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十二点,一辆黑色大众穿过不眠的闹市区,行驶在老城区的泊油路上。车身与黑夜浑然一体,只有两只车灯无声的燃着,像行于山林的猛兽低垂着双眼。这条公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后来翻修过一次,相邻路灯的间隔不算近,但即便在白天也见不到车水马龙,很少有交通事故发生。
“诶,没听你讲你以前那么威风啊。怎么,好汉不提当年勇……嗝儿~”叶迁瘫在副驾座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人倒还清醒,就是时不时要下车出去吐一会……
“别吐我车上,不能喝还喜欢逞能。”易不扬因为要开车没喝酒,此时还没有困意。
“这不是和黄哥谈的尽兴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你就不懂了吧?”
易不扬一脸黑线,见鬼的谈的尽兴,两个大老爷们在那吹牛聊了半天八卦,旁边还坐着八卦的当事人。
黄寺井:“我跟你说啊,当年我跟易不扬,咱哥俩也是学校响当当的人物。每天跟在我后面的女孩们,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唉,你不懂,有时候人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
叶迁:“其实老弟我深有体会。自从我在事务所工作,好多漂亮小姐姐过来借着咨询的名义看我,我也很忧虑的。”
“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
“啥也别说了,喝!”
……
“送你回学校?是在海山区吧?”易不扬问。叶迁大学还没毕业,现在算是自主实习,两个月的实习和实习单位的最后评价,这是他们学校的要求,这一点在叶迁第一天上班时就告诉他了。
“现在过去也得花一个多小时,宿管阿姨给不给开门还两说……安啦安啦,混学分是光明正大的事,夜不归宿也没关系的。况且之前不是好几次都在你那过的夜么?”叶迁软趴趴地靠在侧窗上,看着飞速倒退的树。
易不扬没作声,他在想如果这家伙半夜吐沙发上自己会不会把他吊起来抽一顿。
“去事务所。你去沙发上躺一晚。”
易不扬低估了叶迁的酒量,后半程在车上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睡去了,等到了事务所楼下,叶迁早已不省人事,最后还是易不扬把他扛上去的。
第二天叶迁醒来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他摸到身上搭着的一条毯子,伸出手去,阳光很暖,穿过指间斜倾在脸上,带着厚实的泥土味和不知名花香。由于未经开发的缘故,有些人家会在自家阳台上种些花,或者任爬山虎铺满整面墙,这算是老城区的一大特色。叶迁终于坐了起来。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就是头有点疼。
“你怎么顶个黑眼圈呢?”他看到坐在办公桌边的易不扬,也不清楚对方是一宿没睡还是起的早。
易不扬没理他。昨晚某人半夜突然坐起来把他吓了一跳。然后某人哭得撕心裂肺,喊着“阿伟你别走”,易不扬想他应该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没敢惊动他。再后来叶迁喊的名字越来越多,什么小方小黑大树……易不扬想他人生经历这么丰富的么?
“没什么。哦对了,下次你过来前如果喝了酒记得告诉我一声。”
叶迁打着哈欠走过去,他瞥了一眼易不扬电脑上的内容,好像是在逛某宝……20m攀岩绳索,易不扬是打算出去登山么?
叶迁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东西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易不扬快速切了个页面,一点也不给叶迁问话的机会,后仰躺在椅背上指了下屏幕,“黄四查到的,”
“‘烟蓝金融’?这是什么?”
“一家金融周转企业。简单点说就是借贷行,多半跟高利贷挂钩。今天先去这了。”
“没意见咯。”
吃过午饭,二人动身前往目的地。烟蓝金融并不难找。开发区边缘,总有些想趁着那股商潮赚点钱的人,他们的房子不在既定项目内,就索性把自家屋子改成了店铺。一排居民楼,大多是两层,二楼住人,一楼是各种商铺,小卖店,五金店,理发店,满是人烟味。易不扬和叶迁要找的烟蓝金融就是其中一间。
他们推开玻璃门,就有一个光头大汉上来招呼,很自来熟地给他们递上茶水,笑脸迎到沙发上。
“两位,你们借多少?本店的借贷服务形式多样种类繁多,还有信誉保证。”
“我们是来找人的,听说他来过这。”易不扬言简意赅,他把任诚的照片递了过去。
光头皱了下眉,进门不谈生意可不是件好事,但他很快克制住,仍是带笑接了过来,只不过这副笑脸看上去虚伪了不少。
“哟,这不是几天前过来借钱的那家伙吗?他也欠你们钱了?”光头男有些惊讶。
“可不是么。”叶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家伙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找我哥借钱的时候装的跟孙子似的,结果突然就没影了。五万块钱啊,我表哥的老婆本全砸里头了。”他忽然想起易不扬的黑眼圈来,“你看看我哥,为这事一宿没睡,头发都快掉光了。”
其实易不扬的头发一点也不稀疏,但光头男看到他憔悴的面容,还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还想找他呢,今天是最后一天了,那小子不知道躲哪去了。”光头骂骂咧咧,“他家除了房子也没什么能抵押的,只有个女人在。声音稍微大点她就开始哭,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等会,他不是借钱给躺在医院的老婆治病吗,怎么家里还有女人?”
“这都啥年代了,还借钱治病,小伙子你也信?”光头轻蔑一笑,“那小子赌博输了个精光,想从我这借钱过去翻本,八成是又输光就躲了起来。”
“哎呀呀,那我哥怎么办。”叶迁装作焦急的样子,“那万一他真跑了怎么办?”
“人跑了房子不还在么。”光头男翘起二郎腿,不大在乎地扬扬手,“而且这不是还有几个小时才到期么,我们可是金字招牌,讲信用得很。”
叶迁搓搓手叹道:“你们还有个房子做抵押,我表哥可苦了。对了,你知道他去哪赌了吗?没准我能碰上。”
“还不是西街那块地方么?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哥们,听我一句劝,要是找到了可别逼太紧,人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知会我一声就行。”
“好说好说,老哥我们就走了,你先忙。”
……
在烟蓝金融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两人回到了易不扬那辆黑色大众上。
“我这套话技术还不错吧?”叶迁沾沾自喜地问。
“给你表现的机会,想不到你自我感觉这么良好。”易不扬摇摇头,“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懂么?演技浮夸就算了,哪有借钱的不急表弟急的,明显就有问题。那个光头其实挺精明的,只是不点破。”
“反正来的目的也达到了嘛。”叶迁撇嘴,“现在去找人?碰碰运气说不定真能找到。不过西街那么大,而且小街道横七竖八可不好找。刚刚那人也没说清具体在哪。”
“等等看吧。先过去再说。”易不扬发动车子,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绝尘而去。
“等什么?”
“收网。”
起初叶迁还不懂什么意思,直到几个小时后,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坐在车中玩手机的他才恍然大悟。
“你早就知道有这次抓捕行动对不对?好你个二五仔!”
“二五仔可不是这么用的啊,”易不扬扯了扯领子,解释道,“临时行动,刚收到的消息。”
“那也没咱什么事了呗。等问过你的前同事君找人不就好了。”叶迁双手枕在脑后,“喂,今晚的自助你得请啊。”
抓捕行动很顺利,至少隔了一条街远的二人能隐隐约约看到陆陆续续从某间不起眼的房子里走出来的人们。叶迁问可以走了吗,大餐在等着我呢,易不扬则说再等等,前同事核对赌徒身份用不了多久。
结果却出乎意料——抓捕人员中没有发现任诚。但有的赌徒招供说,大概是在搜捕前半小时左右见过他。
也就是没离开多久。
易不扬沉吟片刻,又拿出手机给委托人周小姐打了个电话,得知任诚并未回家。
线索到这里似乎是断了。易不扬只得重新分析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委托人调查不知所踪的丈夫;任诚是个胆小内向的人,据周小姐说他精神状态不好需要药物助眠;烟蓝金融借了几十万给他;任诚不可能提前收到搜捕的消息,所以他离开的唯一原因是……
他再次输光了所有的钱。
但他能去哪?这种等级的赌场肯定有专门放高利贷的人在。一个狂热的赌徒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离开赌场?
易不扬突然问道:
“这附近比较高的建筑是什么?”
“有很多啊,银岳、富美、恒远啥的。”
“人比较少的那种。任诚可能要自杀。”易不扬语气有些急促,他双手抓住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颜色由白到红再到白。他本该早点想到的。
叶迁忙打开手机搜索,快速念出查到的结果:“有一座危楼。那里说是今年要拆,到现在还没动静……我把导航调出来你快点。”
那栋危楼以前是云帆集团的办公楼,一次融资失败后集团破产,老总逃到了国外。如今大门上的封条早已不翼而飞,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在无声地宣誓主权。这些年来还传出过几件听起来玄乎的灵异事件,不过人们后来发现大多是流浪猫狗在作怪。
而人们提起云帆大楼时,往往跟另一个灰暗的词挂钩。
自杀。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千奇百怪的事也无可厚非地沦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然后就被渐渐遗忘,直到所有人都不记得。某个小人物的自杀当然不例外。
日薄西山,太阳吐出最后一丝余晖,街道路面正慢慢转为阴凉,外出工作的人们踏上归家的路途。
今天即将结束,太阳明天依旧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