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花卿×叶沉
上元灯火,星火漫天。沉夜烁烁,华月落落。
踏踏——踏。
山脚,一条曲折缠绵的河流,是平江河的一条小流。蜿蜒着,从峡谷间渡出一盏盏莲花灯。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只依稀记得我绕过熙攘的人群,在一弯几近无人的小溪前驻足。
我将包袱微微托住转到身后,拂袖弯下,轻轻拨开几瓣落花,将手探入抚着涟漪的水面深处。
“你好啊,吾姓花,名卿。今日来此一游,幸识。”
所见之处唯有一鲲(“鲲”本义为鱼子,《逍遥游》中庄子将其想象为几千里的大鱼),银白的影在几近无色的流水间游得极快。应当,是挺快乐的吧。
“此鲲游之,同吾之自由也。”
倒是,明了庄子之意。
我闲逛了许久,见人愈来愈稀少,便回了舅父家宅中。
榻上,细细折着一方纸。
只有两个字——
清晨。
字不算好看,甚至有些许难以辨认。
纸微微泛黄,缀着黑字,倒也生出一丝赏心悦目。
纸的一侧,些许湿润。现在想来,当是他从水间出来不慎落上的吧。
第二天清晨,理所当然。我们再见面于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前,他也对我现了真身。
只是那会儿,我也不知为何他对我这般信赖。
后来啊,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好多……好多好多。
我是儋州人,倒也不知远了几个房才有个在苏州的舅父。考举人还有三年,来得早了,兴许只是想见见市面,见见不同于落魄的儋州的这仙境吧。
他明明只是一条鱼啊,却懂得许多文言句语。他陪我闲逛苏州,陪我摇船摘莲,陪我读书写字,陪我饮酒作诗。
但我仍旧不知,他究竟为何与我这般亲近,毫无保留似的把一切都倾诉于我。而我却,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不,什么妖。
看到他笑我便忍不住大笑,看到他哭我亦不禁泪流满面。他的皮肤很细嫩,洁白如雪,但也及容易受伤。每次见到鲜血从那皮肤细细的伤口间流出,忍不住的,我会心疼,恨不能疼于自己身上。
我没有爱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现在想来,兴许就是情窦初开的爱恋吧。
那日他问我——
“你,讨厌妖吗?”
我摇了摇头。
“人妖有何异同,在你们妖的世界,指不定我们人才是妖呢。
“只不过表象不同,难道就一定要分清界限,格格不入。”
他看了我很久。
“花卿,你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
我一愣。
“不然,你都没法称呼我。”
我轻轻地顺着他及腰的秀发,丝丝可见,又颇为柔软。我忍不住又揉了揉,吹开落在他发间的一片叶。
说来也奇哉,那片叶飘入水中,竟沉了下去。
“不如,你就叫……
“叶沉。”
“花卿花卿!”
原本他安安静静第坐在我身侧,忽然很兴奋地凑来。
他手中捧着一书,指着一句话颇为好奇地问我。
“花卿,这句是什么意思啊?”
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一句话——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我轻轻笑着看他道:“此应当为佛之语。字面曰——
“一花,也可作为辽远世间;一叶,亦能超脱尘世约束。
“世间万物或渺小或宏大,悉为一世也。”
他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所以,就和你一样,是吗?”
“啊?”我愣了愣。
“花也是你,叶也是你。”
叶沉看着我,很认真地道。
“你就是我的世界。对吗?”
我本以为,或许我们就可这么一起,安安定定地过完下辈子。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那天,舅父家的几个孩子谈天时,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鲲人的故事。
“叶沉。
“所以,你待我这般,甚至与我……做过那等事,仅因……”我迟迟不愿说出这个结果。
意料外的,他没思考多久。很快,便说出了口。
“对,没错。就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下流、可耻、卑鄙!
“我就是为了能得到尔等愚蠢凡人的阳气,汲取更多以补充自己的寿命。历来都是这样,这是我们鲲人活下去的方法。
“怎么,花公子是反感或是作呕了?”
“你……”
“不必多说了,我要的已经得到。”他瞬息间化作了鲲,没入平江河。声音透过河水传来,有些朦胧模糊,“你我本无缘,何必如此在意。”
我愣,慌忙去拉住他。
只是,哪有这么多碰巧。
每一天,我都会装作路过河岸平江河畔。
倒是司马昭之心罢了,不过是想碰到他说个清楚。
明明那一天,他的神色,分明就不是舍得。
大概是把这辈子的好运都集于这一天了。这天清晨,我看到了他,就坐在岸边,仰头望天。
我很害怕,怕这是假的,怕会被发现,怕他又立刻消失不见。
我走的很轻很轻,几近无声地走到他的背后,然后——
死死抱住。
“花,花卿?”
他显然被吓着了,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不想他再这么离开,没有说清就一意孤行地离开。
“花卿!你干什么,花卿!?”
我反手将他按在身下,扣住了他的双手。
“到底,为何?”
“我说过了就是那样!你不要浮想联翩认为我算什么高尚的东……唔,唔唔!”
过了很久,很久,仿佛过完了一辈子,我缓缓地挪开唇。
“说清楚,究竟为何不可乎?”我轻轻将头埋在他的肩颈间,“当我,求你了”
他愣了很久,垂下挣扎的手环在我腰间。
“好。”
后来,他走了,只留下了一张信纸。
如同当年的第一封信那般,唯字倒是进步了些许。
纸上,落着一句话——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最后呢?”蒲松龄看着花卿,“最后你和叶沉怎么样了?”
“最后啊——”
花卿轻轻地用指尖拨过水面,划出一道涟漪。
“哦对,蒲先生。我的故事,还请您不要写于书中了——
“他不愿我为了他放弃科考,在此停留不前。
“所以那日,他就在我眼前,在平江河中转过了身,游往深处,不知归路。”
蒲松龄愣了愣,问他道:“你就……忍心这么走了?”
花卿微微摇头,但想想又点了点头。
“我问过的……我问他,那等我回来,我们再一直在一起,不可以吗?
“我也试图挽留过,但……
“他最后对我说,人妖殊途。”
BY:把酒不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