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隧道连接着两个国家,兰格尔和赛格里斯,我和妹妹坐在那列穿过这两国的火车上。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火车中,不,其实我连马车都没坐过。
我的家境已经贫困到了连马车都坐不起的地步。
要是平常的话,不论是多远的路,我都是徒步的,但这次——到另一个国家,这个距离实在是不可能徒步走到。
我和妹妹一直都是住在兰格尔的一个小城镇的祖母家里,看着那慈祥的笑容度过了十几年。
直到上个月我在另一个城镇打工的时候,收到来自邻居的一封信为止。
那是噩耗。
令我不得不放弃那份打工,甚至连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工钱都没有拿就连夜赶回了家里。
我身上只穿着一件廉价的皮革大衣在兰格尔那刺骨的寒夜里跑了一整晚。
看着不断从嘴里呼出的白雾,我站在门前的时候,心想:如果要是这样就进去的话,一定会被妹妹骂得连一点哥哥的尊严都会没有的吧。
我捋顺了黑色的刘海,鲜少剪头发的我,那刘海的长度已经越过了鼻头,盖着肩的黑发披上了一层冰霜。
然后,我用冻僵的手颤抖地敲了门。
即使是这样落魄的家庭,也要遵从这规矩。
我不想打开这扇破烂的门。
因为,打开的话,我会看到我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景色。
但那封信是事实,不可避免的,是命运。
那扇门打开了,站在门槛上的是,只裹着一条破毯子的我的妹妹。
她的脸上毫无神情。
空洞洞的双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仿佛是个黑洞快要将我吸进去。
“……啊,哥哥,你回来了啊……”
语气毫无气力,低沉地语调,我几乎没有明白那断断续续的兰格尔语是什么意思。
是啊,当然会这样啊。
毕竟……
我们唯一的亲人已经走了啊。
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是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了。
明明我出去打工之前,还是用那满脸皱纹的微笑送走我的。
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那满头的白发令人心痛。
我和妹妹都明白祖母一辈子的沧桑坎坷。
父母在十五年前,利亚拉出生的时候就卷入了当时的纷争,被当做赛格里斯的俘虏,最后因为反抗官兵被公开处刑。
利亚拉完全没有那两人的记忆,而我与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在记忆中也变得相当浑浊。
失去父母的同年,祖父也去世了。
我的家族被诅咒了吗?
祖母跟我说,大家全都死在战场上了。
她含辛茹苦,将我和利亚拉抚养成人,终于轮到我照顾祖母的时候……
我还没有让祖母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就带着一辈子的悲惨回忆去世了。
一想到这里,我坚守已久的内心终于决堤了。
“……哭吧,利亚拉……”
我没能赶上见祖母的最后一面。
就连葬礼也是附近要好的邻里简单地办了。
那天清晨我只能抱着利亚拉哭泣。
一个星期没有吃过饱饭,就算是习惯了贫穷潦倒的我,利亚拉,我的妹妹也受不了长时间的饥饿,常会低血糖晕倒。
正好是我烦恼午饭的时候,穿着祖母年轻时长裙的利亚拉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几年前用后山偷砍来的木头做成的桌子,现在也显得破烂不堪。
“……哥哥……这个。”
利亚拉伸出苍白的小手。
“这是什么?”
是一封用抹布裹起来的信。
那里面的内容让我说不出话。
祖母保存了很久的信。
纸张已经变得破烂,字迹已经看不太清。
——十八年前爆发兰赛大战的时候,坎和莎莉叶在军队中相识了,不久便结婚生下了莱亚。
坎和莎莉叶被任命为兰格尔的卧底混入了被赛格里斯俘获的大批兰格尔的难民中,本来应该一切都很顺利的,突然发生了什么异常事态,导致那两人被处刑。
在执行任务前生下了利亚拉,因此利亚拉几乎没有那两人的记忆。
那两人走了后,就连他也丢下了我,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那其中叙述了很多令我不相信的真相,但最令我吃惊的是——
祖父还活着,并且还是赛格里斯的贵族。
十五年前抛弃了祖母不知去向,后来祖母才知道祖父成为了贵族,自己一人独享大笔的财富。
能理解的部分只有这些,中间和结尾的部分都看不清,字迹已经不能辨认。
“哥哥,怎么了?一直瞪着大眼看着那张烂纸。”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该不该把这该死的事实告诉她。
我还是决定要稍微在等一段时间告诉她事实。
“没事哦。”
我不准备把那个人当做自己和妹妹的亲人,就算没有了后路饿死在只有两人的小屋里,我也不会去找他。
抛弃一切的小人。
“……来吧,准备午饭……虽然是午饭,但是只有黑面包啊。”
把手中的大块黑面包掰成两块,将较大的那块放在妹妹的碟子上。
那是唯一还能勉强用的碟子,上面布满裂纹。
“……”
利亚拉无言地凝视着面包。
“怎么了?快吃吧,虽然没有饭菜,就连水也喝不到几口……”
顿时感到非常的无力。
“哥哥……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悲惨呢?”
我停下了放在嘴边的干面包。
是呢……为什么我们那么悲惨呢……
“不。”我摇了摇头,“我并不痛苦,此刻只要能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就好了。”
利亚拉流下了眼泪。
我摸了摸利亚拉的头。
“乖。”
“哥哥……”
祖母非常了解我,早就为我铺垫好了生存下去的道路。
祖母的去世并不寻常,谁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当第二天一早,利亚拉看到倒在床边的祖母,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祖母发生了些什么。
邻里听到利亚拉的尖叫,发现了不知死因的祖母。
不知为什么,祖母好像早就知道了自己将要发生些什么远离这个悲惨的地方。
于是,现在我的手中拿着,绝对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信封。
单就信封的边缘都像是工匠的心血,用金色的什么画成了一排排整齐的羽毛,并且在封口处插着一根大大的宛如神鸟的羽毛。
那里面有一封字迹异常整洁的信,和十七年来碰都碰不到的、对我来说数额庞大的法伦。
那就是我能坐上这辆贵族列车,身上穿着高级西服的理由。
——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那个祖父呢?
信上简短地写着——用这笔钱买件好的衣服,把信封中的卡片交给那里车站的人。给我过来。
发信地是遥远的另一个国家的别馆——“劳福勒斯”。
我照着上面的做了,我不能看着妹妹每天只能吃那一点东西,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
但我还是非常犹豫,因为那个发信人是……
哈尔特·劳弗泰梅里斯·斯坦汀。
据我所知本已去世的祖父的名字。
只是少许有些不同,中间的名是爵位,赛格里斯公国皇室所赐予的名。
——第一句话我要该怎么说呢……
我趴在面前的白色桌子上,半睁着眼,看着窗外逐渐远离的兰格尔的轮廓。
“莱亚哥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利亚拉担心地看了过来。
“没事哟,不用担心。”
挺直后背以微笑回应着。
在那种从来没去过的高级服装店里,穿着破烂的衣服挑选着华贵的高级服饰是不是很奇怪?
大概客人们会以为:啊啊,他们真的有钱吗?不会是小偷吧?
强忍着那些视线买来的衣服似乎和利亚拉很相称。
是裙摆有两层花褶的黑色连衣长裙,还绣着紫玫瑰。
和那长至腰间的黑发搭配没有一丝违和,说她是地方的贵族千金也没有人会不相信吧。
此刻那紫宝石般的瞳孔正注视着我。
“我的样子很奇怪吗?毕竟穿的是和我的身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衣服啊……”
“不。”很干脆地否定了。
“啊?”稍微有些吃惊地看着闭上双眼的利亚拉。
“也许莱亚哥哥丝毫没有自觉,那长过鼻尖的刘海映衬着红色泛着淡紫色的尖锐又不失温柔的双眼,披在两肩上的黑色长发,给哥哥添上了一种类似女性的魅力。即使是作为女性的我看来也是非常的妖媚,如果是女装的话,大概会是回头率百分百的美人吧。”
呆呆地看着滔滔不绝道出我的外貌的利亚拉。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啊……不过,你是怎么学会那么多的形容词的……我没记得你上过学吧?”
“不,哥哥的特点其实是我刚发现的……还有……记得隔壁住的梅丽吗?在哥哥出去打工的时候我一直在听她讲那些她收集的小说哦。”
原来如此,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大家都在照顾利亚拉啊。
利亚拉一直眺望着车外的景色。
我环视了周围,装饰豪华的贵族列车,刚入夜幕,车内柔和的灯光亮了起来。
在这远离赤道的地方,每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
现在正处最寒冷的十月,今天晚上肯定就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外面大概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不过这车中温暖得让人想睡。
“哥哥,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哦。”
“……啊,是呢,晚饭呢……”
我忽然反应过来,这车上的晚餐是免费的,好不容易可以吃到免费的晚餐,不吃就太可惜了。
“抱歉,这皮革太舒服了。”
我和利亚拉从小到大只坐过木板一块块拼成的椅子呢……
“大概坐上这么豪华的交通工具,已经用尽了哥哥一辈子的运气也说不定哟?”
“诶!?”
“只是玩笑啦。”
面对我的反应,利亚拉开心地笑了。
这是利亚拉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展露笑容。
慢慢地走过一节节的车厢,来到了餐车。
高级丝绸的白色桌布覆盖着的桌子整齐地排列成两排。
正在就餐的人们,都因为我和妹妹的到来停下了手中的刀叉。
“哥哥,我们很显眼啊?”
“好像是这样啊……”
可以从耳边听到那些人们的谈论声。
“那是哪里的大贵族吧?”“真是华贵。”“真是令人嫉妒啊。”
诸如此类的赞叹,但那似乎是对我和利亚拉的嘲讽。
虽然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只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
“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吧,利亚拉。”
“是,哥哥。”
然后,我和妹妹坐在了最角落的餐桌上。
看着写满根本没听说过的料理的菜单,我明确的感觉到了双手正在颤抖。
“没事吧,哥哥?手在抖哦。”
“嗯……没事的……我想。”
“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
突然传来的声音,我的心“咯噔”猛跳了一下。
“啊啊……那就这个……意大利面好了……”
哇啊,我声音的语调都变了。
在别人看来一定是非常奇怪吧。
“好了,那,您的需要呢?”
服务生转向了对面的利亚拉。
“啊……我要这个‘兰格尔菲力牛排’好了。”
“明白了,料理马上就会送来,请稍等。”
快速记下菜名的服务员快步离开了。
“……好紧张,利亚拉倒是应对如流。”
“哪里,只是用平常心而已,哥哥也不用太拘束的。”
“好能干啊……利亚拉……”
重重地叹了口气。
之后摆在桌上的意面是我第一次吃到的如此豪华的料理。
我想也许没有可能再会吃到如此美味的料理了,又叫了两份,同时也是我第一次吃饱的晚饭。
不知是不是吃饱之后就想要睡觉是人间常理,莱亚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座位。
“哥哥?”
利亚拉对着坐在面前座位上的莱亚挥了挥手。
“刚坐下就睡着什么的……”
看着那天真的睡脸,利亚拉阴着脸。
利亚拉明白哥哥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但不知怎么的,利亚拉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困惑。
现在利亚拉终于明白了。
——我感到内疚,哥哥照顾了祖母和我四年。我什么都没能为祖母做。
利亚拉感到一股无力感,心里很痛。
——莱亚哥哥……我,到底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对此感到迷茫,究竟该为莱亚,自己的哥哥做些什么,为了回报照顾了自己四年的恩情。
这时,一个小时候祖母给自己和哥哥讲过的故事,从心底突然冒出来了。
在浑浊的黑暗中,我漫步着,在前方一定有些什么,我深信着。
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其实尽头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我越过了。
接着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只能够隐约看到一丝黑线。
在雪地里挣扎着,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深入骨髓的寒风也像是虚幻的,我只是朝着目标什么都不顾的迈进着。
那丝黑线越来越粗,最后变成一座被埋在雪里只露出桥面的长桥。
“……你……”
望着被风雪阻碍视线看不清的人影,我低声地呼唤。
忽然,周围变得寂静,呼啸的风声也不见了。
“跨过风雪凝结成的大地吧……”
于是连那人影发出的柔美声音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
朦胧的梦结束了,我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现实。
“又……做了那个噩梦了?”
“……嗯。”
妹妹精致的脸蛋出现在眼前,我意识到了,梦结束了。
“已经快到了,请起来吧。”
“已经快到了?还真是快啊。”
“说什么呢,黎明到了,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看,哥哥又猜对了哦,昨晚下了第一场雪。”
我一边听着利亚拉的话,一边揉了揉双眼。
“……是么,又猜对了啊。”
为什么说又呢?
说来也神奇,在下雪前,我总能预料到。
而且,下雪的时候,我会一次又一次的做那个我走在大雪中追寻人影的梦。
望着那山峰处逐渐升起照耀苍白大地的半轮太阳,我眯缝着眼。
黎明太阳的光芒照在那远处的湖泊上,就像一朵花,叫不出名字,却又异常美丽的花。
同样望着那片雪景的利亚拉突然蹦出一句,“哥哥……还记得《冰花》吗?”
冰花?在记忆中拼命搜索一番后……
“好像是祖母很久以前讲过的故事吧?”
“哥哥还记得呢,对,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的故事。”
“抱歉,具体内容已经忘了……”
呵呵地笑了,利亚拉半睁着眼像是深陷回忆中。
苍白的大地,大地是生病了吗?还能够治好吗?
曾经有那么一个小女孩问道。
肯定会治好的!
曾经有那么一个小男孩回答道。
太好了!
小女孩高兴地回应着。
“这个故事祖母连续给我们讲了四个晚上呢。”
“那么长?!”
“嘿嘿,是呢,等到下次我再用四个晚上给哥哥好好讲一遍吧~”
非常高兴地笑着。
“通过这个隧道,就到达赛格里斯了。”
我的心情还有些沉重,还没有整顿好心绪的我能够应付好那个人吗?
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