他们既然在过去的五六年里活下来了，在未来也会如此。尤其是海勒，这位体格强壮，胳膊比精灵大腿还粗，总背着他那把巨大的反曲长刀的塔拉苏斯骑士团成员兼云雀连队长，因为拥有着很罕见的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也有机会单挑击杀恶魔的能力，而成了精灵心中的一杆标杆。
仿佛只要他还活着，将军还在，科尔文还在拖着瘸腿到处跑，就证明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事情超出了预期。
尤其是在听到了这次会战打得很不错之后，精灵压根儿就没把这种事情纳入考量。
即便真的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那也应该是受伤，就像过往几次一样，让精灵有一个挽回的余地，而不该……
不该如此突然。
“我相信命运。”精灵曾问过有机会退役的他为什么还不走，而他总是这样回答，“命中注定我不会死在这一天。”
而如果精灵继续追问，他就会取下背上的那把长刀，让金红色的光辉勾勒出其上的铭文。
“我可是被选中的。”
被选中的？被谁？被命运，还是……
精灵于是从未继续问下去过。
但她知道，海勒一直相信，即便真的是“命运”选中了他，那也是借精灵之手。
可命运真的选中了他吗？
精灵已经学会了不要去质疑这种事情，因为这种坚定的信念确确实实可以保护一个人，可以帮助一个人成就更大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精灵确实依靠自己的施法能力，为海勒加上了这么一层“命运”的祝福。
可现在……
琳有些担忧地看着身边有些呆滞的精灵，看着她把一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看着她眼睑低垂，让柔羽般的睫毛挡住了眼中的光。
“希尔……”琳也与海勒相熟，她也很难过，可对于琳来说，她与那些男性军官还是有着精灵所没有的隔阂，“战场上的事情……实在难免……”
精灵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抚过了那冷硬的金属，最终停留在了其柄部。这把长刀通体都由金属制成，但金属握柄对使用者而言实在是过于不友好。所以，被剪裁成细条的麻布被有规律地缠绕其上，带给了握持者一种坚实可靠，可又不那么冷硬的折中触感。
海勒很爱惜这把刀，所以他常常会更换清洗这条麻布，以免上面沾染上太多的脏污。
精灵的指尖停留在了麻布上的一片黑褐色的污迹处。
在篝火亮黄色的火光中，这显得尤为刺眼。
“希尔……”
精灵没有抬头，只是凝视着灰色的刀刃，凝视着这在火光中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金属器具。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新配好的刃油给他。”
琳是真的不想看到精灵的这幅模样。
“希尔，他们在桥头的那一战必然会有很大的牺牲，大家也都做好了准备。海勒……海勒他战果也最为辉煌，这不是无意义的。”
精灵摇了摇头。
“我知道，不用说这些了，我早该知道，这种事情是迟早会发生的，不然，这把刀的上一任主人又为何独留下这柄武器？”精灵自嘲地笑了，“我可不相信，首位持刀的精灵会是老死的，被选中一说又从何谈起呢。就算真的是被选中……”
精灵顿住了，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自己初生时从草丛和尘土中扯出的那一件银色的披风。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其实就不是一件实战用的法术物品，而更接近一种信仰仪式用的祭祀道具。
还会有比那更接近于“选中”吗？
可结果呢？
而她……她自己算是让那件宝物重见天日的一位精灵族后裔了吧，她算是被选中了吗？
嘁……
她还真是骄傲到了一定程度，以为自己的祝福真的会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呢。
骗得自己都信了……
天还没有亮，而在跳跃的火光中，精灵抬起了头，
“琳，帮我把那罐刃油拿过来吧。”
琳叹了口气，但还是起身离开了这里。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她把一个小小的木罐带了过来——精灵考虑到使用者在外行军打仗的需要，因而特意没有使用容易破碎的陶土罐，而是把采用了内壁做了特殊处理的木罐，以防止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罐子有两个，还有一个本该在使用者身上的。
但现在，只剩下了精灵手中的再也无法送出的这一枚。
精灵经常给各种器具做保养工作，但那大多是制作和试验药剂的道具，很少会有武器经她的的手。她的动作有些生疏，有些迟缓，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把异种长刀到底还是闪耀起了武器特有的锋芒。
即便她知道，这把长刀很钝，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展现出特殊的威力。
“这真的是像做梦一样。”
除了这最后一声呢喃，精灵不再说话。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边逐渐染上了红，看着第一缕阳光刺破了重重的云层，照耀在了逐渐活动起来的营地中。在她的身边，琳就这么看着精灵，看着被她搁在了大腿上的长刀最后一次闪耀起了金红色的光芒，随后归于暗淡。
刀仍然是灰色的，但已如大家第一次看到它时那般，宛如一件生锈的，陈旧的古董，不再有任何闪亮的金属光泽。
“希尔，这……”
“本该如此。”
精灵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看根本就不存在的虚空。
再见了，海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