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迁关上门，摇摇头走下楼去。一步步地，鞋面和水泥面台阶相撞出有节奏的声音，他的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正对楼梯口有一棵大树，仍然是梧桐。似乎做绿化的人们并不考虑植物的多样性，单纯为了省事，就把所有地方都种上了这高度、枝叶繁茂程度都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树。已是秋天，叶子还是油绿地缀满枝头，迎着阳光不断招展着舞动着。偶有一两片打着旋落下来，这时来了一阵风，又改变了它们的轨迹上下翻飞着，在柔光里不断闪烁。风扬起了蹲在地上少女的头发，她侧过头，把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拢在耳后，另一只手继续在猫背上摩挲。
若是感性的人，定会在此驻足，跟着脑海里勾勒出一大幅美好图画来。
但，我，叶迁，莫得感情。
叶迁走到少女身边，站定，食指弯曲敲了下少女的脑袋。
“咚”
敲木鱼般的声音通过头骨传到她耳里，然后夏遇秋才吃痛捂住头站了起来。
“喂！”她揉着脑袋，“你上辈子当和尚的么你？”
“是啊。这不是给师父您化斋去了么？楼里面的施主可凶啦，差点把我给吃了。”叶迁丝毫不理会她的怪罪，瞅着舔爪子的白眼狼，“别玩猫了。我们不是要去你小姨家么？先去拿东西吧。”
“哦。”
二人出发前往警局。在出示证明和填写了几张协议后，他们顺利拿到了一枚钥匙和一部手机，这便是秋蓉所有的东西了。遗体早在事故当晚火化——夏遇秋表哥也就是秋蓉独子，宋沛赶回来料理了后事，又匆忙离去，秋蓉的居所倒是没人去过。
手机和钥匙是装在一个透明封装袋里的，因为算不上证物，只等家属来取。钥匙看上去没什么损伤，但手机屏幕整个碎掉了，自然开不了机。叶迁提议把它送去维修店，不过由于夏遇秋手机恰好没电，叶迁给店主留下了自己的号码，表示修好了就通知他。
未耽搁多久，二人来到了秋蓉居住的小区。
说是小区，其实是早期完工的一批聚居地之一，老旧而斑驳的灰砖和上了年纪的围墙绕着这块地一圈，中间留个口子供人出入，里面的单元楼还算整齐划一，也只是笼统的白墙绿漆门。楼的第一层是车库，不少住户擅自把它改成了地下室或者小单间，有些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住在里头。
秋蓉也住在里头。
夏遇秋在门口站定，并没有立刻进入。门左边是一扇从墙内突出的小窗户，从外面看不清屋里，窗户被油烟熏得黑黄。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尚有一丝余晖，斜落在这面窗上。她仍是看不清屋里，反倒是从窗面上看到了映出的树影。
悉悉拉拉——
树枝在乱颤，在窗户上狰狞地张牙舞爪。
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芯。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了，迎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发霉的气味。一楼的房子就是如此，每逢大雨，地板上就变得湿漉漉的，近一周不开门，积留下的水汽也只能在室内蒸干，渗进桌脚里、衣柜里、木椅里……难闻的气味便是来自于此。
她进了屋，打开灯，终于瞧清了屋内的状况：墙角隔立出一块小空间，加了扇门，这便是一个简易厕所。另一边墙角也就是窗户的位置空出了一个小平台，那就是厨房了，但夏遇秋没见到什么碗筷，想来秋蓉并未在这里下厨。屋子内侧摆着一张床，有白色蚊帐隔开。床边放着一张书桌，剩下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杂物。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装下了这么多物件，既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又顺理成章。
她走到床边，用手摸了摸，然后坐下，闭上眼睛怔然好久。
叶迁没有打扰，而是很识趣地自己翻找起了看起来有用的东西。房间很小，放东西的地方也没多少，但秋蓉的物件本来就少，这让居室看起来反倒显得宽敞了。他在一个开着的收纳袋里找到了一个标注着某医院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份诊断报告。他看到上面写着：肝上囊肿。时间是两个月前。
叶迁的眉头也随之展开，然后把自己的发现递给了夏遇秋。
“所以，小姨是因为这个才……”
“应该不是。”他摇摇头。开什么玩笑，因为囊肿就放弃生命的希望这种事对现代医学来说压根就是天方夜谭。他随口解释道：“这个顶多算是良性肿瘤，不会致死，切掉就没事了。”
有诊断报告就应该有配套的手术报告，但在叶迁搜寻一番后什么也没找到……这很不合理。
从就诊到现在过了两个多月，按理说医院档期排的再满也不会把一个小的切除手术延后这么久。况且对秋蓉而言，头天做完手术第二天就能下床、手术花费不过几千——甚至没有她的投保多，有什么理由把手术一直往后拖？
除非秋蓉没做也没打算做这个手术。
叶迁回想起了易不扬的话，这时有些狐疑起来：又是巧合么？
另一边，夏遇秋也不说话，只是走到门口，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好久。
她触碰着落下来的纷扰水滴，喃喃道：“又是一场雨啊。”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雨落在地上、空调外机壳上、树叶上……或沉闷或清脆或含糊不清的音调四处皆是。外面只有雨声，她也只听得见雨声。
雨越来越大，她站在屋子里，像是在听一场狂风骤雨铺就而成的交响乐。她就站在舞台中央。但她既不是指挥家，也不是乐队伴奏中的一员。混乱的乐章充斥着振奋和欢喧，周身的一切事物都在呐喊欢呼，把这份激情传递感染给更远的地方和更多的人与物。
但她除外，她只深切地体会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感。这种悲凉感潜藏在无边的黑里，潜伏于四周，叫人动弹不得。在重重压抑之下，随着远处一声炸雷，如惊醒般，她读懂了这份感觉：
孤独。
她忽然鼻子一酸，像是自言自语般说：
“有点冷啊。”
叶迁看了看天，天是灰蒙蒙一片，又看了看她，她的脸也是灰蒙蒙一片。他叹口气，默不作声地把外套脱下披在她肩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原来有个倒霉学长在身边，心情倒是轻松了些，小声说：
“谢谢。”
“我说你啊，”叶迁回到桌边，拣起一只笔记本，“稍微打起精神来。你这样当甩手掌柜也对我太放心了吧，看都不看，不怕我顺点什么东西走么？”
夏遇秋转过身，双手紧了紧外套，小声嘀咕：“这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啊……”
叶迁“哼”了声，冷冷地说：“哦，是啊。但谁说只有东西值钱了，这不还有个大活人么？”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持续数秒，夏遇秋才反应过来，脸“唰”地一声红了，赶紧双手护在胸前瞪着眼睛，盯着叶迁看了好久，勉强吐出几个字来：
“你、你你臭流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