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伯爵宅邸漆黑一片。
三辆运输卡车停在了庭院中央,耀眼的车头灯很快地就被熄灭,只有一个男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早已等候在此的女仆为男人开了门,老管家站在窗户看着这一切,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主人请听我说一句,您这么做若是被其他人知道的话,恐怕整个斯图亚特家族都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劫难……”老管家诚恳地说,希望能够令自己的主人回心转意,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受够了被当成垂垂老矣的疯老头子。我的儿子实在是太懦弱太不成器,以至于我无法指望他今后能够复兴斯图亚特家族,所以我必须在家族为难的关头孤注一掷,即便是败了,也总比眼看着家族一天天衰亡下去强。”老伯爵双手轻轻托起武器陈列架上的细剑,当年他就是用这把剑一剑挑断某个向他挑战的贵族青年的手筋。
本来那次他大可不必那么下狠手的,但对方可是首先出言不逊侮辱了自己的家族,这在老伯爵看来可是犯了死忌,在他看来侮辱家族可是远远比侮辱自己更加不可饶恕。所以最后老伯爵尽管动了杀意但最后也只是挑断那个人的手筋,让对方不得不离开军校并且一辈子都无法从军。
后来西格尔伯爵的父亲因为这件事情勃然大怒,因为那个被挑断手筋的贵族所在的家族,是斯图亚特家族废了很大功夫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盟友,在将血统和荣耀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的旧贵族圈子里,要争取到与己方同样强大的家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不得不为此通过几代的政治联姻来稳固这种盟友的关系。
但是这么重要的盟友却因为西格尔的一时冲动而出现了隔阂,尽管对方并没有直接了当的提出来废除同盟关系,可事情僵化到这种程度西格尔的父亲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西格尔的姐姐作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嫁给了那个被挑断手筋的贵族,而两人婚后发生的事情西格尔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每次姐姐遍体鳞伤地偷跑回来,西格尔也都看在眼里,他无法原谅对方,却也同样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
“少爷或许现在并没有支撑这个家族的能力,但是我们还可以培养更好的继承者,家族还有足够强大而可靠的盟友,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看着斯图亚特家族衰落下去而坐视不理的。”
“是的,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会直接将衰落的斯图亚特家族当做食物一样吞下去,从联邦建立到现在的一百多年来这种事情就从来没有停止过,现在这种互相吞并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了,那是因为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凋零的家族也越来越少了。”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那件事害了我的姐姐,还被父亲打到半死不活,虽然我很同情她的遭遇而且感到过愧疚,但是我由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这么做。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既然生在这个家族就必须为了家族的繁荣献出自己的一切,就算我姐姐她没有嫁给那个男人,早晚有一天也会被父亲嫁给其他的男人,她注定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情。”
“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想尽办法维持家族的威严与强大,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我们能够在这个充满了纷争和欺骗的世界活下来,没有了家族作为靠山我们就和那些被随意欺压的平民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后代就只能在卑贱的人群之中屈辱的活着。”年纪大了,对于老伯爵而言有些事情已经渐渐看得很淡了,可有些事情却仍旧无法忘怀,甚至变成无法解开的执念。
“时代已经变了啊!”老管家感慨道,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少爷为什么不愿继承家主之位,反倒是羡慕那些平民百姓的原因了。贵族家主的位子不仅仅是荣耀更是无比沉重的枷锁,只要戴上这个名为家族的枷锁,不仅仅是自己,连同自己的后代也要将这个继续将这一切背负下去,永远都无法获得自由。
“有时候我希望我还能够回到年轻的时候,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我也必须做点什么。”闭上眼睛,老伯爵有些哀伤地说:“衰老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从前我可以站在战场上号令士兵不断地冲锋,而现在却只能命令家里的女仆和下人,甚至连那些上门拜访的下级贵族都可以看不起我,和其他人一起在我背后偷偷地说我的坏话。这些年,我愈发觉得自己就跟这栋宅子一样,衰老得只剩下一副枯朽而丑陋的皮囊。”
斯图亚特家族的这栋祖宅这些年来越发变得破旧起来,虽然尚且还能够看的出当年全盛时期的辉煌,但是再怎么耀眼的辉煌都有黯淡下来的那一天。武器陈列室内整齐地摆放着家族每一任族长曾经使用过的武器,墙壁上挂着当年先人们一身戎装挥舞兵器的油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武器就像是死了一样消散了锋芒,油画上也逐渐脱落了色彩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经济来源逐渐减少的斯图亚特家族,已经无力再维护这栋充满了历史的老宅,最初在建造这栋宅邸的时候,用的是上好的石材木料和当地最优秀的工匠,这些无一不需要巨额的花费。而如今现在的家族成员都觉得这栋老宅实在是太过破旧了,与其花上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修复还不如重新建造一座新的,也只有从小就在这栋屋子长大的西格尔才会对这一切念念不舍。
偶尔老伯爵也会抚摸这些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武器盔甲,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当年还只是个幼儿的自己,在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伸手触摸这些祖先遗物时兴奋的心情,但是现在再一次握住这些武器的时候也很难感受到当年那激动的心跳。人若是死了就只剩下一堆骨头,而兵器死了那也就只能作为房间里的摆设,谁也不知道这些兵器再度挥舞起来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无法承受使用者手腕的力量而折断。
于是老伯爵只能怀念似的看看手中的剑,然后又重新把它放回到武器陈列架上。
“但我们的责任却没有变。”老伯爵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布满了老茧的双手因为愤怒和无奈而颤抖着。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在下身为管家也只能追随主人的脚步了。”老管家深深的向自己的主人弯腰鞠躬,随后将苍老但强健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我为斯图亚特家族服务了五十年,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这座城堡的管家,可以说我们祖孙三代人见证了整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兴衰,而到了我这一代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这辈子都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后代,而且到了这个地步恐怕也很难再找到一个人愿意继承我的衣钵,所以我已经准备好服侍主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主人先走一步的话我也会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管家的职责就是侍奉自己的主人,若是没有了值得侍奉的主人,管家的存在也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陪伴着主人直到生命的尽头,即使主人选择要英勇的战死,自己也必须成为跟随前后的马前卒,这就是老管家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条。
“很好,也不枉我一直信赖你。”即便西格尔伯爵心肠再怎么冷硬似铁,也不禁为眼前这个老人的话语和难能可贵的忠诚动容了,“对我而言最值得信任的人第一个就是你,其次才是我的儿子,至于其他人,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那个人送来的货物怎么样了?已经安全到达了吗?”西格尔看向身旁的管家。
“是的,半个小时前才刚刚送到,路上一切安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送货的人呢?叫他过来见我。”
“对方已经等在门外了,我现在就叫他进来。”
老管家说完这句话,走过去轻轻拧开了房间的门把手。
房间的门被缓缓推开,一袭黑衣的男人如同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所延伸出来的影子一般走了进来,他的脚步轻盈得如同夜游的黑猫一般,却带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危险感。身手不凡的老管家差点就直接动手,但是却在拔出腰间匕首的那一刻被另一只手强行按住,他的本能告诉自己要是现在出手的话,绝对会立刻被格杀。
事实也同样证明他刚刚的举动是正确的,当老管家注意到那个男人衣服胸口处的纹章时,他立刻就认出了那个纹章是属于传说中那个古老的阿萨辛部落,而且这个男人随身佩戴着阿萨辛一族世代相传的纹章项链,只有相当高阶的刺客才有资格得到这份殊荣,这证明他至少在同族的刺客之中也算是顶尖的高手。
“如果刚才对这个男人动手的话,恐怕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都已经被杀了吧。”老管家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很清楚双方势力之间的巨大差距,在阿萨辛的传统里对使者拔刀相向是代表宣战的举动,一旦这么做的话便会遭到整个阿萨辛一族的追杀,不到对方全部人被杀死都不会结束。
刚才他若是忍不住拔出匕首的话,恐怕就算这个男人不动手,屋子外面那些刺客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您好,西格尔伯爵,见到您真的很高兴。”浑身包裹在斗篷里的人轻声说道,半张脸都被兜帽覆盖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无论是西格尔伯爵还是老管家都没有对这个男人的身份产生任何的怀疑,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刺客就是必须将一切都隐藏起来的人。他们毫无疑问就是杀人的工具,你根本就没有必要记住一个工具的名字和长相。
“就是那个人让你来送货的吗?”西格尔问,刻意忽视老管家苍白的脸色。
“是的,因为这次的货物很重要,所以必须让组织里最优秀的刺客来做才行。若是没能够及时将目击者处理干净,而造成我们的计划暴露的话,那损失可就大了呢。”刺客说着说着就戏谑地笑了起来,这一点令西格尔感到很不舒服,要知道严肃古板的老头子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不正经的年轻人。如果对方是自己的儿子的话,西格尔毫无疑问的会一拐杖打上去。
“你知道就好,为了这次的计划,我也同样承担了不小的风险。”忍住心中的怒气,西格尔声音低沉地说。
“我明白。所以今晚我们之间的谈话,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我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存在的痕迹也必须被抹除。所以在任务结束后我会杀死这栋屋子里其他见过我们的人,以免我们的存在被更多的人知晓。”对方淡淡说道。
“滥杀无辜可不是刺客的信条,伟大的刺客导师是不会随便杀死平民的。”西格尔声音低沉地说,提醒对方必须要遵守的誓约。
“时代已经变了,现在的阿萨辛一族即便会杀死少数人,也只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如今已经不再是刺客一族辉煌的时代,我们已经被这个时代所遗弃,变成行走于黑暗边缘的角色。我们的力量也不复当年的强大,现在的阿萨辛只能够勉强保存自己,若是暴露在阳光下的话就会被其他的势力剿灭。”摊开手,男人有些无奈地说。
“如今也不是古老贵族们辉煌的时代了,从旧王国时代结束的那一刻贵族的荣耀也随着燃烧的皇帝宫殿一起,被熊熊的大火焚烧被联邦军士兵的铁蹄践踏,深深地踩进黑色的泥土里。从根本上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旧贵族尚且还有余力在灭亡前拼死一搏,而阿萨辛只能够抛弃自己的信仰,依靠优秀的杀人技巧在其他势力的保护下卑贱地活着。”西格尔附和道,这个老人仿佛整个人都变得年轻了一般,突然爆发出狮子般的魄力,他从摇椅上缓缓站起身,甚至比站在对面的男人还要高一个头。
明明几天前还是一副病入膏肓快死的样子,而如今却突然间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惧一切的将军,西格尔的变化令旁边的老管家也不禁感到诧异,就仿佛是时间倒流一般,疾病和衰老在西格尔伯爵身上几乎都消失不见,虽然看起来仍旧是那个苍老的外表,但是内在给人的感觉却完全判若两人。
“看来那个人给您的药还挺管用的。”男人笑了起来。
“嗯,是时候该做些事情了。”老伯爵半眯着眼,瞳孔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