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迁没有把自己的心理活动托出。他总不能说“啊因为我曾经也丧得跟个落水狗一样所以看你第一眼就决定帮你了”。这算什么?互舔伤口么?况且这跟男人们说出“因为你长得像我妹妹”一样不着调。而且说出后一句的男人不一定真有妹妹,这又跟某些家伙对着纸片人喊“这是我老婆”是一个道理。
叶迁心想话都说这个份上了看样子今天是走不掉了,于是叹口气说:
“发生什么了?不介意的话讲给我听吧。”
夏遇秋握住杯子,低头似是注视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但并未如愿,因为光线、角度和奶茶颜色的缘故,她只在那层泛起微波的褐色上瞧见一半黑色的轮廓。沉默片刻,她小声讲述起了整件事。
……
上个星期天夏遇秋的小姨去世了,车祸,她是众多不幸受害者中的一员。
地点是御园路。大暴雨,加上夜晚时分能见度低,小姨乘坐的公交车和迎面行驶的小汽车相撞了。按理说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车道预留了一定宽度。官方给出的原因是轮胎打滑和刹车失灵,公交车压过半个车道撞进了那辆汽车,然后侧翻。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横倒在路面上,所有的车窗玻璃被震碎了,有些尖锐部分直接刺入乘客的身体里、割破血管。但这还不是造成伤亡的主要原因。仰面灌进来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到失去意识的人身上、收到撞击造成的骨折、胸腹内出血等伴生因素带走了这些人的生命……后面这些是叶迁在网上查到的。
关于其他细节,他想夏遇秋也不是很清楚,也没有多问。讲述这一块的时候,她只是很简短地带过。对于丧亲之人,描述自己亲友的死状未免太残忍了些。她对叶迁吐露的多半是跟小姨有关的趣事、她的童年这些……稍微美好的回忆,比如小姨做的桂花糕、端午节包的粽子、过年送来的饺子,再比如仍在她床头的一只黄色小熊,那是小时候小姨送她的。
她讲了很久,叶迁也听了很久,但多是沉默。作为倾听者并不需要多少感**彩,也没必要说出什么话来,他唯一的一次打岔只是听闻死讯后的一句“深表遗憾”。
“其实今天也是想了好久才过来。心情有些空落落的……但不能因此就逃避吧?有些事不去做,总会拖到非做不可的那天对吧?”
叶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夏遇秋这时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张来,翻到中间,递给叶迁看,说道:
“这是小姨瞒着我们投的。”
那是一份保单,或者说是收益书,投保人秋蓉也就是夏遇秋的小姨。与受益人关联的是一张遗嘱。秋蓉的死无疑是计算在意外险之中的,协议书并没有否认这一点。遗嘱也早已划分好保险金的分配。而遗嘱中清楚说明,夏遇秋,分五分之一的保险金,剩下的都留给自己唯一的儿子。这是她刚拿到手的文件,也是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之前她在咖啡厅听着那个业务娴熟的保险员说了大半天,说什么“情况特殊所以由交管部门参与一定赔款”之类乱七八糟又絮絮叨叨的废话,最后的结果是得到了一张卡和几张纸。
她的脸上有几分嘲弄之色,“我宁可不要这些钱啊。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对吧?她以前从来不买保险的,这次,算是不幸呢还是更加不幸呢?”
“小姨她啊,是很温柔的人。”夏遇秋抿了抿嘴唇,深呼吸几下,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自然,“你说,这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提前做好去死的准备呢?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来了。
叶迁额角一抽,心想这种问题不是跟人生终极三大问一样么?你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这种级别的问题我还能勉强答一下,讲一句“贫僧名三藏,自东土大唐来,前往西天拜佛取经”卖个笑脸就过了。但你找我谈人生……这我他娘怎么答?
好在夏遇秋也只是顺势一问,并未要求什么解答。她暂缓片刻,轻轻地说:
“真不甘心啊。”
她不甘心的是,自己的亲人这么永别人世只一瞬间的事,到头来只换了几张白纸。但人是可等价的么?连抚恤金都不算的这笔钱财简直就是在**裸地讽刺她说,看吧,人就是如此,人死不能复生,可你还能拿点好处知足吧。但她能去怪谁呢?一同葬身的司机么?失灵的刹车么?汽车装配厂么?
她只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罢了,叶迁很明白。
不过他注意到了一个不合理之处:听她的描述,秋蓉的生活很拮据,一个连超市买菜都要掐掉菜叶的人,花上几千元赌一个悲惨的命运,她疯了么?而且最后这个以生命为注的赌徒居然一次赌中了,这概率可不比中彩票低,碰巧么?
“我好难过啊。”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声音也带着些颤抖,“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人啊,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有什么是不能互相麻烦的呢?我知道她生活一直不富裕,但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是带着笑脸的啊。明明给我们看到的是那么温柔的一面,却好像,好像……”
她说不下去了,喉咙干涩无比,只能在心里不停想着徘徊在嘴边的话语。
——却好像没有人曾真的了解过她。
叶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就跟寺庙里扔进去的香火钱一样没诚意。他看着她,夏遇秋的肩膀在抖,那是她在强忍泪水,但很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来。
他并未出声,任由夏遇秋在那宣泄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阵茶也凉了人也快走光了,夏遇秋才抹抹眼睛,深吸一口气,呼出,慢慢抬起头来说道:
“谢谢你啦,学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包挽在臂弯,“跟你说后果然好多啦。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啊,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抱歉啦。”然后对叶迁挥挥手,转身面朝门口的方向。她要走了。
“那啥。”叶迁适时开了口。他虽然不怎么跟女孩子打交道,但这种最基本的“女生说不要就是要、说让你走就是让你留下来”常识还是清楚的,就好比现在,夏遇秋的潜台词分明就是“快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别让我一个人那也太残忍了你当个工具人都可以”……他并未犹豫要不要从一个倾听者变成介入者——早在见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参与进来,而是在思考:
这事儿一看就特别麻烦吧?就算是纯工具人跑路也特别麻烦吧?
于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要我陪着么?现在有什么想法?”
夏遇秋的肩膀微滞,转过头来,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别那么看我,我偶尔也会厌倦懒懒散散的生活,就当是我吃饱了撑得找事干。”叶迁也跟着站起来,“我给你个建议如何?想去了解她么,现在?就当做些亡羊补牢的措施。”
她的眼睛明亮了起来,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泄气地说:
“可是,有什么用呢。”
“是啊,没什么大的用处。”叶迁轻声道,双目凝视着空气,不知在想什么。
“但不管是后悔还是愧疚、亏欠还是自责,这些情绪总是要想办法压下去的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后又用很肯定的语气说:
“总能让人好受些。”
夏遇秋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答非所问地说:
“做这些事情会很累的,学长你到时候可别又抱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