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峡的医馆已经关闭了,一时不知去哪里的甄殓,从门派接引人那里回到万花谷。他阔别了三十年。
依稀记得那时候东方宇轩笑着说:“你若是喜欢万花谷,就留下来吧。”
如今东方宇轩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头,甄殓的容颜丝毫未变。
出现在万花谷谷口,接引的万花女弟子愣了一下,叫道:“师………师兄回来了?”
她根本不认识我,甄殓心想,这女子看起来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她不可能知道他是谁。
他点点头示意,转身离开,忍不住的女孩子拉着身边的师兄就叽叽喳喳起来:“他是谁啊?我怎么对他没印象?不应该啊这么漂亮的人!”
这么一听,甄殓才有种莫名的疏离感,恍如隔世一般。
坐上大雕甄殓直奔三星望月,清冽的长风扑面而来,甄殓突然有点怀念。
轻车熟路地坐上凌云梯,在去看望东方宇轩之前,甄殓决定先去瞧瞧僧一行。
刚从凌云梯上下来,甄殓就瞧见不少万花弟子在工圣面前打坐,他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盘起腿也开始打坐。
才闭起眼没多久,甄殓就感觉到一道道视线钉在身上,浑身不舒服,睁眼一看,果然许多打坐的弟子纷纷回头盯着他看。
不管是怎样的视线,甄殓真心觉得如坐针毡。
眼前这些人,全部都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
终于甄殓站起来,这样还如何精心?他瞥了僧一行一眼,果断朝凌云梯走去。依旧是如芒刺在背。
就连凌云梯的守卫都在盯着他看,甄殓突然很烦躁。
于是又爬上鹰背,直奔晴昼海。
我只是去庖碎肉的,我在心里默念,我只是去庖碎肉的。
还在鹰背上视力极好的甄殓就能看清茫茫花海中各种颜色各种体型的尸体,通常为了不被人打扰,装死的侠士们会挑远离人群的地方自绝经脉。当然甄殓也看到了地上盛开的巨大的真诚之心的烟火阵,不止一个。
骑上马来到生死树附近,甄殓掏出刚刚才杂货商处买的小刀站在生死树下的斜坡上寻找着附近游荡的晴狼,夜狼和影猴。
引了一群狼的甄殓甩起笔使出快雪时晴杀了一片狼,几次下来,内力渐渐耗尽,庖掉附近最近一只狼的尸体,把碎肉扔进竹篾,就坐下来调息。
一只蓝色的蝴蝶无声无息地停在他的臂膀上,甄殓回头一看,只见一口紫色的大鼎就摆放在他身边,一群色彩缤纷的蝴蝶在鼎周围翩翩盘旋。而扶着鼎站着的妖娆身影甚是熟悉。
“赫琪姑娘?”甄殓愣了愣。
“来,吃鼎吧。”赫琪站直了身体。
“不必,在下恢复好了。”甄殓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好吧,花哥你吃了那么多次鼎,可有仔细瞧过我仙教的仙王蛊鼎什么模样?”赫琪摊了摊手。
“其实……碧水对我来说够用了。”
赫琪的脸绷了一绷,甄殓提了竹篾道:“在下先行离开,失陪。”
“大夫你离开唐澈就是为了回万花庖碎肉致富?”赫琪的声音略显尖锐,甄殓的脚步顿了一顿,仍未回头。
“我回来看看掌门。”
“那唐澈怎么办?”
“我不知道。”甄殓叹了口气,提气甩起轻功,直到气力用尽,再也无法使用轻功,甄殓才无奈的停下来,站在广袤的花海中发呆。
背后银铃声声,甄殓忍不住回头一看,果然是赫琪带着她的碧蝶尾随而来,停在她身边。“差点追不上了呢。”赫琪闯了口气道。
“赫琪姑娘,找在下何事?”甄殓转过身挑了挑眉。
“确实有一事相求。”赫琪自然地扬起笑脸,“那日我无意中见到你在广都镇外游荡,手中是雪凤冰王笛?”
甄殓眯起眼:“原来跟着在下的是赫琪姑娘。”
“不愧是大夫,早就发现了啊,如今我说我是为了唐澈的安危,想来大夫也不会信了,我们苗疆人不会拐弯抹角,我就直说,大夫可否为我吹奏一曲?我从未见过雪凤冰王笛,也不认识其他手持大笛子的万花,求大夫成全。”
甄殓绷着脸垂眸看着赫琪片刻,取出了腰上雪白的玉笛,将其一横吹奏起来。
商声嘹亮羽声苦,江上寂历江枫愁。静听关山闻一叫,三湘月色悲猿啸。又吹杨柳激繁音,千里春色伤人心。随风飘向何处落,唯见曲尽平湖深。明发与君离别后,马上一声堪白首。
赫琪脑海中流过一首诗,她真想全部背出来,最终却决定只挑一句说与他听。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上缓缓飘落,白沙般的雪花落尽繁花转瞬即逝,唯有甄殓乌发玄衣上点点白雪渐渐成白一片。
“明发与君离别后,马上一声堪白首……”
笛声一尽,赫琪的念叨尤其清晰。甄殓双手一震,险些将笛子从手中滑出。
“你……”
“大夫可是奇怪我一个苗疆人,如何晓得汉人写的这么长的诗?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我接触过的诗词不多,唯独这一首,深得我意。来了中原这些时日总想领教一番诗里描写的仙乐,大夫这一曲,果真是叫人难忘,更有这晴天飞雪的奇景,赫琪此生足矣。”
看着巧笑嫣然的赫琪,甄殓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你只要面瘫就好了……
“大夫可是要将这碎肉带回下榻处?”赫琪依旧笑得灿烂。
“……是啊。”
“我陪你去吧,大夫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带我逛逛万花?”
甄殓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还在万花学艺时的住处恐怕早已让人了,如今我要再住,虚得先上报申请空房,万花谷弟子一旦学成离谷,居舍一般让给后辈,再说我也……不打算在万花过夜。”
“……咦?”
“万花已经……比我想象中的陌生,我还是去我更熟悉的地方吧。”
“还有什么地方比万花对大夫来说更熟悉??”
“……”
“大夫。”赫琪走近一步,拉住了甄殓的袖子,“让我跟着你吧。”
“你是有夫之妇。”甄殓不着痕迹地甩开袖子。
“我已经被休了。”赫琪扬起一个苦笑,“如今我是有家不能回,师父不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认为是我终究不肯接受丈夫才被休的,错的都是我。”
“那似乎……与在下无关吧?”
“我只是在争取个自由身,做我想做的事。”
“……哦。”
“所以你再怎样拒绝我,我也会坚持到底的,除非我死了。”
“……那确实是赫琪姑娘的自由。在下先告辞了。”
甄殓才踏出几步,背后就传来赫琪清越的声音:“唐澈未能有幸一睹大夫玉笛横吹的风华绝代,实乃憾事啊。”
甄殓回头,抽了抽嘴角,涌到嘴边的嘲讽吞进肚子里,这着实是一记闷亏,且足够留下心理阴影。
赫琪在身后渐渐远去,然而甄殓清楚得很,尾随者远远不止她一人。
虽然提了满满的碎肉,甄殓却不想就此去长安,他将碎肉交给满脸诧异的仓库总管,把小刀换成铲子,坐上墨雕奔寻仙径而去。
墨雕才落地,迎面一个芙蓉并蒂打来,甄殓交了星楼抬手厥阴指破了对方的招,然后一口气将商阳指少阳指往对方身上招呼,青青草地上墨影飞溅衣袂翻飞,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也晓得甄殓只是在溜他玩,自己的伤害对于眼前这个显然比他老城的多的万花师兄几乎就不叫伤害,星楼解了定身立刻给自己糊上了春泥,对方转身一个太阴指退至他身边,笔尖刀刃般划破衣衫,鲜血浸染,春泥顿时失去效用,甄殓毫不客气的玉石俱焚,叫他喉头一甜,膝盖一折就瘫倒在地,前后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更何况对方一开始根本就是在猫玩耗子。
吐了一口腥血,偷袭自己的万花抬起头来,甄殓皱起了眉:“是你……”
“很意外?”田恒摸了一把唇边鲜血,“你我同为万花同门,遇见很正常吧?你若想避开我们,就该去个师父不知道的地方!”
“……她出事了,是吗?”
田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着路边大石狠狠瞪着甄殓:“你一走,许多恶人的唐门刺客就来杀她,我也受到牵连,师父拼死将我救出,自己身受重伤……”
甄殓的喉结咕嘟一声滚了滚,转笔的手顿了下来。
“我医术不精,又不敢声张,只得尽全力抢救,好歹是保住一条命,可是唐门之毒你应该清楚,她受伤太多,新中的毒似乎会与旧毒发生剧烈反应,我实在不能解……她现在昏迷在床高烧不退一直在说胡话,我只能回万花求救……”
“你分明一路尾随我,这真是有心像同门求救??”
“呵呵,我从小在万花就受尽鄙视,所有人都嘲笑我的出生,唯一的一个师父也只是贪图隐元会的奖励,我学成后就拒绝认我,你觉得我回万花,真的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将师父托付?我也只是抱着微薄的希望试一试罢了……没想到……你居然也在万花……”
甄殓不由得后退两步,握紧手中的笔杆子。
“好。”田恒声音沙哑地点点头,“你不愿意回去也好,至少求你给我一个实用的药方。我们一逃,那些歹人就将妓院焚毁,逃出来的妓女也没几人,你留下的药自然付之一炬,无论如何,你不能不管。”
“田恒我问你……”甄殓努力抑制住声线的颤抖,“你是否觉得……你师父在一心寻死?”
“那是她常年出生入死,看淡了而已。”
“不,常年出生入死的人我也结交过,那根本不一样,唐澈她……对活着这件事不仅不抱希望,甚至……厌恶。没错,她厌恶自己活着的状态……她想用死摆脱……”
“你不想管便不管!!何必如此侮辱我师父!”田恒激动一吼,喉头又有血腥涌上,他扶着石头咳了两声,抬头望向甄殓的眼神更露骨的刻毒。
“你听我说,你师父一定有事没有告诉我们……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关乎她人生的大事,她瞒着我们所有人。”
“那又怎样!”
“这只能说明……”甄殓又转了转手中笔,“一心寻死的人,无人能医。”
“……好一番说辞,高深到小人无话可驳。”田恒冷笑两声,“既是这样重大的秘密,我一定会想办法知道,至于你,从今往后,见你一次我便动手,不管最终是谁送命,我一定做到。”
甄殓保持着沉默,毛笔越转越快,一时间寻仙径上只听见夏虫起起伏伏的鸣叫。
“说起来,你回答我,你跟那个五毒,怎么回事?”田恒甩开额前的长发,扶着石块站直身体。
大概是被田恒撞见了他俩在花海,自知技不如人的田恒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吧,甄殓心想。
“赫琪姑娘追上在下要求在下用雪凤冰王笛为她奏一曲,在下答应了,奏完各走各的,就这样。”甄殓别过头去,不去看田恒。
“是吗?”田恒摸了一把唇边的鲜血,“劳烦师兄把药方交给在下,师父的病情不容拖延。”
甄殓手中的笔越转越快,最后犹如风车般飞速旋转,猛然停止,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 “我去找纸笔。”
“……你真的不回去了?”
“回去哪儿?”
“师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这种时候你说走就走?”
“你以为我想走?既然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师兄。”田恒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刚才是我气不过,现在我是在为师父求你,师父说……这一个忙,必须由你来帮助完成,天下再无第二人,此事结束后,就分道扬镳,江湖不见。”
见甄殓只是站着没反应,田恒急忙加上两句:“师父还说,需要任何报酬,她都会奉上的,就算是……命也可以。”
“何至于此。”甄殓叹息一声,转过头来,“我随你去。”
“多谢……”
甄殓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半是托半是扶地,待田恒站好,听得甄殓道:“无论是是何出身,在世人面前就是我万花弟子,无论何时都不可轻贱自己。”
“你和师父说了一样的话。”
“那当然。”甄殓意义不明地笑了。
当等在门口心急如焚的田恒终于看到甄殓出现的时候,他怀里背上腰上臂弯里堆着大大小小满满当当的各种包裹,还未靠近田恒就问到了浓浓的药味。
“走吧。”甄殓急匆匆地冲过田恒身边,后者无奈地收回伸出去的双手。
成都城门口戒严,据说是那天在无边客栈作案的司徒念同伙又烧了城内一座妓院,几乎无人生还,性质更加恶劣,官府这才决定做做样子。
甄殓拿出早就备好的人皮面具,交给田恒,两人毫无阻碍地混进城内,田恒通过成都城门的时候,不由得回头担忧地叹了口气。
快马加鞭来到唐澈的下榻处,确定无人跟踪后两人撕了面具走进篱笆筑成的院子。
听到动静的黎靖正好推开门,跟甄殓田恒打个照面。
“道长,”田恒赶紧走上前介绍,“这是我师父的……”
“跟我走。”道长二话不说用胳膊掐住田恒的脖子往外拖。
“哎哎?要去哪里??”
“杀仇人。”
“可是关我什么事??”
“我照顾你师父这几天给我治疗一下都不愿意??”
“……我是花间。”
“那更好,对方的治疗就交给你了。”
“我我我我我……”
一道一花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甄殓叹了口气,推开门进屋。
屋里很黑,甄殓进屋的同时放慢了步子寻找照明工具,此时天空及其阴沉,大有暴雨的征兆。
不过黑暗并不阻碍他视物。
床上躺澈的女子额头上盖着快黑乎乎的湿布块,甄殓上前一摸,大概是那个万花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环视四周,这样的屋子,似乎是长期无人居住,荒废已久,只是有些基本的家具供人坐卧,在这样的地方如何养伤?还是这么重的伤?田恒和那个道长想必都不通医术,这不是糟蹋病人吗?
甄殓越想越烦躁,他坐到床边,拿开盖在面具额头上的布块,因为脸大部分被面具遮盖着,他只能用双手寻找可以感知的部位,比如裸露出来的部分。
好软,他心想,唐澈看起来是个不善保养的女子,肌肤传递来的手感却分外动人,果然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么。
突然他惊醒过来,赶紧转身翻出药箱,施了一套针,换过了干净的布块。
“徒弟,掌灯啊。”就在他从屋外走进屋内时,黑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闷闷的传来,“要下大雨了吧?”
“是啊。”甄殓啪的一声打亮火石,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壁画般精美的面孔。
唐澈的脸几乎是瞬间石化了,但很快她又调整过来。
“真的来了啊。”
“我都站在这儿了,还能有假?”甄殓面无表情的点上灯,“你徒弟说,你是请我回来作笔交易。”
“我记得你说过你非常擅长易容。”
“是的。”
“曾做过这种生意吗?”
“不曾。”
“开个价吧。”
“恕我直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旦易容就不能还原,这个责任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我会给你合适的报酬,只要你开口。”
甄殓缓缓将视线落在唐澈身上,眼神如此安静又执着。
“我只……”
唐澈的嘴角抽了抽。
“我只要你欠我个人情。”甄殓轻描淡写地移开眼神。
唐澈的脸颊痛苦的扭了扭。
“可以。”
“那么……是何人需要易容?”
“两天之内,我会把他们带来。到时候你动手就是。”
“明白。”
唐澈掀开被子试图站起来,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看着她摇摇晃晃试图下地,甄殓只得搭了把手,近在咫尺的唐澈浑身散发着伤痛和疾病的强烈气息,就算面具遮面也能感受到她随手都会倒下的憔悴。
“我的千机匣呢?”唐澈迷迷糊糊地说,伸手往桌上摸。
“你现在就要动身?”甄殓上下打量他一番。
“事不宜迟。”唐澈拿到了千机匣,就往门外走。
“你真不怕这种状态下你一去不回?”
“没事,血的气味能让我清醒。”说完这句话,唐澈已经在屋外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