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易不扬活到现在参与过的,气氛最怪异的晚宴。
倒不是菜不合胃口……
他揉了揉太阳穴,手肘捅了捅身旁大快朵颐的叶迁开始挤眉弄眼,想说的自然是:
没点眼力见么?你是看不见旁边几个人时不时盯着我们?人就差直接问你们怎么还不走了。降低点存在感不好么?
而叶迁的回应则是:
嗯?这炖菜挺好吃的啊,不是吧不是吧,老易你最近胃口越来越刁了。要不试试这个酱肘子?可带劲了。说着他……晃了晃手里那块白花花的肉。
跨服聊天,最为致命。
在察觉到这些人不是萤火的成员后,易不扬先是略带庆幸地松了口气—— “萤火”的成员是出了名的能发疯……不是祭天就是祭天的那种。
字面意思上的“祭天”。
如果二人进来的时候撞见的是那帮疯子,大概只能是……被抓住绑起来,点上一把火连着这座宅子一同烧了,点火的过程中还有一群人围着你跳踢踏舞唱圣诞快乐……或者你运气足够好能逃掉,他们还是要把这房子烧了,总之几乎不可能留下什么线索。
至于干翻他们并且扬长而去……易不扬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外套,内侧靠胸口的地方藏着一只电击棒,加上腰间的一把匕首,这就是所有的装备了。况且还带着个拖油瓶……就别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即便如此,今天的行动还是有些草率。那个嘴碎家伙的情报固然一如既往准确,但当下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而意料之外往往意味着变数。首先是从先前的探查来看,这幢宅子本身就有很大问题。如果这栋宅子真是租来的,倒不必担心什么。但房子本身是萤火的产业,这个到现在还未露面的房子主人的身份就值得推敲了。其次,到达的客人虽然摆出了一副“大家是旧识”的姿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的貌合神离之感,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似乎所谓一年一度的聚会只是在应付什么任务罢了。留在这古宅内并非好事。在探明情况后,最优选择应该是打道回府。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在你有一个超勇队友的情况下。
易不扬打开大门,随口说了句“这雨下得真大”——意在引出后面那句“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这时许阿婆接过话说,要不留下吃过晚饭再走吧,也就加副碗筷的事,而且朱先生也吩咐过今天过来的人都要妥贴招待,这里有空余房间,留宿一晚没关系。
任谁都能听出这不过是客套话……但有人不这么想。叶迁忙点头说好啊好啊,正好雨大咱们走不了,哎呀真是麻烦您了,话说晚饭吃什么?
许阿婆当场愣在了原地,易不扬也只好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再然后,他们坐在了这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孩子不听话多半是欠的,打一顿就好了。易不扬在心里宽慰自己,也就二十出头的孩子嘛。
晚宴开始时间是晚上七点。尽管主人不在场,安排好的活动也不会有所影响。长桌上首的椅子空着,陈宇、老杨和志华依次坐在左侧前三张椅子上,对面是文敏。长桌尾部坐着易不扬二人。长桌正上方吊着一盏装饰繁多的灯,冷白色的光线倾泻在亚麻色桌布上,显得更柔和模糊了。医生靠着餐厅后方的窗户,手里端着酒杯,偶尔抿一口,他将窗帘微微开了一条缝隙,出神地望着窗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乌云挡住了月亮,群星不再闪耀,只有风无止歇地吹过。
尽管氛围些许异样,温暖舒适的环境和美味的晚餐却是一种享受。但安逸终究不是暴雨夜的基调。正此时,灯光骤然熄灭,餐厅顿时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是陈宇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雨打树叶、枝叶乱颤和狂风悲号的声音——某扇窗户被风吹开了。人们先是一惊,明白原因后复而镇定了下来,有人准备起身关好窗户。但紧接着又是“哐当”一声,玻璃砸碎的清脆声响甚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所有人都猛然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原本医生倚靠的落地窗洞开,两侧窗帘在狂风下张扬飞舞,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冰冷透凉的水汽,瞬间打破了餐厅温暖安详的氛围。窗户向外延伸的阳台边缘处站着一道黑色人影,但由于光线原因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神态或动作。就在此时,天空被一道闪电照亮,霎时宛如白昼,所有人脸上被映成了银白色,屋内屋外,餐桌、壁橱、摆钟……黑暗中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人们终于看清那道人影:赫然是原本站在窗边的医生!
雨水顺着他苍白而狰狞的面孔往下滴,他嘴巴大张着,右手撑住栏杆,左手紧握成爪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头发一绺绺地结着,结块之间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全身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在他的左脚边散落着玻璃杯的碎片。
大约不到一秒间隔,四周又黑了下去,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屋内的所有人,看到这荒诞而真实的画面都愣在了原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易不扬,但在有所动作之前,隐约间,他看见一团黑影越过栏杆,坠了下去。
“他掉下去了!”
不知是谁最先的一声叫喊,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躁动起来。然后是各种窃窃私语和碰倒桌椅的声音,伴随着猜疑、不安、惶恐、惊讶这些情绪在黑暗间充斥发酵。文敏更是脸色苍白,咬紧嘴唇,牙齿打战。易不扬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照亮了落地窗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但电闪雷鸣一瞬间看到的玻璃杯碎片依旧在那,一共三块,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拍了拍叶迁的肩膀,示意他别轻举妄动,然后快步走到阳台边。他能感觉到湿冷的雨水顺着脚踝流到鞋内、脸被水汽一层层覆盖,但这也让他保持足够清醒。他探出栏杆向下望去,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有被黑暗簇拥下四面八方的雨声。
别墅建在山顶,背靠相对平缓但足够长的山坡,只下到一半便被突兀出来的巨大岩石截断,然后是断崖式地下跌,那里会形成一块小瀑布。现在雨季刚开始,而别墅足够高,不管是重物坠落还是水流冲刷岩壁的声音都听不见。
易不扬转过身来,低头看了看几块被雨水不停冲刷的碎玻璃,略一定神,走回屋内。
“掉下去的是医生。另外,”易不扬略一停顿,眯起眼睛一一扫过众人,视线最后停留在餐桌的玻璃杯上,“有人给他下了毒。”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不由一惊,呼吸声变得仓促,他们被手机灯光打白的脸更显苍白。
“好消息是,”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又有些咬牙切齿,“桌上的没毒,凶手……呵,可真是精准又高明,如此巧妙地把毒药喂进了医生的嘴巴里。”
而且是在我眼皮底下,易不扬在心里加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