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斯克没有半点食欲地看着餐盘里的食物，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叉子，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实在是太臭的缘故，很多同样在餐厅吃饭的联邦军人，都刻意地远离约斯克所坐的位置，甚至没有半个人愿意上来跟他搭话。
“请问一下，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就在约斯克用叉子搅动着盘子里的面条发呆的时候，旁边出来某个人说话的声音，对方完全不等自己做出任何回答，就直接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当然不，而且，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约斯克瞥了眼旁边座位上的人，语气有些无奈地说。在周围端着餐盘的联邦军人都刻意远离这个作为的时候，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依然选择坐在约斯克旁边。
“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弄食物，而且周围的人都不敢上来招惹你，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看了眼坐在其他位置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方向的其他人，坐在旁边座位上的大叔淡淡的说，当约斯克抬头看向那些人的时候，对方又很快地将视线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约斯克皱起眉头，低声说道。看着对方认真地切着盘子里煎得有八分熟的黑椒牛排，用叉子将鲜嫩多汁的牛排塞进嘴里。
“自己没有食欲的时候，就不要嫉恨身边有食欲的人。”没有半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的想法，对面那位正在认真吃饭的大叔一脸处之泰然的表情，叫人很想一拳头砸在那张让人非常不爽的脸上。
“你应该庆幸，我从不对有家室的废材大叔动手。”额头上暴起青筋，约斯克压抑着怒气。
“年轻人，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对自己不好。”吃完了盘子里的牛排，霍克惬意地点了个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雪茄的烟雾，却并没有去看约斯克脸上的表情，“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想法，当你开始认同别人的理念的时候，就会对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产生怀疑。”
“很多事情，不仅仅是对和错，这么简单。”霍克说。
“好吧，我承认我在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跟你这种大叔对话。”虽然心里很不想这么轻易地就承认这点，但对方确实有一眼看透自己想法的本事，“是的，我也曾经对向联邦军发起攻击的叛民开枪，而感到内疚和自责。”
很久以前，年幼的他曾经受某位英雄般受到人们尊敬的联邦元帅的影响，励志要进入联邦国立学院，在毕业之后成为一名光荣伟大的联邦军人，但事实上在他进入了军队之后，很快地，他就发现联邦军人所做的一些事情，事实上跟光荣伟大这个词半点都沾不上边。
在阿尔卡那自由联邦在诞生之初，由于实力有限的缘故，在消灭了周边一些小王国之后，并没有强行剥夺一部分旧王国贵族的权力，而是以许诺让他们成为联邦贵族议员的方式，成为新政权统治阶级的一份子。虽然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旧王国贵族对于新生的自由联邦的仇恨，但是却为后来的联邦政权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近几十年自由联邦的不断扩张，虽然成功吞并了周边的众多小国家，但是却无法消除不同国家民族间的仇恨，因此在某些新加入联邦的地区，不断的有不愿意成为联邦国民的人民组织复国军对抗联邦政府，再加上一些手握重权的旧贵族利用自己的权力，强力压制这些反抗的组织，视异族人为身份低贱的二等国民，甚至还有人违背被视作国家意志象征的联邦宪法，公然在自己的领地内实行奴隶制。
对于这一切，联邦政府不仅视而不见，反倒有时还会协助旧贵族们镇压领地内的叛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约斯克，不由得开始对自己当初的信仰产生了质疑，甚至渐渐地开始厌恶身为军人的自己。但对于这无可奈何的现实，自己却又只能一味地选择接受，凭自己这点的微薄力量，就算想要去做，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自己不开枪的话，对面那些手持武器的叛民下一秒就会将自己撕裂，这么做完全是不得已的举动。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么想根本减轻不了心里的负罪感。”
放下手中的叉子，约斯克嘴里念道：“就算用伪善的道德说服自己，也掩盖不了所做之事罪恶的本质。我无法否认自己是个罪人，也无法否认自己曾近沉浸于杀戮的快感之中，你知道吗？今天在追捕那些逃亡的难民时，我和其他人一起，杀光了所有携带武器和试图逃走的人。”
看着自己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双手，闭上眼睛，约斯克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双手沾满了温热鲜血的粘稠触感，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无论如何都无法洗掉。
“这，就是所谓的公理和正义吗？”约斯克看着霍克的眼睛，瞳孔忽然放大，“霍克中尉，告诉我，为什么原本应该是保卫国民的军人，却要杀害自己的国民。”
“说了那么多，你就是想问这个？”霍克说，无声地叹息着。
“你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叫我什么吗？”约斯克有些歇斯底里地说着，他的情绪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失控了，“军队的走狗，那些被我杀掉的人，是这么说的。那时候的我，跟凯恩斯没有任何区别，而现在，我居然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想想就觉得这还真是讽刺啊！你说难道不是吗？”
“那么，你觉得你承受不了这一切吗？如果承受不了的话，你当初就不应该选择当军人。”霍克摇摇头，声音依旧是有些懒懒的，“知道吗？曾经我也有过跟你一样的想法，第一次参加围剿叛军的行动，面对一名手持炼金步枪的少年。那个时候我犹豫了，就算我明知道那把枪，是他在杀死一名军人之后从尸体上夺来的，也依旧无法忍下心来动手。”
“但就是因为这样的行为，我害死了小队里其他的几名伙伴，那名少年毫无犹豫地举起枪射杀了掩护我的同伴，而我一枪打穿了他的心脏。在那之后，我检查了他的尸体，这名少年也就和我弟弟差不多大。”说完这句话，霍克沉默了很久，“如果那名少年不该死的话。那么，我的那些伙伴，他们就该死吗？”
“……”约斯克突然沉默了。
“人类永远不能像冷血的机器一样，毫无感情地杀掉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家人，也有朋友和伙伴。而事实上，唯一让我们彼此之间战斗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我们的立场，刚好是对立的罢了。”说到这里，霍克想起了他第一次和约斯克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对方完全可以用热血少年这个词来形容，单纯，但是却对未来和自己坚信的事情充满了执着。
“如果这里有酒的话，我真应该找你一起喝一杯呢。”约斯克说，可惜现在手边没有啤酒。
“我记得你的家乡是个叫欧利安的小镇对吧，放着远在家乡的弟弟和妻子不管，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驻守真的没关系吗？现在联邦和教皇国的边界已经很混乱了，许多地方都像维克托瓦尔一样到处都是混乱的景象，甚至还有的村子被前来侵扰的十字军彻底消灭。以你家里的情况，应该很容易就能申请到调任许可吧。”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弟弟的事情，他是个很优秀的医生，经常不收任何金钱就治疗那些付不起医药费的穷人，总而言之是个不错的人，我有几个同伴曾经受到过他的照料，他们到现在都很感谢你的弟弟。”约斯克淡淡地说。
“我知道，那个小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很有爱心，性格成熟稳重，脑子又聪明，经常会拿着那些其他小孩子完全看不懂的书，一个人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上大半天。跟我这种除了战斗便一无是处的家伙不一样，他是那种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即便很少在别人面前谈起家里面的事情，但是在说到自己亲人的时候，霍克还是会难得的流露出那种很温暖的表情。
“临走时，我将我的妻子艾娃托付给他照顾，虽然这么做仍旧无法弥补我对她的歉疚，但至少有我那个医术高明的弟弟在，一个人生活的艾娃就可以不用吃那么多的苦，因为自己身体虚弱而没能给家里生下一个孩子，其实她心里也是经常为此而感到愧疚不安的。”难得说了很多，霍克也很高兴有个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说这么多自己家里的事情。
“真羡慕你有个幸福的家庭，跟从小就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我完全不一样。”约斯克露出悲伤的神色，他不是在为自己的经历而感到难过，而是想到曾经有几个人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而此刻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虽然我也很担心我的家人，但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了，如果没有足够的军力将混乱平息下来，难民的暴动和这座城市的崩溃是迟早的事情，虽然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也完全算不上什么正义的举动……”霍克转过话题道。
“连你都能明白这点，想必军部的那些人，也都不可能看不懂眼下的状况吧。”约斯克双手合拢，神情严肃地说。
“是的，不然的话，你以为游骑兵部队为什么会被派到这座城市，其实已经更多的军队随时待命，准备好在在暴动发生的那一刻向这座城市出发。不然的话，你以为联邦军为什么会驻扎在这么一个几乎是空城的城市，以军部以往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给罗马尼亚那边任何能够让他们向联邦开战的口实，所以这些逃向联邦方向的这些难民早晚都会死。”霍克用刚好能够让对方听见的音量小声说道。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有所觉悟。”霍克说。
“觉悟，就像凯恩斯那样吗？”约斯克轻哼。
“凯恩斯所坚信的理念是弱肉强食的理念，这是一种简单而又强悍的真理，在他看来，任何的人与人之间的杀戮行为都只不过是在遵守自然界的法则，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被这个世界所认同的人。可笑的是，这家伙完全明白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个异端，但是却可以因此假装成正常人，虽然我对于理解那个疯子的想法毫无兴趣，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种理念确实有道理。”霍克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如果人类都变成这个样子，那跟野兽还有什么区别？”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就是因为人类不会像野兽那样被杀戮的本能所束缚，让我们为之战斗下去的，还有另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就在你对这个国家的政府感到彻底失望的时候，却依然有人为了从这个国家的内部改变这种现况而努力着，就是因为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我觉得联邦军值得我为之奉献一生。”
“这，就是我战斗的理由。”霍克语气坚定地说。
“总有一天，你也能找到为之战斗的信念吧。”
“或许吧。”约斯克无声地笑了，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向身边的霍克伸出一只右手，“今天很高兴能够与你共进晚餐，我现在觉得已经好多了，总之非常谢谢你。”
“嗯，我也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帮助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想必这个时候，你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吧？”霍克很高兴地说道，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若有所指。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约斯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