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乃,你听说了吗,宇辰老师下个学期就要走了。」
我推着轮椅,与好友八乙女梓乃一起享受着夏天的海风。
「啊……」梓乃先是惊讶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小声地嘀咕道:「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
「不知道欸。雅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看她整个人都要哭出来似的,再去追问为什么的话不太好吧……」
梓乃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说了句「这样啊」。
「老师应该是自己辞职了吧。那么努力地工作,为学校付出那么多,学校没有理由不让他继续待下去啊。虽然和老师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也很不希望他走呢。梓乃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是啊。还没有对老师说一声『谢谢』,做点什么报答老师的救命之恩,居然就……」
我无奈地笑了笑。夕阳也是留不住的吧。
「知道老师要离开的同学们都怀着和你一样的心情,暗暗地在准备一场送别晚会呢。我们也为老师准备一点礼物什么的吧!」
「好,好的!梓乃会努力的!不过,小殿,晚会那一天,大概是多久呢?」
「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不会晚过九月吧。毕竟那个时候老师就真的离开了呢。雅说趁这几天老师外出,大家就尽可能多一点时间准备,到时候要给老师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说着叹了口气,「哎,可是我到现在连送给老师什么礼物都没头绪呢。」
「小殿也没有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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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哎呀,我说大小姐!油放多啦!」我慌忙从大小姐手里夺过失控的油壶。
……
「又失败了。」
「大小姐……」
「莉妲!我也想学着做点什么啊!」大小姐抗议道。
「大小姐很擅长甜品的,怎么突然有兴趣——」
「因为料理比赛的结果让我很不爽很不爽啊!」她任性地叫着。「凭什么我就不能学会做料理呢?」
我不想打击大小姐的积极心,可是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大小姐要不要休息一下吧……」
「不要。」她充耳不闻地把切得歪歪扭扭的洋葱倒进了煎锅。
我摇了摇头,只好走出了厨房。
一分钟后,大小姐的尖叫声从厨房里传出,我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宇辰先生提交辞呈之后,大小姐就把这件事暗中告诉了班上的几个同学,并表达了「想做一点能够让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前段时间大小姐似乎对于料理比赛的胜利一点都没感觉开心,反而像是输得很惨一样。她说这一次一定要靠自己做出一份合格的料理给老师。
就这么尝试了好几天。
「莉妲……难道说,人真的有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掌握的技能吗?」大小姐失望地躺在沙发上,围裙都没有解开。
「大小姐,请不要灰心……」
「莉妲,我只是想让老师走之前再看到我的改变,这种要求,有那么过分吗……」
「大小姐,宇辰先生不在,你又变得没信心了呢。」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原本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的她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想,如果宇辰先生在这里的话,他肯定会说,『理事长,你完全可以做你最拿手的甜品』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哦,大小姐。」
「才不会,他当然是会先用各种方法贬低我激怒我然后逃得无影无踪的!」
我摇了摇头。「大小姐,宇辰先生不是那种分不清场合开玩笑的人哦。」
「而且,大小姐有想过吗,为什么现在身为理事长的生活变得有趣了许多,轻松了许多了呢?」
「……」
「我可以为大小姐照顾生活上的一切,可是对于大小姐的工作,我却没有大小姐那样的能力去处理;宇辰先生没有办法去照顺大小姐的生活,但是他却为大小姐的工作提供那么多的帮助——」
「所以……?」
「大小姐,正因为我们做着各自擅长的工作,才会让大小姐觉得轻松了许多啊!」
大小姐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她的眼神变得清晰了起来。
「嗯,也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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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知道我干涉到了您家里的私事。要付出代价的觉悟我也早已经拥有。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她离开那里。所以,还请您告诉我,您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神社,在什么地方。」
「我明白这个要求很无礼,我的到来也很突兀。但是,我爱她,以男性对女性的感情来爱着她。我愿意用生命守护她。」
那个上午,风和日丽,就连沉默都好像是带着温暖的留白。
不知过了多久,结城先生终于说话了。
「请起来吧,你不必为此做到这种程度。」
简短的一句话,像是从一大块面包上切下来的一般。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拉门被拉开之前先听到了一声「打扰了」,接着,结城太太端着茶壶出现在门口。
「哎呀,怎么了,都一副不快的样子。」她随即不满地看着结城先生,「真是的,你又对老师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吗?」
「结城太太,没有那回事,请您不要误会了。」我说。
「那么是我打搅到你们『男人间的谈话』了吗?我懂我懂,那我就暂时回避一下——」
「等等。」在结城太太正欲打开门的时候,结城先生叫住了她。
「回来坐下。这不是什么男人间的谈话。你作为一个女人,更作为一个母亲,有必要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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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远处起伏的公路路面上的气流在躁动。
我快要被晒化了。手里的刨冰仿佛是这个炎热的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宇辰,还没有出来吗……」我的视线又回到家门口的那两名安保身上。
「呼……」舀起一勺子哈密瓜味的刨冰送到口中。激烈的冰冻感觉刺得脑门疼。
很想离那个虽然只生活了不到两年的家近一些,但是我害怕,害怕被想见的人看见。
毕竟,已经爬到一半却跌下来,比原地绊倒要痛得多。从幸福坠入痛苦,是双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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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师,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想你应该早就已经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也代表着你已经知道,我们对此并不具备决定权。」
结城先生,堂堂一位董事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哑。
「我明白的,结城先生。所以我还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
「请讲。」
「我想见见他。」
结城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僵硬了。「你,你说什么?」
「我想见他。千岁和千惠的爷爷。」我重复了一遍。
他把目光转移开,望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老师,这个要求,恕我难以满足。」
「为什么?」
「这也是在为老师着想。自从小女被发现在凰华上学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们提过这件丑事,我们更不敢提,更何况是素不相识的你呢?要是他因此动怒,我很难保证他不会做些可怕的事情。」
他的眼神在说「我不是威胁,我是在劝告」。
「老师,你还年轻,你有无限美好的前途,小女不值得你这样做。」
「如果一切都那么容易的话,我也不用来打搅您了。正因为我知道前路漫漫,所以我才要上去承担。您实在无法伸出援手也不要紧,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直接见到他的话,我可以自己去找他。」
「咚」结城先生把喝完的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搁,发出像是下象棋时落子的声音。
「老师,你是觉得我害怕生事吗?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他能把我怎么样?但是你忘了你工作的地方是哪里了吗?那个地方,每个人都愿意像你一样背负什么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情。她是我带回家的孩子,眼看着她失去自由,难道我就好受吗?如果可以,我巴不得让她离开那个鬼地方!十七年前,是我犯下那个错,我应该把她交给福利院或者别的地方,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你以为我不心痛吗?我不难受吗?十七年来我一直在自责,我不挂念她吗……」
结城先生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咳嗽起来。
「老师,」这时结城太太开口了,「这是真的。十几年前就与女儿分离,直到前年才匆忙地擦肩而过,女儿的相貌,我都已经快忘记了……」
「抱歉,请二位原谅我的无礼。这次来访给二位添麻烦了。」
「不,你不必道歉。」结城先生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当我知道有人在学校保护着小女的时候,其实我是很感激这个人的。我想知道,千惠,她在那里还好吗?」
明明答案十有八九是「不怎么样」,可他还是鼓起勇气问了。
「很快乐哦,那孩子。」但是我却选择以这句话作为回答。
「真的吗?她……没有受到过什么欺负吗?」结城太太问。
我重新坐正,「我想您可能误会了,她很快乐,但是她的过得并不好。」
那天,捂着红肿的脸颊,眼泪汪汪的少女,被我抱在怀里却坚强地只说了句「我没事」。
「而且,她没有朋友。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她是那么坚强,在我的面前,一开始始终不愿意把委屈发泄出来。那样的女孩子,其实内心比一般人还容易受伤。正是因此,我才更要守护她。没有一点迟疑,以后也不会后悔。」
「……」结城夫妇对视了一眼。
「那样的话,就请老师一直守护着小女下去吧。她得到的爱,实在是太少了。」
「我会的。我们约定好了永远不会分开的。我一刻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这时,结城太太问道:「那,老师这一次外出的话,她不会感觉孤单吗?」
「孤单?不,完全不会。她比往常还要高兴许多。」
看着结城夫妇不解的神情,我微微一笑,说:「因为那孩子,现在就在外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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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宇辰老师和姐姐在那边怎么样了。
我走到咖啡机旁边,却发现是空的,而且机器也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唉……」
总是事事不顺。
要是这次交涉不成功的话,老师又该怎么办才好呢?就算可行,可是让镜花知道的话又会怎么样呢?她会怎么样呢?会伤心失望吗?会责怪我一直隐瞒着她,还口口声声说「那么你一定要加油攻陷老师的心」吗?甚至,会和我断交吗?
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义理的姐姐,好难选啊。一方的幸福注定成为另一方的遗憾,就像硬币一面朝上则必有一面朝下一样 。
到底是主动跟镜花坦白,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万一姐姐那边没有被恢复自由,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爸爸妈妈会见到姐姐吗?爷爷会生气吗?
满脑子都是得不到答案的问号,我像个不断打进空气的气球一样快要爆炸了。
神啊,求求您帮帮我,帮帮老师和姐姐帮帮镜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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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决定了,把自己以前和父母去欧洲旅行时买回来当纪念品的钢笔送给老师。虽说买回来了好几年,但是一直舍不得用,就连盒子都没打开过。这应该是个很好的礼物,因为好几次看到过老师写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用好的钢笔应该会写得更好看吧。作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嗯,这样的礼物好像还蛮符合我的身份的。
老师……老师呢。
曾几何时,我是多么恐惧,多么害怕这个词语啊。那是我内心梦魇一般的存在。
十四岁那年。
最信赖的,崇敬的教师,居然趁着教室无人,把我逼到墙角,用手帕塞住我的嘴,用手死死压住我细细的胳膊,剥掉我的裙子,我的上衣,我那像是见到魔鬼一样惊恐的眼神仿佛成了他的兴奋剂,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路过的警卫及时冲进来控制住了他。
从那以后,我恨透了他。我离开了那个学校。
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扮演一个鹤立鸡群,而且没有人会喜欢的角色。成绩一定要是最好的,体育也一定要是最强的,班长是我,学习委员体育委员都是我。除了学习以外,我不与任何人社交。我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仁礼栖香这个学生是个自闭的书呆子,这样……他们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
这样的外壳,足够坚硬,能够保护我不受外界的风雨。三年来,我也再没受过伤害了。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三岛遭遇了不幸。
同情她的同时,我也在暗自揣摩,这位同样严于律己的同学,应该也会变得沉默寡言,像我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吧。
可是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为什么她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呢?那么痛苦的遭遇,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讲给别人听呢?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啊,难道她——感觉不到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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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见见女儿吧。她很可爱哦。」
「真的吗?真的可以见到千惠吗?」结城太太那万分期待的语气,让我想说不都难。
「当然了。我可以马上带她进来。」
「老师,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结城先生说。「小女可是连踏出那间校舍的权利都没有的。你居然带着她走出了学校,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年轻人的固执呀。不过我欣赏你的这份固执。你做出了我在你这个年龄不敢做的事。那么,就拜托你,让我们见见千惠吧。」
离开会客室到了走廊上,我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心想,自由,究竟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再次走出结城家的别墅时,太阳已经升到天顶了。
离得很远,但是我一眼就能看见那个金发女孩坐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树荫在她身上调皮地游走着。
「宇辰宇辰!你终于出来了呀,怎么样?爸爸妈妈说什么了?」
「千惠,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同意。」
「请求?」
「嗯。」我点了点头,「结城先生和太太,很想见见你呢。」
她好像没反应过来,发出「哈啊?」的一声。
「傻瓜,父母亲想见一见女儿呀,做女儿的要拒绝吗?」我说着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宇辰,这个——不,不是的,这太突然了,我……」
「没什么突不突然的啦!完全没关系的,跟我来吧。」我说着拉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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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先生,结城太太,结城千惠小姐现在就在我身边了。来,千惠,把门打开吧。」
「呜呜……宇辰你去开嘛……」接着是一个很惹人怜爱的女孩的声音。
哗啦,拉门被很用力地拉开了。
迎着门外的蓝天,那个深深自责了十七年的父亲,终于看清了一直想道歉的「另一个女儿」。
淡金色的,略微带一点自然卷的长发搭在肩上,长度大概到胸口和腰之间。白皙的脸庞上,同样金色的双眼慌乱地四处躲闪,白底蓝花的洋装打点着瘦小的身体。无论是谁看到她,都会感觉到仿佛冬日阳光一般的寒中带暖,想去怜爱,又觉得她是如此坚强。
夫妻二人站了起来。
「父……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早安。」千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死死抓着我的手,声音颤抖着。
结城先生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你,你真的是千惠,我的女儿吗?」
「……是,是我,父亲大人。」千惠紧张地点了一下头。这时我悄悄地说:「快抬起头让父亲看一眼长大的女儿啊。」
那一刻,仿佛许多回忆,虽然记得但不愿在尘封已久的心底深处挖掘出来的回忆都被唤醒了,沸腾了。
少女眼前的两个中年人,比一年前短暂邂逅时又苍老了不少。
即使自己的相貌和他们并没有「亲子」之间应有的相似之处;
即使自己体内流淌的血并非他们所给予;
即使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生命的十分之一;
但是,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应该感谢的两个人,他们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闻到熟悉的柜子的味道,茶的味道,香炉的味道。
是的,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可是一看到父母,一下子全都忘了。她只能傻傻站在门口,傻傻地看着他们,傻傻地牵着我。
我推了她一把,示意她靠近父母一点,然后关上了门。
「那个,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身体……还好吗?」
「看到了千惠,很好呢。很好。」结城太太的眼眶翻滚着着泪,泪中闪着慈爱的光。
对于结城夫妇来说,这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的一天吧。做梦都没能想到可以见到女儿的他们,恐怕都还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吧。
他们问起千惠平时的生活。她自己也一一作了回答,我在一旁加以补充,向他们说明了我当初是在怎样的巧合之下遇到了千惠的。而我也在他们的叙述中逐渐了解了更多关于千惠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的细节。
首先,千惠的爷爷与理事会达成了协议,将千惠作为「问题学生」转入分校,名义上千惠和三岛、鹰月这样的学生一样属于「本校转入分校」的学生,但是她却不需要上学,也不能离开她所在的四楼。事实上,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遭遇也不会有谁有闲心同情她,因为比她惨的人比比皆是。
理事会把她扔给了阪水看管。而根据我的了解,阪水平时就是个暴脾气,又不敢直接冲理事长发火,于是拿千惠当出气筒。关于这一点我反复问过千惠,阪水有没有对她做过那种出格的事,她也反复说只是经常骂她而已,像她这样个子矮胸也小的激不起阪水的欲望。
但是对于他打了千惠这件事情,我是永远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当年,我们家的生意很不景气。可以说是,面临着破产的边缘。」结城先生悠悠地讲道。
「虽然我这个人并不是教徒,但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真的是拜完了菩萨拜上帝,连道路旁的石头都要拜一拜。我心想只要哪位神明愿意拯救我们家族于水火之中,我愿意一生供奉他。」
「说来也巧。那个冬天,我到处去推销我们的产品。到了长野,除去路费,我身上只剩下两万块。」
「漫步在冬日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我感受到生命中的第一次迷茫。我们的家族究竟会走向毁灭还是新生?」
「按照惯例,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那里最出名神社去拜一拜。为了省下买地图的钱,我甚至询问了当地的店家这样的神社在什么地方。」
「于是我终于来到了那间神社。由于不是什么节日,所以神社非常冷清。我倒也是一个不喜热闹的人,往钱箱里投了五块钱,许了个愿。」
「可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像是孩子的哭声,又像是野猫在叫。我一开始觉得应该是后者,所以没多在意,准备要走。」
结城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也许是命运在作祟吧,我不知为何,还是不放心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到了神社的后院。好家伙,真的是一个婴儿在哭。」他看了看千惠,又说:「她被棉布包着放在一个篮子里,就那样放在阴冷潮湿的后院。我上前抱起篮子,心想是谁把孩子丢在了这里。」
「我的内心面临着道德与现实的抉择。这个孩子不是我和妻子亲生的,而如果我们还打算再生一个的话,就不得不抚养两个孩子。可是要我置之不理,我更做不到。」
「……所以,您还是将那个孩子带回了家中。」我说出这个既定的事实。
「是的。」结城先生又看了一眼千惠。「把孩子带回了家,夫人也吓了一跳。一向不信神的我居然说,『这是上天注定的,她将会与我们一起生活』。那时的我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一次考验,所以即使再难,我也不能放弃这个生命。」
「然后啊,老师,我至今都不敢相信老天真的有眼。就在全世界迎来新的一年之后,我亲身经历了泡沫经济时代的开始。您可能还不太有同感,那时候的日本,全国的经济都像疯了一般地爆发式增长,人们好像都中了彩票似地,手上有了大笔的钱。我们的家族产业也因此起死回生,从破产的边缘硬生生救活了。」
「这也是小女千惠名字的来历。我通过了上天的考验,而她则是上天给予我的恩惠。」
这时,我将双手放在桌上,深深地朝结城先生鞠了一躬。
「老师,你这是……」
「谢谢您,结城先生。」我说道,「谢谢您将她收养。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她。」
「应该道谢的是我才对啊,老师。」结城先生说,「我收养了千惠,却没能尽到抚养她的责任。我们送走她的时候她才一岁多啊。是你在学校里面保护着她啊,老师。」
他再一次看向我身边的少女,「千惠,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请原谅我,没能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
千惠站了起来,「父亲大人……」
她侧过头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向我寻求帮助。
「过去和家人好好地拥抱一下呀。」我微笑着说。
「嗯!」她点了点头。
娇小的少女迈出一步,走到了那个「父亲」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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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着,人的一生并不止一次生命。有时候,一些足以改变我们人生的转折点,都是一次生命的起始。如果说,她的亲生父母生下她,给了她第一次生命,那么结城夫妇则是给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我的眼前是如此温馨,哪怕再冷血无情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画面。久别了家足足十几年的女儿,终于与家人重逢,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梦吧……」结城太太擦拭着眼角。
这样的画面,如果让千惠的爷爷好好看一看,他还会狠心地拆散她和父母吗?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一切,重新来过,接纳这个明明那么可爱的孙女呢?
「你长大了呢,千惠。」结城先生握着女儿的手说。「我知道,说『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这样的话是不现实的,所以,让我再好好记住你的脸,记住你的双手的温度吧。」
「结城先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在一旁说道。
「不,老师,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这份恩情需要我一生都铭记在心。只要小女能健康地生活,只要你愿意守护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结城先生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女儿的双手。「千惠,回到老师身边吧。没关系的,不回来也没关系。和老师好好地生活吧。我同意你们在一起。」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能对于结城先生来说,这样就是最好的一个结尾了吧。不过对于我而言,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反抗所谓「命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