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3月3日 镁国扭约市皇后区
街上到处都是废纸和垃圾。破旧的汽车停在路边，已经没有足够的汽油能够驱动它们。
来往的行人大多衣着破烂，满脸菜色，不少人把身上的口袋统统翻出来，升起一面面“胡佛旗”，就像是在告诉整个世界自己有多么贫穷。
1974年12月13日，华尔街经济大危机。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城市表面上平静了下来。
熬过漫长的寒冬，气温也回升了，然而人们的心还在阴暗的谷底。
………………
我左手抱着婴儿，跪在木地板上：“Beg you! Give me some milk powder! The child in my arms is starving to death!（求求你！给我一点奶粉吧！我怀里这个孩子快要饿死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我的目光一定像一头骨瘦如柴的狼，毕竟我也几天没吃饭了。
昨天晚上，我把一点从墙角捡来的面包喂给婴儿吃，我把面包撕成小片，小心翼翼的喂到他嘴里，然而他吃不下去，他一直在哭，但是哭了一会儿就停下了，他已经饿的失去了哭的力气。
我只好把掉在地上的面包碎片捡起来，含在嘴里，用拼命挤出来的一点唾沫把它们弄湿，再小心的嚼了嚼，喂给了他。这下他总算肯吃了，可是这不到半片面包下肚，还是喂不饱他。
天气变凉，婴儿已经感冒了，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会死的。
我只好抱着他，走上台阶，敲开了这家人的大门。
“In any case, life matters, please give me some milk powder!（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请您给我一点奶粉吧！）”
男人的皮鞋很亮，衣服也很板正，裤腿上没有一点褶子。整个屋子像他的衣服一样，也是一尘不染。
然而，屋里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书架上只有寥寥几本书，墙上挂着几个画框，但里面也是空的，他们主人的境地显然也不乐观，才把它们卖掉，换来一张张已经不值钱的美刀。
男人蹲了下来，看着我的脸。他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凹陷在已经深陷下去的眼眶里面，憔悴无比。
男人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孩子，问：
“This is not your child, is it? You look like a Chinese to me, and his hair is yellow（这不是你的孩子吧？我看你像是个天朝人，而他的头发是黄色的）”
“I picked him up by the side of the road.（他是我在路边捡来的。）”我说。
“Why didn't you send him to the relief station, but chose to come to me for food?（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救济站，而是选择到我这里来讨吃的？）”
我睁大了眼睛，前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Absolutely impossible,（绝对不可能，）”我说：“I went to the relief station, where the children's situation is no better than on the street, they eat porridge can see the bottom of the bowl, there are rat excrement in it!（我到过救济站，那里的孩子处境不比街上的好，他们吃的是能看见碗底的稀粥，里面还有老鼠屎！）”
男人提高了嗓门：“So you'd rather drag him around begging?（所以你就情愿拖着他到处要饭？）”
“（我情愿如此。）”
我们这样对峙着，男人叹了口气，对着屋里伸出一只手。
他身后是一个两个女仆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管家，他们也像男人一样，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只是衣服有些旧了。
“（看看他们。）”男人说：“（我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我有钱的时候让他们伺候我，现在我穷了，我也要养着他们。就像你刚才说的——有那么多快要饿死的小孩儿，我能救得了你怀里这个，又还能救得了谁？）”
我忍住空空如也的肚子里传来的刺痛，瞪着他。
男人站起来，转过身去，对管家说：“（送客吧。）”
管家把我提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左边那个粉头发的女仆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似乎……是摇了摇头？
……………………
黑色的土，
黑色的煤。
我把这些煤用铲子铲起来，用力倾倒在皮卡的车斗里。灰尘飞进了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衬衣，整张脸都成了黑色。
婴儿谁在我胸前的布包里，被我用带子拴在身上，他呐呐的叫着，好像想要跟我说话。
我哄着他：“乖，乖乖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婴儿安静了下来，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果然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为了让他活下去，为了喂饱肚子。我忍着全身的酸痛，胃里的刺痛，一下下抬起铲子。
湿润的海风从西边吹来，云层翻滚，雨点就落在了地上。
皮卡开走了，我扶着铲子，跟着一大群像我一样面黄肌瘦的人一起往煤场边上棚子走去。
郊区的气温比城里还要冷很多，我打了个哆嗦，一不小心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
“呜！”
我赶紧抱住婴儿，自己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我的肩膀被石子刺破了，但痛的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我全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疼。
雨点落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雨点在我脸上滑行，煤灰就被冲掉了一条线，就像是京剧里的小丑。
我用手腕擦脸，挣扎的想要站起来，可是我费尽力气，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婴儿开始小声的哭泣，他的体重压在我身上，让我难以起身。
“不行……不行……已经到极限了……”
我的手上沾上了雨水，碎石让我的掌心一滑，我就失去了支撑，侧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婴儿在我怀里小声抽泣着。
雨越下越大了。
我无助的看着天空。
灰蒙蒙的天空，就像灰蒙蒙的城市一样，沉沉的压下来，让人无法喘息。
“连一个婴儿都保护不了吗？”
汉语？有人在说汉语？
“谁？”我用干涩的声音问。
偏了偏脑袋，我发现一个人正站在我的身边。
“既然保护不了他，就放弃吧。”
“不……不能……”
一双手伸进我的怀里，抱走了婴儿。
“不，不要……”
我艰难的爬起来，只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有一头白发，在风中飘散着。
我再一次倒了下去。
算了……无所谓了……
………………
“（混蛋，给我起来！！自己不干活别挡我们的路！！）”
我哀求道：“（几位……扶我一把吧……我真的站不起来了……）”
然而，我的话说出来，却只变成了一声声呻吟。
我的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谁骂了起来，用脚踹着我的身子。
皮肤表面的擦伤，胃里一阵阵的饥饿感，还有寒冷，雨水划过身体潮湿……
无所谓了……我在心里说。
我随着殴打滚到了一边，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几个人停了下来，似乎在说着什么……最后，他们也离开了。
一个人忘我衬衣的口袋里塞了点东西，我用手摸了摸，好像是钱。
雨下的更大了。
我在心里自嘲道：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吗？我真没用啊。
这下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吧……
我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该死，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他妈要活下去！不管怎样，都给我活下去！”
我摸了摸口袋，钱还在，但这么一点大概是买不到什么东西吃了。我把钱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像街边的施粥棚走去。
我曾经有家。
我曾经也有父母，有亲人。
我曾经也有房子，有家产，有钱。
但现在，我在异国他乡，孑然一身，喝着冰凉的自来水，吃着能看见碗底的米汤。
我得了一种病，名为穷病。无论何是，都是为钱而起。就凭衬衣口袋里的两张票子，我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别说去养活捡来的孩子了。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来，车灯闪着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闪开！）”
我被后面的人从凳子上推开了，跌坐在路边。我手里拿着盛汤的空碗，妄想再从碗壁上舔下些许渣渣。
煤场边上，几棵树再雨里摇曳。
饿！
吃了一碗几乎不顶任何用处的粥后，我的饥饿感不降反升。胃部再一次刺痛了起来，站在大锅前面的修女不管那么多，提起破烂的裙子，走过来拿走了我手里的碗。
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左顾右盼着，好像在考察这个煤场。
他们打着伞，从煤场附近走了一阵，又向施粥棚走来。
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我站起来，见棚子里依然没有空座，索性还是坐在地上。
几个人走近了施粥棚，把雨伞收起来，当作手杖拄着。他们在施粥棚里转了一圈，又去跟做饭的修女说话，就像来检查的警察一样。
可是一个施粥棚，又有什么好查的呢？
突然，一个人指着我大喊：“李豪森少爷！！”
我竖起耳朵，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汉语了。
他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
他顾不得脏，直接用袖子抹掉我脸上的煤灰：“真的是少爷！天呐！我们可算找到您了！！”
“什么？”我漠然的问道。
这个人……是谁来着……
我的脑子有点混乱。
“让您受苦了！我们上周才到镁国……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快跟我们回家吧！”
“回家？”
回家……我感觉到一股迷茫，随即又产生了一种释然的感受，似乎本来就是这样嘛……
“对，回家。”
雨下的更大了…………
我蓬头垢面，坐上了汽车的后座，汽车驶离了施粥棚，煤场……我的胃依然在不断传来刺痛，饥饿还在抓着我不放。
但此时此刻，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回来了，我的钱，我的地位。金钱就是一切，是实力，是食物。从此，我不会再挨饿了。
“真的……我真没想到……内战刚刚结束了，我们这才能抽身来镁国接您，我们本以为您还能在那里好好住着，谁知道华尔街又废了……我们找了一周了，这才找到您。”
我双眼无神的看着汽车的顶棚，喃喃的说：“好好开车吧……开车去机场……回地黄岛去……”
“对，回阿布尼亚……”
饥饿还在持续，我慢慢闭上眼睛，默默的感受这种饥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