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宇辰老师,您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可以告诉我那是谁吗?」
尽管我一路上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宇辰老师只是笑笑,用「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来搪塞。
「这次比赛,有点可惜呀。」宇辰老师说。「看着分校的同学们外出活动有点嫉妒吧?」
「哈?才,才没有呢!」我慌忙辩解道。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都知道的,结城。我之所以说可惜,是因为你们运气不好当了教职工队的对手。既然谁都不可能战胜他们,那么应该让实力相当的学生与学生比赛才合理啊。」
「没关系的啦,宇辰老师。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其实我个人不是很在意的说……」
「是啊,以后还有机会。」
说着,我们已经走进了宿舍楼。宇辰老师指着楼上,示意我往上走。
跟我关系不错的同学都在一楼,我脑袋里一下子开始不断猜测这个我非见不可的人是谁了。
在二楼吗?我踏过最后一级台阶。可是宇辰老师停都不停,直接往三楼走去。
我更加困惑了。宿舍在三楼的人有哪些我一个都不知道啊!
「宇辰老师,请等一下…」我说道。
他转过头来,「怎么了?」
「这个人,他的房间在三楼吗?我总感觉……不是我认识的人呢。」
宇辰老师停下了脚步。
「结城同学,我是特地等到这一天,才叫上你的。那个人你认不认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浪费掉。」
「而且,那个人房间不在三楼,在四楼。」
四楼不是储物间么!?
宇辰老师似乎早就料到我这般反应,他向前了一步,然后又停下说:「趁现在没有人,结城同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是谁。」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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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坐着的椅子靠背发出「嘎叽」的一声。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个椅子相对于我的身体来说太大了。
大是大了一点,不过我非常喜欢它的一点是,这把椅子的靠背和坐垫的角度设计得很舒服,休息的时候只要轻轻一靠就能感觉到放松,就像躺在床上一样没区别。
闭上眼睛,我的思维像溶在水中的糖一样散开来。
最近,我周围的气氛开始有些变化了。恐怕是垒球大会成功的缘故吧。
在比赛结束后的那几天里,得到外出奖励的亚军队的成员们看到我的时候,都会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点点头。以前的她们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以前的学生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不过是用看活物的眼神朝我这边瞄两眼,然后又看向其它吸引到自己注意力的景物上。偶尔会有的问候也是碍于面子勉强作秀而已。
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从垒球大会才开始的,只是因它而明显了许多。早在结城千岁送上道歉信之后,已经有一小部分人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也作为一个学生,这当然是令我非常高兴的事情。
可是高兴是一回事,冷静下来过后,我发现了一个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得出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让我收下道歉信的话。
如果不是他指引我去修改比赛奖励的话。
如果不是他留在球场上提醒我把奖励给第二名的话。
无论哪个环节,只要没有他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而且如果我再任性一点,不听他的建议,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功的。
那家伙,从来不听我的话,处处与我作对,还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让我在全班出丑……
可是他总是对的,好像一个提前知道了答案的人,所有的问题他都能找到解决的方式。
而且,我明白,他其实知道该怎么做,却故意让我去猜他的想法,猜对了的话这个明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想法就会变成「我想出来的」。
我本来很讨厌这种近乎怜悯的帮助,但是我没有资格拒绝,因为这一年也许是我能够向家人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了。可是如果我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不就明摆着,我能力不够吗?
我也想靠自己的头脑去解决那些难题啊。
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证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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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向你询求可否直接叫你名字的原因了。为了以后好区分你们俩啊,千岁。」
此时此刻,我一瞬间明白了好多东西。
为什么宇辰老师神神秘秘地要我去见这个人,为什么他要这个时候问我能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一路上会说那些奇怪的话……
可是,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会是这样的一种展开。
眼前的人,说不认识那是不可能的。相反,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了。
「姐姐……」我好久没有对谁说过这两个字了。
被我以这两个字所称呼的人,她的表情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是那么地震惊,又似乎是那么地——「感觉理所应当」。
「一开始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但不曾想到事实就是这种可能」。现在我的内心就是这样子的。
「千岁,好久不见了呢。」她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像是背剧本一般地问候道:「最近还好吗?」
「……一切都好,都好呢。」我拼命想着还有什么可以说的话,思来想去,最后只有一个疑惑:「姐姐……是住在这里吗?」
「咦,奇怪了,你们开学时不是见过面吗?」宇辰老师插了句话。
「是见过,可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到四楼去了。」面前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对老师说道。她说的是事实,因为那天是她来我的房间里的。我并不知道,也忘记了问她住在哪里。
「这里……姐姐住得习惯吗?」
「还好,虽然有点挤,但是平时只有我一个人,所以还凑合啦。」姐姐耸了耸肩。
所谓的「凑合」,就是椅子只有一把,一张床要占据三分之一的面积,三个人同时在这个透不过气的房间里连走动都要十分小心怕撞到床角和桌角吗?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宇辰老师和姐姐坐在床上,他干咳了两声,说:「然后呢,在这里也希望得到千岁同学的原谅,因为我自作主张决定了这件事情。」
不,我满腹的疑问当中并不包含这个。我想弄清楚的是,老师是怎么和姐姐认识的?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宇辰老师又说道:「是这样的,我认识千惠,完全是出于一次意外……」
宇辰老师随便到楼上走了走,然后碰到在楼上做清洁的姐姐。姐姐失手将水桶打翻,桶掉到楼下被老师看到——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姐姐告诉了老师那些事情吗?」我看着他们。
「……不,我只是让他不要老是来找我,我也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姐姐说。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都看向老师。
宇辰老师叹了口气。
「两位小姐,我如果告诉你们事实,还请你们原谅,原谅那个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情的人……」
我的表情实在是太好奇了,以至于我随口便答应了。「老师请告诉我们吧,重要的并不是老师知道秘密这件事。」
「……其实,是晓老师。二位,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看到千惠那样,又不上学又不出门实在很令人在意,所以就去打听……」
「所以宇辰老师是找到了晓老师,然后晓老师告诉了您一切吗?」我问。
「是我主动去问的,并不是晓老师主动跟我说的,请不要责怪晓老师!要责怪就请责怪我吧!」宇辰老师低下头说道。
「不,不会的,宇辰老师请不要这样,我们是你的学生啊,怎么可以让老师向学生低头的——」我说到一半打住了,等我停顿了两秒钟,才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语气说:「我只是很担心,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情……毕竟,爷爷做出这一切的目的,就是想封住秘密……」
「可是如果不是我主动问,晓老师也不可能主动说出来吧?这里头也有学校理事会的介入啊。为了学校着想,晓老师也不可能随便跟别人提起的。」宇辰老师说。
「那……宇辰老师,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家的那些事情……」
宇辰老师很干脆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要带千惠离开这里。」
我大脑里仿佛劈下一道震耳欲聋的闪电。就连姐姐也是一脸惊讶。
「她没有理由被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自由。」
「老师,请不要乱来啊!您这样做是在对抗整个结城家啊!您明白吗?」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喊道。
太乱来了……爷爷平时就是个很严厉很凶的人,他要是知道了,老师的处境一定会很危险的!
「我很清楚我的能力,还有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带她离开这里,也许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的话,只要我还在学校一天,我都不会不管千惠的。」宇辰老师说着,看了姐姐一眼。
「你应该知道,千惠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吧?」
我点了点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就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这样的环境吗?」
「那是爷爷的决定,爸爸妈妈都不敢说个不字,我又能做什么呢……」
「因为爷爷是长辈,而且是亲人,所以不敢违抗吗……这不怪你,千岁同学。」宇辰老师笑了笑。「所以这种事情,交给我这样一个外人来做,再合适不过了。再说了,我现在只是充当千惠的一个朋友的角色啊。当朋友也禁止吗?」
我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的老师想要插手我家里的私事,而我却又抱着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期待着奇迹出现。虽然表面上我一定会极力劝阻他不要引火烧身,可我内心,包括我的父母,都从未心甘情愿让姐姐受到这种待遇,不过是屈服于爷爷的威压罢了。就算以后姐妹二人无法再相认,只要姐姐能恢复自由,朋友、亲人,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做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
「无论如何,宇辰老师,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有,谢谢您那么关心姐姐……」
宇辰老师究竟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帮助姐姐呢?明明他得不到任何好处还可能招惹麻烦……他和姐姐,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我会的。千岁同学只要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就算是那几个最要好的同学也不能讲,只要千惠能做到,就是帮我们一个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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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我总觉得,他们二人像是在飞蛾扑火,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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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在女仆夜巡之前完成了两姐妹相见的任务。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顺利,千岁并没有太在意「是谁」透露了我这个信息,也没有对此生气。我让她们有了足够的时间互相攀谈,这也许是她们迄今为止聊得最久的一次了吧。我和她们也聊了很多,也承认了那封信是我伪造的,千惠听到后只是有点小情绪,说我即使想哄我开心也不该骗她。不管怎样说,这次姐妹会面还是很成功的。而且,以后如果两个人想要交流的话,我可以当那个邮差。
唉,搞那么麻烦,要是换成我生活的时代,两个人要隔空聊天还不是两部手机的事……
等千岁离开之后,我也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差不多我也要回去了,千惠。明天周末,说好带你到学校走走,我说到做到的哦。」
「嗯。宇辰老师,请慢走。」千惠心情格外地好,她抢在我前面打开了门。
可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楼下有动静,脚步声很大。
是女仆小姐们。住了这么多天,她们的鞋跟声我差不多已经能清楚分辨了。
「不行,回不去,女仆们已经出来了。」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我又退了回来。「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
「老师的话,想待多久都可以的啦。」千惠在门后说。
「啊,那真是多谢了……」
刚才把话都聊完的我们,一时间尴尬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后,是千惠先开的口:「宇辰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是不知道该不该问,可能会有点失礼……」
「不,没关系的,千惠的话随便问都可以的。」
「那个,宇辰老师……有过,女,女朋友吗?」她脸红着,吐字变得结结巴巴。
这个问题哦……本身倒是没什么,经常有人问的。但是从她口中问出来,总觉得有些意外。
「有过,一共三个。」
那是三名性格、气质完全不同的女生。关于和她们的故事,我能够和别人说上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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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千惠,你在听吗——睡着了啊。」
讲完一堆废话,我抬起头看向她,却发现她坐在床上,靠着墙壁睡着了。真是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屋子里还有一个男性,就这么睡着也太大条了吧。
想去叫醒她,可是又不敢大声。我凑近了一点,想戳醒她。
在靠近她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东西。她的某个特质,和我的初恋很像。也许是一个地方,也许是好几个地方,让我产生一种「她就是她」的幻觉。
我一定是糊涂了,沉入回忆的人总会把周围那些似曾相识的元素幻视为回忆中某个东西的模样。
拍了拍脑袋,把那些陈年旧事都甩到一边。我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声「晚安」。
只是今天晚上,我,这个名为杨宇辰的躯壳和里面灌注的灵魂发生了些微的颤动,然后,某些地方,也许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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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事会变得可能」,这句话本身,也变得可能了。
在太阳还没醒来的六点二十分,我已经在犹豫今天到底穿什么了。
打开衣柜,我翻出来很久没穿过的一套连身洋装,裙边还有很可爱的花边。平时懒得化妆的我,也莫名其妙地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
「这样……他会夸我可爱的吧?」
没有人打扰的早晨,显得如此百无聊赖。日出姗姗来迟,而面朝西边的窗户依旧透出昏暗。
不需要做那些事情的,老师。光是跨出这间宿舍楼,我已经很感激了。
「咚咚」门被人敲了两下。
「是我啦。还没起床吗?」门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透了进来。
门一开,我神气地站在门口,「哟,早上好。」他打了个招呼,可接下来他就愣住了。
一定是被我的打扮惊艳到了吧,哼哼哼~
「喂,别发呆啊,表扬人家两句嘛!」
他尴尬地笑着挠着头,说:「没,没有啦,只是看到和平常不一样的你,有点特别……」
「那,我今天可爱吗?」(快说可爱!超可爱!可爱极了!)
「嗯!」
「就只有一个『嗯』嘛?」
「好,很可爱。」
「喂,怎么还会害羞啊你,真是的!」明明比我大那么多,可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会脸红啊。
他干咳了两下,然后说:「女仆七点会早巡,我们可要赶在她们之前溜出宿舍。」
「好。」我小心地点了点头。
平时在窗台天天都能看到外面,但是除了来到这里时走过一次,我便再也没有踏上过这条路了。
就连楼梯也是。三楼的楼梯倒是经常走,虽然一楼二楼的楼梯和它没有任何区别,我却有股莫名的陌生感。
前面是宿舍楼的出入口吗……总觉得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
我站在台阶上,初升的太阳迎面而来,温暖从四面八方包围住自己。习惯了那被四四方方的窗框分割开的阳光的我,像是久违地拿回了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两侧的灌木和前面的花台似乎在向我招手,整个世界都在欢迎我。
我像刚出生的婴儿,好奇地打量着万紫千红的世界。
也许,我只是再「活」了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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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这里是中庭。从那个出口出去的话可以到校舍。」
宇辰老师带着我来到一处被树丛所分隔开的一片小天地,中间是一个花坛,树丛旁边有长椅。细碎到不会硌脚的石头铺出四条放射状的小路。宇辰老师说,有一条是通往校舍的,一条是我们过来时走的,而另外两条都会走到森林里去。
「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想自己从校舍回到宿舍,但是运气不好,三选一没选到那三分之一的概率。然后就在森林里迷路了。」
「诶?老师也会迷路的吗?」
「迷路跟是不是老师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反正,现在是不会迷路了。」
嗯,看得出来,宇辰老师现在正给另一个路痴带路呢。就是我。
什么中庭也好,小径也好,森林也好我都没有去过。很奇妙吧,那种感觉。就好像快毕业了,才发现学校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又新奇又有点后悔。
「要去校舍看看吗?」宇辰老师指着通向校舍的小路。
我摇了摇头,「算了吧,被别人看到的话不太好的。」
「这样啊……那,要不要去海崖?那里可以看日落的哦。」
「可是现在连中午都还没有到啊……」
「我是说等一下啦。」他突然凑近我说道。「现在带你去温室好不好?」
「温室……有人在吗?」
「有是有啦,不过我们不需要进去的,在外面看一看也可以的。」
他看我没有动,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要去吗?」
从来不知道有温室存在的我,还是让好奇心战胜了对可能被人看到的害怕。
「低调一点哦。」我说着迈出一步。
「我会注意的啦。」
两边密密麻麻的树林像列队的卫兵,我好像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在这条最多只能四个人并排走的小径和老师朝温室走去。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草木的香气,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背后的景象其实和眼前的没有区别。好像——走不完的无尽长廊。
「这边,温室马上就要到了。」老师说着拐了个弯。
穿过一片丛林之后,眼前原本蜿蜒细长的小路变成了一块大空地,一栋像是被玻璃碗倒扣着的大建筑孤单地耸立在其中。
「那个就是温室了。平时一直会有一位学生在里面负责护理花朵,你在外面的话她肯定不会看到你,放心好了。」宇辰老师说完,手向我伸过来。
呃?
「树叶,缠在头发上了。」他把叶子从我头发上拿了下来。
「啊…谢谢老师…」
他指着温室,说:「温室里那位园丁是榛叶同学,你认识她吗?」
我摇了摇头。事实上这里的学生除了风祭和千岁以外,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初中时认识的都在本校区,分校的学生对我来说都很陌生。风祭是我在几年前偶然见到过一次,那时她也是偶然去本校区处理事宜。
「榛叶同学人很不错,总是彬彬有礼的。我迷路那次,还是多亏她把我带回了办公室呢。」
我们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宇辰老师说:「我进去跟她打个招呼就走。等我一下ok吗?」
「去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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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叶这次没参加垒球大会,不然作为分校队的一员的话她也可以沾光出去玩了。不过看起来她既然连比赛奖励都诱惑不了的话,估计对校外也没有什么渴求吧。
「打扰了——」我推开玻璃门,一如我第一次拜访这里一样。
温室很大,但我还是看到了正在花架旁边搬动花盆的榛叶同学。她放下花盆便看到了我。
「早上好,老师。」榛叶戴着工作手套,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要帮忙吗?」我看了看那些花盆。
「谢谢,这是最后一个了。」榛叶说着脱下手套整理了一下衣服。「老师今天怎么想到要来温室了?」
「路过啦,路过,顺便就进来看一看了。」
榛叶扶了一下眼镜,「该不会是又迷路了吧?」
「怎么可能,老师不至于白痴到那种地步吧。」
她呵呵地笑着,「没有啦,开玩笑的。老师要喝点什么吗?我去准备。」
「不用了,我还有事情,下次再来啦。」
「难得看到老师这么急急忙忙的呢。」榛叶说。
「老师也要努力工作嘛。」
「那还请老师多多加油哦。」
向榛叶道别过后,我又回到千惠身边。
她正蹲在地上,看着路边的花。
她就像那些无名的小花一样,明明很美丽,但是永远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她的一生就会那样默默无闻地不为任何人所知地开放和凋零。
「我回来了。」我说。
她站起身来。「接下来要带我去哪里呢?」
「要去后山吗?虽然我也去过,但是我大概知道路。」一方面是想去看看,另一方面也是尽量避开随时可能会出现在这片活动范围里的学生。
「后山……」她一副认为我很不靠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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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在两人的探索中过去了。后山的树不多,但是有许多小山丘。
我们选好了一块比较高的山丘作为中午午餐的地点。
与千惠那看上去就很美味丰盛的便当相比,我那从食堂贩卖机买来的便当显得有点寒酸。
「自己做的吗?」我有些惊讶。
千惠很得意地叉起半个鸡蛋。说:「又不能离开宿舍,饭当然都是自己做喽。」
「好厉害,我这方面一窍不通呢。下次教教我好不好?」
千惠晃着双腿,说:「不行哦。」
「为什么?」
「想吃我做给你吃啊。」
「还有小秘密咧。没关系,我迟早会学会的。」
上午还常常在树林间喧嚣着的风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闭上眼睛的话,好像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海浪声。我们离海边应该很近了。
我瞄了一眼身边这个几年都没有离开过宿舍的女孩,看到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自己好像也被这样的幸福感所感染了。
让别人感受到幸福,真的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当那样的幸福并不需要太多物质上的满足时。越是在物质上充盈满溢的人,缺少的越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时间飞速流逝,在我们穿过森林和小路时悄然溜走了。
「老师……」千惠拉住我的衣服。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可以休息一下吗?」她指了指不远处设在路边的长椅。
「没问题,走了这么久,千惠应该有些累了吧。」
我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老师能够带我出来。我今天很开心。」
不,她的开心,不需要说明也能感受得到。
「总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做梦一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我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呜咦!?」千惠发出一声尖叫。
「痛吗?感觉得到痛就不是做梦哦。」
她红着脸把头扭到了一边。「老师,我至今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做这些呢?比起我,你更应该去帮助自己的学生吧。」
「不管是不是我的学生,我都会这么做的。我不能容许自己对朋友的不幸袖手旁观。」
「每当看到被我帮助过的人战胜了困难时,我会很高兴,即使那个人没有对我说过谢谢——」
话音未落,千惠身体转过来朝着我,她的眼睛仿佛水晶一般清澈,「谢谢您,老师。」
至于值不值得的问题,我从来都不会去想。物品有了值得与不值得之后就变成商品了。
穿过森林,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地,碎石铺出的小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往高处延伸的,被人踩出的一条路。只要往上走,到顶端之后便是海崖了。
我看了身后的少女一眼,她摇了摇头。
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太适合过去……因为有人已经先一步在那里享受风景了。而且先后顺序也没有意义,毕竟我们不能被她们看到。
「是鹰月和八乙女呢。早就料到会有这个可能了。」我说着,退了回去。不仅她们在海崖上,那只狗也在,要是被嗅到就惨了。
坐在梓乃旁边的但丁突然回了一下头,吓得我拉着千惠又钻回了森林里。见鬼,狗鼻子真的有那么灵吗!?
「呼……但愿那家伙别把两人带过来了。」我看了一眼外面,但丁并没有发现我们。「刚才那两个人是鹰月殿子和八乙女梓乃,是我负责的学生。那只狗是八乙女的宠物——」
「老师!你捏得我的手好痛——」千惠很夸张地叫道。
我慌忙松开。
她扮了个鬼脸,「骗你的。」
「……」
「继续呀,我想听你介绍介绍她们。」
「呃,好吧。关于鹰月呢,她是个天才,经常不来上课,可成绩总是很优秀。在出勤率全班最低的情况下成绩居然还是中上……这样的天才真是难得一见啊。」
「然后是八乙女,出勤率与鹰月是并列倒数第一,可她没有鹰月那么天才的头脑,所以综合评定也就一般般的样子。说起来,下一周就要为期中考试做准备了,但愿她们能稍微收收心吧。」
千惠一脸向往地说:「好爽啊,可以不去上课。」
「问题发言!」我照千惠后脑勺弹了一下。「逃课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吗!」
「呜……我是开玩笑的啦!」
话虽那么说,但是不管千惠是不是开玩笑,我都不会真的责怪她。这种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她们不想上课,是有自己的原因的。毕竟来到这里的学生,本来就没有几个『正常学生』。」
在老师们当中流传着关于一些学生的各种传闻,他们本着把这些流言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态度,常常在办公室里乐此不疲地谈论着别人悲惨的经历。本身对学生的家庭知之甚少的我是不会加入他们的行列的,但是时间一长,有些传闻也动摇了我内心对一些学生的看法。
比如,鹰月为什么不去上课。我原本以为她只是讨厌上课,后来我听说,那是她对家庭的反抗。
鹰月家已经为她铺设好了直到她长大成人,嫁到别家为止的道路,她只管照着走便是。可是她似乎对这种束缚感到十分不满,于是以逃课旷课的方式表达抗议——如果她一直保证不了出勤率,那么她就没办法毕业,这一点在先前召开教师会议时已经明确了。
八乙女的情况与我最初了解到的相差不多,本身有社交恐惧症,唯一的好友是鹰月,也就是说她是因为鹰月主动逃课而跟着逃课的。
「对于她们来说,比起教室,海崖更能够让她们的内心得到安静吧。」
「那我们不去打扰她们了吧?」千惠在背后小心地张望着。
「我们可以晚一点再来,也许日落的时候?」
.
时间再度往后推迟了一个小时,每天都不准点的金黄色撒向了天空。
除了结城千惠和我以外,周围没有任何人,甚至连会动的东西都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和她。
只有在这时,她是自由的,可以不用顾虑任何事情。
下一次再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还是未知数,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次了也说不定。关于凰华沿海的日落,我必须要让她看到。
再度回到山坡时,鹰月和八乙女果然已经离开了。在确定了没有人在附近时,我拉着千惠,往海崖走去。
被略微倾斜着的山坡所挡住的,是已经开始喷射出金色光芒的夕阳。
我先她一步踏上海崖中间的那块标志性的石头,「千惠,快看,到了哦。」
夕阳雍容地醉卧在水平的海面上,她光辉的倒影在海中晕开,像一道火焰温暖了冰冷的海水。相比于春季,夏天的海面反而更加平静,是宛如我身边的少女一样,陶醉在了夕阳的姿色中吗?
「我的天啊……」千惠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与夕阳的余光、海面的粼光交相辉映,与微风一道轻拂过我的全身。
「好漂亮啊……」她自言自语着,全然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明明只需半个小时不到就能走到,却是少女从未见过的风景。世界上有无数个面朝西边的海崖,但是能够让我们二人一起欣赏的,唯有此地。
千惠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海崖下面有崎岖不平的岸礁和狰狞的乱石。千惠说:「没想到海崖下面是这个样子的。」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到海崖了?千惠现在的神情,就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被这片光景所惊艳;只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第一次看到日落时那么激动了。
果然,再美丽的风景,经过日复一日的欣赏之后也会如加多了冰块的美式咖啡一样失去本味的吧。毕竟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带给眼睛的是半分的新鲜和半分的美。倘若反复观赏,那半分的新鲜终究会淡化的。
只有另一种美,我深刻地体会到过,那移动着的美,永远不会让人看腻。千百年来,无数人证明了这一点。
随着夕阳完全沉入海面,这一天,仿佛也就向我们告别了。
千惠向着远方挥手,仿佛在对今天说拜拜。
我从没有如此相信过,自己现在做的事是正确的。
时间用双手是挽留不住的。目送了沿海的日落,天空便黯淡了,黑色席卷着寂寞袭来。它对我们无能为力,因为就算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似乎,也轮不到孤单来对我们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