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无常出现的情景,但是那是她杀的第几个人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才咽气,她就听到锁链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两个奇装异服一黑一白的人物从迷雾中走出来,提着锁链就将死人的魂魄拘了,临走前其中一人回头看着唐澈说:“小姑娘,又是你啊,我们算是老熟人了?”
“是啊。”唐澈老实回答,接着那无常一阵大笑:“姑娘,你周身死气环绕,怕是自己也离死不远了,还是给自己积点德吧~”说完大笑离去。但是,唐澈自然是不能照他们说的做,于是长此以往,每次无常来收拘被唐澈杀掉的人的死灵时,干脆就不隐藏形体了,仿佛真是彼此老友般自来熟的打招呼,在冤魂的控诉和诅咒中一边调侃唐澈一边把魂带走,这么一说,貌似还真有点老熟人的意思。
“哈哈,大话放的很麻利嘛,我们还能怕一个凡人一把破笔?”黑无常甩了甩手中那喀拉作响的粗黑铁链,“试试就试试啊!”
“你们二人违逆天命,滥杀无辜。”一个清冷的嗓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怕是回了地府,也只有罪无赏。”
“司徒……仇?”唐澈扭过身看着那一袭亮眼的白衣缓缓走进,道姑的表情一如初见时那般没有情绪。
他身后还有另一个白色的身影,唐澈不用想都知道那必是司徒念。
看着他俩一前一后走来,感觉甚是微妙。
“你……”甄敛惊讶之下差点把笔掉在地上,“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能来我也能来,”司徒念开口道,“其实是阿离师妹委托我出手的。”
说到这唐澈就彻底迷糊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两位无常的表情看起来更紧张了,他们看着走进的姐弟二人,防御的姿态十分明显。
“两位鬼差。”司徒仇站到他们面前开口道,“违反阎王的意愿擅自拘押阳寿未尽的人,恐怕不是什么大功德啊。”
“这位女冠,你也看到刚才的情况了。”白无常站出来说,“如果不是这个女唐门,哪来这么多冤魂野鬼?”
“清明时节本就是阴阳两界界限模糊之时,却不是次次都有如此情况,如果没有两位阴差一番努力,恐怕现今之景也难成真。”
“你什么意思?”黑无常凑过来怒道,“曲曲一个小道也敢质疑我们?”
“小道随纯阳宫灵虚真人上官博玉修习道法多年,神怪之事也算多见,请两位不要把贫道当小孩骗。”司徒仇看似随意地骈指拂过长剑,剑刃泠泠光似圆镜颇为刺目。
“你……”黑无常退后一步,突然耀目的白光将他们包围起来,唐澈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无常周围齐整了摆放了一圈铜镜,印着天上的星光不知为何光芒如此耀眼,唐澈不由纳闷,好好的地上哪来的七面铜镜?
“不好……!北斗七星阵!我们着道了!”白无常本来非人的面部几乎扭曲,他们俩显然都意识到了严重的危机,然而不知为何他们虽然惊恐万状却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用怨毒的眼刀一遍遍把司徒仇剜个遍。
“你们瞧好。”司徒念优哉游哉地走出来,手里举着三炷香,“在这三炷香熄灭之前,别说你们小小阴差,就算是阎王爷来了也得老是呆着。”
司徒仇回过头狠狠瞪了司徒念一眼,司徒念缩了缩肩膀,把三炷香插在两个无常的脚边。
“这位仙道……你看咱们阴阳两路走,何必为难呢?”白无常换上一副苦瓜似得笑脸,“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阴差大人果然通情达理。”司徒仇走上前去,将手里一叠厚厚的冥钞塞给白无常,“本来贫道只想略表心意,怎知两位非要与贫道友人为难,这才不得不布下阵来。”
拿了冥钞的白无常玉黑无常对视一眼。
“我观这位女道长道法非常,你看,反正如今已经变成这样,不如你且助我们将这剩下的孤魂野鬼收了,我们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啊。”白无常叠着手笑道。
“不必,两位阴差大人可以离开了。”司徒侧过身,“贫道一人足矣。”
“你一人足矣???”两无常难以置信地长大嘴巴,虽然刚才真敛一把狐火几乎将附近聚拢来的野鬼烧了个干净,但谁知道两个无常为了达到目的召来多少死灵,眼见着又有迷迷茫茫的白雾满上山坡,怕就是高僧来超度一天一夜也无法完成工作。
“是啊。”司徒仇又抽出一张符纸,斜眼看着两个无常,“难道要贫道亲自送两位上路?”
“不用不用!”黑无常赶紧摆摆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白无常回头瞟了一眼唐澈,突然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唐姑娘,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司徒仇剑锋一扫,三根香同时熄灭,一阵锁链的悉索声后,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彻底消失了踪影,只剩越来越冷彻骨的空气慢慢聚拢,还有这永远不见天日的阴暗树林。
“你们可以走了,但是得带上这个。”司徒仇塞给唐澈一张鬼画符,接着把手指按在她额头上念念有词,唐澈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轻飘飘的感觉过去后,温暖的旭日照在她身上。
温暖归温暖你,等唐澈的四肢百骸恢复了知觉,她发现自己全身湿透,顿时抓狂:“啥子事儿嘛???”
“哎,你的肉身被留在这边,魂魄却被无常带走,刚才这里下了好大一场雨,当然被淋成这样。”
“他呢??”
甄殓出现在她身边,脸色看起来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刚才放那大话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笑出声的不是唐澈,而是一个特别稚嫩的女孩。
“他跟你不同,本尊就闯入了阴阳交界之地,所以被淋湿的只又你一个啦~”女孩咯咯地笑。
“很好笑吗?”甄殓阴着脸走到那女孩面前,“活一把年纪还这么幼稚。”
“这不叫幼稚,这叫乐趣。”女孩咯咯笑着说,她一身白袍,长剑在背,还有一个看起来比她本人还大的葫芦。“狐狸哥哥出洋相了?”
“别叫我狐狸哥哥。”甄殓看起来的确情绪不好,“我真是自讨苦吃。”
“你本尊就是狐狸啊。”女孩还在笑。甄殓瞪了他一眼,起身走向唐澈:“你没事吧?”
唐澈摇摇头。
甄殓麻利地脱下外袍举高递给唐澈:“披上。”
唐澈自治狡辩无用,乖乖接过甄殓的外袍裹紧。
甄殓瞧着唐澈的面色,笑的有些无奈:“别黑着个脸,大家没事就好,两位道长应该也能应付吧?”
“当然啊。”小道姑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他们俩一分别是灵虚一脉和静虚一脉的佼佼者,孤魂野鬼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啦!实在不行我也会出手的哦!”
“如果不借助白龙的力量,你真能比你师姐更出色?”甄殓写你这她问道。
“……白龙?”唐澈明知可疑还是转向小道姑。
“潜水上游的白龙江知道吧?”甄殓一边抚摸马鬃毛一边说,“那条江的名字来头就是因为古时候有人目睹过白龙现身取的名,站在你面前这个小道童,就是潜水的龙神。”
唐澈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只是徒劳的张大嘴巴。
“不要告诉别人哦。”龙神用食指压住嘴唇,“我很喜欢纯阳宫,不希望被人打扰。”
“……晓得。”唐澈点头。
就在这时,两个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人扭头一看,正是司徒仇和司徒念两人。
“师兄师姐!”小道姑欢呼着扑了过去,司徒仇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挂在自己脖子上,径直向唐澈甄殓走来。
“唐姑娘,甄大夫,好久不见。”走在后面的司徒念微笑着打招呼。
“……司徒念。”唐澈突然觉得这种时候看到司徒念本尊真是叫人无限唏嘘。
“你们两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甄殓看着他们的神情多了三分警惕。
“别忘了道士的本事。”司徒念故作神秘地拍了拍司徒仇的肩膀,“你们今日种种,都在我姐的预料之中。”
“司徒道长能掐会算?”甄殓眯起眼看向司徒仇,“这可是道破天机折寿的活儿。”
“我姐为了找你们宁愿折寿,难道你们就没用半点感动吗?”司徒念轮流笑看眼前几人,唐澈觉得他变了,和之前比起来。
“说吧,你们找唐澈做什么?”甄殓挡在唐澈面前,手中华胥笔哗哗转。
“小念说,他要帮唐姑娘击败敌人,这样他自己才有翻身的机会。”司徒仇道。
“才有回家的机会。”司徒仇补充道。
甄殓眼中怀疑的成分丝毫未减。
“……不管咋个说,今儿要好好劳为两位道长了。”唐澈俯下身对甄殓说,“我们需要帮手。”
“甄大夫!”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找你好久了!”
由远及近的铜铃声,女子成熟丰腴的身形渐渐在浓雾中显现。
“赫琪姑娘?”甄殓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唐澈她……”赫琪比划到一半,猛然见到唐澈骑在马上莫名地盯着她立刻止住,“我哪儿都找不到她,原来是被你带走了啊。”
“是啊,我们都没事儿。”甄殓笑道,赫琪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一抬头看见了司徒姐弟俩,又张大嘴巴:“你们……怎么……”
“自己人自己人。”唐澈不想啰嗦,“我有跟大夫讲,你先帮我安排安排他们。”
赫琪纠结着眉头看了看甄殓又看看唐澈:“那好,你们注意安全。”
“放心,我在。”甄殓冲赫琪浅浅一笑,麻利地翻身上马,坐在唐澈身后。
甄殓一蹬马刺,赤蛇嘶鸣一声迈开小步,小跑起来。
“这里雾气颇大,应该不会有危险吧?”唐澈一边伸长脖子观察一边问。
“危险这东西,想躲也躲不开。”甄殓只是觉得唐澈的头发在脖子上蹭的感觉真是叫人留恋。
“我想问你,就算我该死,可毕竟没到生死簿上规定的期限,是什么让两位无常宁可受罚也要来强行拘我的魂?”
“大概你身上有什么他们特别在意的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
甄殓叹了口气说,“你在清明受伤本来不是好兆头,最好一段时间不要出门,是我大意了。”
“你跟那个小道姑认识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楚,过去她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救过我,就此算是结识了吧。”
“那个无常说你连狐火都不能使出,虽然我不懂狐火是个什么玩意,但是,难道你……”
“啊,你可以把现在的我当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凡人,只是能够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就不叫凡人了。”唐澈摇了摇头,“为什么你……难道是因为某种禁忌?你在白龙口的时候难道不是使了法术才……”
“我可不会什么法术,白龙口只是一种本能的力量罢了,如今我只剩八条尾巴了。”
“尾巴……?那个尸体是……你的尾巴?”
“是啊,所以它会像一个真正的死尸一样变硬腐烂生蛆,但是我总不能每次遇险都丢一条尾巴吧,至少会疼的不是?”甄殓冲着唐澈炸了眨眼。
唐澈真心觉得这种设定超出了她的常识,太不可思议了。
“好吧。”唐澈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龙神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她说无常还是对你相当忌惮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一介凡人还能跟无常打照面这么多次还安然无恙。”
“这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我一个凡人,无常有什么好怕的,一旦我阳寿尽了还不是照样得跟着他们离开。”
甄殓注视前方的眼眸如同由深蓝过渡到漆黑的深潭。
“……怎么?”唐澈捅了捅他的肋骨。
“人还活着,就别说这种话了。”甄殓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毕竟我又不是道士,这么说吧,你应该知道见血开光的利刃能够辟邪的说法吧?有些杀孽过重的将军甚至还会被当地立庙祭祀,奉为杀神,镇守一方,至于这杀神是正神还是邪神就另当别论。”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杀了多少人,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能从你身上看到几乎具象化的杀意,你不妨去问问司徒姐弟俩,问问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什么。”
“……我似乎没有这种自觉。”
“自觉杀气逼人的人都是在做梦没睡醒呢。”甄殓轻轻一笑,“只要你清楚,没有什么杂鬼能动你就行了。”
我可以继续过去的生活,唐澈自动在脑内把这句话作了一番翻译,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我的腿这就算好了?”
“这只是一种以针蓄力的做法,我强行让你双脚站立,代价就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是我封了你的痛觉,总之就是,你的腿其实还没好,要等到痊愈至少半个月,不出意外的话。”
“你知道吗?老鸨早就跟我谈好了生意。”
“什么?”
“还有一些被走漏风声的妓女。”
“……”
“有的是杀了负心汉,有的是情敌,有的甚至针对老鸨本人。”
“……这到底是走漏多少消息了。”
“所以,等我能站起来后,不管我要对这妓院做什么,你不准出手。”
甄殓垂眸看着侧过头严厉地瞪着他的唐澈。
“知道了。”说完在她冰凉的面具角落落下一个吻。
隔着面具唐澈实在不能准确想象甄殓俯下身到底干了什么,只好把身体扭正,又听见他在身后说:“还有田恒,你打算怎么说?”
“他不会接受的。”唐澈自嘲地笑了笑,“当断则断。”
甄殓想起了唐澈刚收了这个徒弟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一定要这样处理吗?”
“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如果可以不这样做当然最好,对我来说也是麻烦。”
“我们回去吧,你该休息了。”
“唉,确实好困。”唐澈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各怀心事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唐澈依旧是在甄殓的帮助下翻墙进了院子,然后头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觉醒来,见着房中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片晨光熹微中,一头乌黑的长发十分亮眼。
背对着她坐着的万花,看似静默了千万年一般,墨色构成的背影仿佛宣纸上浓淡相宜的人物画,是了,他本来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笃笃笃……他在捣药,就这细碎的声响充盈了整个空间,没有其他。
她就这么歪着头欣赏他画一般的背影许久,开口道:“你要捣药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下,偏过头来,侧脸美得惊心,舌尖一舔笔尖眉目妖娆。
“等你痊愈啊。”
唐澈看了看满屋子堆到屋顶的药罐子。
“看来是永远没有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他站了起来,走向唐澈,“你怎么知道我治不好你?”
“我没这样说。”唐澈伸手去够千机匣。
“你就是这意思。”甄殓俯下身,偏了偏头,就算只是勾起嘴角也叫人心醉神迷。
不对,唐澈竭力保持清醒,这不是甄殓吧?不是吧?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鬼使神差般唐澈握住了千机匣,又往里缩了缩。
“证据?”甄殓说着提起一个浓妆艳抹的人头,“我叫你配合治疗,你却跑去杀人!!”
唐澈看着老鸨的人头,吞了口口水。
“你是不是不想好?”甄殓说着就上了床,随意把人头丢到一边,四肢并行把唐澈逼到墙根。
“走开!”唐澈的千机匣顶住了甄殓的喉头。
“哈哈,你果然不愿意让我治你,你想杀我?”甄殓说着笑起来,这笑明艳如同午夜里突兀的光亮,唐澈简直无法直视。
“我教你走开!我不想杀你!”唐澈简直在嘶喊。
“这么久以来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不会离开你的。”甄殓握住她肩膀的手力气大的叫人咋舌,“你再赶我走,我恐怕得采取非常手段了。”
“……你想干什么?”
甄殓举起闪闪发光的尖刀:“我都是为你好。”接着刀尖就刺入唐澈的大腿,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喷溅上了甄殓那张美轮美奂的脸,这幅景象突然变得不能更眼熟。
唐澈仔细一看,这眼前的哪是什么万花大夫,分明就是一个带着面具面无表情却满面鲜血的唐门女子,她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匕首,一次又一次扎进唐澈的身体,噗噗噗的声音真实又恍若记忆之中,疼痛也好似许久之前。
“唐澈?”
啪啪,有人在打她的脸。
一双柔软的手覆盖着她的额头,那人还在叫她。
“唐澈?醒醒!”
她看到了那张叫人难忘的容颜,恍若神祗,眸点星辰。
然后她拔出了枕头下的怀剑,流星般的轨道划过,坐倒在床上的甄殓美玉般的面庞上横亘了一条细细的,鲜红的刀伤。
他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伤疤,不深,但是莫名的痛。
怀剑的刀尖正对这他,唐澈一边兀自发抖一边嘶哑着嗓音喊道:“走!!走!!”
一个厥阴指打飞了唐澈手中的利刃,甄殓扑过来抓住唐澈的双臂,毫无悬念的唐澈开始剧烈挣扎。
“别动!!”甄殓也淡定不能了,唐澈的力气非一般女子可比,不是钳制了双手就能制住的。
“走——————”
“你发烧了!让我看看!”甄殓无论怎样喊唐澈似乎都听不懂,最后他将唐澈的双臂举国头顶牢牢摁住,将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但是唐澈的挣扎压根没有半点轻缓的意思,甄殓烦不胜烦地撑起身子瞪了她片刻,报复似得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过了半盏茶,一炷香,或是一个时辰,反正唐澈本人已经彻底迷糊了,甄殓离开她的双唇,一甩掉下来的发丝,挑了挑眉说:“烧得不轻,我去拿药。”接着压低身子附在唐澈耳边说,“再乱动,可就不止刚才那种程度了。”
唐澈似乎真的清醒了,甄殓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于是满意的挑唇一笑,把唐澈的双臂塞进被子里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