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发生什么了!?」从一楼传来了阪水老师的怒喝,沉重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楼梯上的少女顿时大惊失色,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阪水老师平时是个极其严苛的人,在学生当中也是最不受欢迎的,被讨厌的程度可能和理事长不相上下吧。虽然说本人并没有做过什么违背校规的事情,但是过于严格的管理方式和毫不留情的说教让学生们都很烦他。
「也真是难为这些孩子们了,谁都不喜欢板着脸的老师吧。」我心里头想着,要不要帮这个学生一下。
打翻水桶其实只是个小小的失误,但是那个学生可能会因此受到阪水老师的责罚。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我看着那个金发女生,说:「你趁现在赶快跑到四楼上去,这边交给我吧。」
她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马上朝四楼跑去。与此同时,我走向那个水桶,把剩下的水用手捧了一点出来,洒到自己的裤子和鞋子上。
阪水老师走了上来,「怎么一回事?」
此时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我,以及旁边一滩水,和一个桶。
「不好意思,阪水老师,我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被这个桶绊了一下。」我说着,装作甩掉鞋子上的水。
「宇辰老师,你没事吧?」阪水老师看着我问。
「没,没事,只是裤子稍微打湿了一点……」
阪水老师皱起眉头,「这个家伙,居然把水桶放在这种位置……」说罢似乎就要上去找那个女生。我赶紧抢先一步说:「阪水老师,不好意思啊,弄得乱七八糟的,我马上把这里收拾干净。」
阪水老师推了推眼镜,说:「不用劳烦你了,宇辰老师,我一会儿通知女仆过来就行了。说起来,你的宿舍好像不在这层楼吧?」
「啊,是这样没错,我只是好奇楼上是什么样子的而已……」
阪水老师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回避,他说:「宇辰老师啊,楼上楼下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咱们快回去吧,你这身衣服恐怕需要换一换了……」
「好的好的,我这就回去——」说着,我和阪水老师一同往一楼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简单地擦了擦,再用电吹风吹干,其实就没什么了。
那个女生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又离开了房间。
回到二楼,发现二楼到三楼之间,楼梯上的水渍已经用拖把拖干净了。不知道是女仆做的,还是那个女孩做的。
我爬到三楼,可是那个女孩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水桶也不见了。
正当我感到迷惑的同时,四楼有人叫我。
「宇辰老师,我在这儿。」
我仰起头,看见她站在四楼的楼梯口,不过这一次她手里没有拖把,旁边也没有水桶。
「我可以上来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呼,已经没事了吧,阪水老师好像没有要追究下去的样子。」
她低下头,「宇辰老师,谢谢您。」
「不用谢啦,有那种老师,学生也很不好过吧。」我笑了笑。「说起来,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呢。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别又是『凰华新闻』那种跟苹果周刊一样的东西吧?」
「不,我是从妹妹那里,得到了相关的消息……」
「妹妹?你妹妹是谁啊?」我问。
「宇辰老师,请让我向您自我介绍。我叫结城千惠,结城千岁是我的妹妹。」金发少女温婉地躹了一躬。
「我叫杨宇辰……等一下,原来结城同学是你的妹妹啊,我们刚才还一起回来呢。」
她点了点头。「是的,我看到了。千岁和您似乎很谈得来呢。」
「呃,其实是我也对美术方面抱有一些兴趣的缘故吧。所以跟她很有话题。」我解释道。这些倒是无关紧要,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开学典礼没见到过她,在课堂上没见到过她,甚至没在校舍周围见到过她呢?
「那个,结城千惠同学,虽然我刚来没几天,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我还是觉得很惊奇欸。你也是和鹰月她们一样的『流浪派』学生吗?」
她没有回答。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千岁有个姐姐,平时从来没有听她谈起过,感觉怪怪的。」
叫结城千惠的少女露出很勉强的笑,说:「那是当然的了……宇辰老师,您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知道我的存在的。」
她和千岁的长相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五官、头发,都没办法让人信服这两人是一对姐妹。唯一有共同点的是两个人个头都不高,但是这完全没有参考价值。难道说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很想一探究竟,但我要是再问下去的话就有点没礼貌了。
「结城……同学,」
「叫我千惠就可以了,我现在并不是学生。」她说着朝我微微低头,「宇辰老师,我不能在外面待太长时间,我得回去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吧。」
「喂——」我本想挽留她一两分钟,但是她很坚决地转过身往走廊尽头走去。
「你的房间……在那里啊。」我只能看着她消失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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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千惠,她的全身上下都充满着秘密。
她穿着的是本校部的制服,却说自己不是学生,我也的确从来没有在校舍见到过她。她休学了吗?还是别的?
「晓老师,这边这样填写就可以了吧?」我把表格递到晓老师那边。
他简单地看了一眼,「这里,」他用签字笔点了点,「消耗品写在下面。」
我把每一项开支都列出来后,用计算器一个个地加起来。都是些琐碎的小数目,所以加了几个过后就看得眼花缭乱了。
与此同时,一些声音钻进了耳朵里面。
「臭小鬼,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阪水老师和几个经常在他身边的人,从前门走进了办公室。他们说话的声音大到我这边都能听见,似乎本意就是要让所有人听到。
「发生什么事了?」旁边一个人问。
「简直莫名其妙!突然把我叫过去,然后要我全部重新检查学校的保险制度,这算什么事啊?质疑我的工作能力吗?」
阪水老师说着,把笔记本摔在桌上。
「那可真是麻烦了。」问问题的人用巴结的口气说。
「就因为她这么一句话,给我增加多少负担,她自己心里清楚吗?」
「理事长也是个麻烦的人物啊。」
我听到一半,突然明白,这应该是跟那个打碎的壶有关的事情。理事长应该是把怨气都撒到阪水老师身上了吧。
「唉,那群人,又开始了。」晓老师露出「真让人受不了」的表情。
「他们怎么了吗?」
「『反理事长代理集会』,一群不爽理事长的人聚在一起,每周不定期在办公室集中发牢骚。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们很不喜欢理事长哦?」
「岂止不喜欢,他们巴不得理事长代理换人。实际上啊,阪水先生自己就觊觎着那个职位呢。」晓老师说。「当上理事长的话,怎么说也是学校大大小小事务的实际执行人了。」
那边的阪水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姓风祭又怎么样?她只不过是一个小鬼罢了!」
「看嘛,一年一年越来越起劲,跟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争来争去也是有够无聊的。」
我把头低下来,免得阪水老师发现我在观察他们。「那看样子,您是『理事长代理拥护派』喽?」
「不,我是中立派。一方面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另外我也不想让自己变得非黑即白,要是自己一方失败的话就一切都完了。」
可能就跟那些黑帮一样吧,我想。
「不过至少,我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背叛理事长,背叛学校……那样真的没问题吗?」我知道日本社会那刻在骨子里的集团意识是不会容忍任何叛徒的。阪水老师那一方势力,应该说是在孤注一掷吧?
「阪水先生他们,原来是前任理事长的拥护者。现在的风祭同学上任后,他们一直都想把她拉下来。不管怎样,把小孩子牵扯进他们的斗争中有些太冷酷了。」晓老师边说着,手头上的活并没有落下,而我这边才加好的数字又忘记加到第几项了。
「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拼命努力地工作,也没有喊过苦累,非常地有干劲,我个人很想为她打气,不过令我矛盾的是,她的确又有许多地方不尽人意。」晓老师已经算完了所有数据,把表格单「啪」地叠好。
「所以我的想法是,与其责怪她做事不尽人意,不如责怪那个给她理事长职位的人。认为光有热情就能做好一切事情,这种想法既不成熟又不理性。风祭雅同学,现在也只是个青春期的少女啊。」晓老师说着,叹了口气。
我想起莉妲说过,「理事长原本也应该和那些孩子一起,快乐地玩耍的」。
现在看来,她所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和晓老师一样的。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晓老师看着我,「反对派?拥护派?还是跟我一样,当个旁观者?还是……」
「我……」
脑子里浮现出理事长的身影。
易怒的理事长,总是一惊一诧地大呼小叫。不过我并不讨厌她。怎么说呢,那个孩子并没有做过让人恨她的事。
「这是该好好考虑一下的问题。要参加他们的话,那边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晓老师说着,瞟了一眼那边还在数落理事长的几个人。
「我对那些事情也没有兴趣。但是,」我把表格最后一栏填好,说:「我多少对风祭雅有点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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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整体色调是黄色,也就是说多少偏暖色系。桌椅是柠檬色,墙面是米黄色。取餐的窗口倒是中规中矩用樱桃木装饰,这种搭配看来倒有点像是幼稚园。这里或许是唯一从内装方面看上去比较平民一点,用日语说叫「地味」的空间了,稍微能让我不用去想一个汤碗是不是也是价值30万的问题。
点的是炸猪排饭和半熟煎蛋,一碗蔬菜汤。我端着餐盘找到一个不怎么显眼的角落坐了下来。除开与我一起的晓老师以外,应该没有人会刻意坐到这种位置。
「到底是什么秘密呢?我很好奇。」晓老师与我面对面坐着,饭菜冒出的热气隔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使得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今天遇到一个很奇怪的学生,她说自己不是学生。」我挤了点辣酱在炸猪排上。
「只是这些吗?」
「虽然她穿着学校的制服,但是我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她说自己不是学生,我还差点相信了。」
「等一下,你说的那个学生——」
「她说她是结城千岁的姐姐,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记得学生名册表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晓老师放下筷子,表情有些凝重地说:「宇辰老师,看样子你的确是见到过她了。我必须跟你提个醒,请你以后不要向别人提起这个孩子,就当是没有见过她吧。」
「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问为什么。」晓老师右手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那个是结城家的私事,我们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去干预。」
「晓老师,怎么听上去您好像是了解这所谓『私事』的呢?」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我们附近之后,才说:「晚上一会儿你来我的房间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希望你听完之后能明白我让你别管这些的用意。」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只是晓老师那故作神秘的样子让人想不刨根问底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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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老师把房间门给关上,这才又压低了声音说:「她告诉你她是结城千岁的姐姐,对吧?」
「是的,她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你难道没发现她们俩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吗?」
「我发现了,所以猜测过她们两人……」
「你的猜测完全正确,两个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有谁是被收养的吗?还是说——?」
晓老师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结城千惠就是被收养的那一个。」
「结城千惠,是结城家的养女。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千岁的父亲在参拜一所神社时发现了一个放在篮子里的弃婴,将婴儿带回了家。当时千岁还没有出生,她的父母却先有了一个养女。实际上那时结城夫妇因为某些原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有孩子,所以父亲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予他的恩惠,因而给她取名千惠。」
「她是以那样的方式,来到结城家的吗……」
「在那之后不到三个月,母亲也怀上了千岁。也就是说,姐妹俩刚好只差一岁。」
「按照结城家的经济实力,抚养两个女儿当然不成问题。但是还是有人对此进行了干涉。」
「谁?」
「结城千岁的爷爷,现在也是结城家的掌权者。他认为收养的孩子不吉利,要求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女儿们的父亲把千惠送回去,但是父亲又怎么能同意这种残忍的做法?他们谈判了很多次也没达成一致,于是老头用家族产业的继承权来威胁他丢掉孩子。父亲和母亲出于无奈,还是把千惠带出了家。不过他们没有照着老头的意思做,而是将千惠秘密地送到一所寄宿学校托人代养,她长大后在此入学,毕业后随便嫁给哪个上层社会的男人就算圆满。」
「你说的学校,就是这里吗?」
「不,准确来说,不是这里的。」晓老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当时被送去的是本校部,结城夫妇拜托那里的佣人照顾千惠的生活,并且这些年来一直接济她。对于老头那里,他们的说辞是『将千惠送给了一个普通家庭』。老头一开始还觉得没斩草除根,但是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也不可能记得这些,所以没有多问。」
「晓老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看着他。
晓老师面向着我,说:「接下来我要说的,也一并会解释我为什么知道这些。」
「日子过得很快,千惠渐渐长大了。她在本校部念完了小学和初中,也顺利地进入了高中。在她高二的那年春天,结城千岁也要读高中了。那时候,爷爷,父亲母亲都来送家里的『独女』入学,但是你猜怎么着?他们选中的偏偏是千惠读的凰华本校。于是乎,和千惠碰上了。」
这时,我打断了晓老师说话,「等一下,晓老师,他们为什么会选凰华呢?结城夫妇这么做不是直接让千惠暴露了吗?」
「但是,你难道没有考虑到,千惠在离开结城家时才一岁吗?那时千岁也才刚诞生不久,她们俩记不得彼此,而且千惠也不可能会记得结城夫妇,以及那个要丢掉自己的老头——当然,只是他们自己以为的。」
「自己以为?什么意思?」
「我至今都无法相信,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记住人的相貌?没错,她和千岁一行人在学校来了个面碰面。但是更荒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一眼认出了千岁,父亲还有母亲!但因为她没有亲眼看见过老头,所以她不知道,那个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老头就是曾经主张抛弃她的人。而老头也认出她来了,因为她的金发太引人注目了。老头方才明白这正是他16年前要丢掉的那个不吉利的养女。」
「老头很震惊,也很愤怒。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千惠已经长大了,他怨谁也没有用了。不过他还是用了很肮脏的手段。他通过理事会,终止了千惠的学业,把她强行转到分校部,软禁在校舍里不准她出来。所以你才会在二楼见到千惠。她不准出校舍,不准下到二楼,也不准和学生碰面。平时就由阪水老师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晓老师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他凭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就因为一个『不吉利』!?」
「为什么?把她抚养大的佣人们多少总要告诉她她是怎么来的。这也是千岁父母的意愿,人总要有知道自己是谁,怎么来的的权利吧。老头就怕千惠会在同学间传这些事情,你知道这些孩子都是贵族,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上流社会都会知道他的丑闻。」
「可是,那个老顽固总以他的品行去衡量别人。实际上千惠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不想让同住一屋檐下的结城夫妇难堪,她独自忍受了这一切。」晓老师在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也十分不齿结城千岁的爷爷的这种行为。
「那孩子原来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东西啊……」简直,比理事长还要糟糕。让人感到的不是可怜了,而是心疼。白天她那副听到阪水老师的声音就怕得要死的样子,我也许永远都忘不掉了。
「千岁知道姐姐被转走后,闹着也要转到分校去,说是一定要和姐姐在一起,哪怕见不着面。再过了一年,也就是现在,你来到这里了。」
「这些都是千岁告诉我的。那孩子很信任我,但是我却又告诉了你,所以说我实际上违约了。」晓老师显得有些后悔,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不,我会向千岁说明这件事的。」我说。
「你这不是直接出卖我了吗,宇辰老师?我答应过千岁不能跟别人说这事的。唉,现在真想抽自己一嘴巴。」
「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吧。怎么样?」
「不管那些,首先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这是结城家的决策,你不要去干涉。不然的话你的未来恐怕将会是一片黑暗。」
「但是这未免太欺负人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一开始也很愤怒,但是后来我想通了,那叫做现实,不是我们能随意改变的。我知道你可能想帮千惠摆脱这种生活,可你要考虑清楚,这不是玩游戏,你得有相当大的权力和充足的理由才能去跟结城家扳手腕!我们都是凡夫俗子,除了能够默默祈祷,实在做不了多余的事情。对不起,但没办法,这是事实。希望你能够冷静地思考一下,考虑一下后果,考虑一下你能否承担得起再说吧。」晓老师按住我的肩膀。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说着站起身来。「晓老师,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宇辰老师。」晓老师叫住我,用十分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请不要忘了我今天讲的话。千万不要和她过多接触,对你百害而无一利,切记。」
「知道了。」我说着快步走出了房间,同时关上了门。
路灯像个卫兵孤独地立在长椅边,发出微弱而安详的光。小石路如同一条凝固的河流从长椅旁蜿蜒流过,由于是初春,夜空中并没有多少星星,天幕如一张镶了少许钻石的黑绒布,覆盖着辽阔的大地。
我明白晓老师的意思。他不希望我引火烧身。
但是一想到跟我关系很好的千岁经历着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我不仅为她,也为她的姐姐感到不平。凭什么一个人的命运要被别人左右呢?
今天是我进入这个世界,来到凰华学院的第四天。我越发地感觉到,这里并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美好。或者说,其实眼中光鲜华丽的假象下,深埋着我所不知道的痛苦与疯狂。
我只能帮一个。理事长也好,结城千惠也好,亦或是别的谁,我只能陪一个人走到故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