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甄殓狭长的双眼骤然瞪圆。
“百花软筋散的解药,我一直都有。”唐澈这次再没躲着甄殓的视线,“所以那毒根本伤不了我。”
“哪来的。”甄殓在极力保持镇定。
“我的主子亲笔书信让孙思邈配出的。”
“你的主子是何许人也。”
“不能说。”
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你能给我个完整的解释吗?”甄殓的嗓子偷着丝丝喑哑。
“可以。”
“你既然一直都有解药,为何找上我?”
“我需要有人帮我制造假象,引蛇出洞。”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主子的意思?”
“上峰只是给我一个清晰的目标,我去做到便是。”唐澈转过身,甄殓的视线钉子般令她脊椎发凉,“唐镇只当我是他成为家主的绊脚石,可他确实放长线要钓的大鱼,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轻易解了他的毒,他的眼线太广,对方又是孙思邈,若他着力去查恐怕就是我主子也压不住,这就打草惊蛇。”
“为了吸引唐镇的大部分注意力,你得做到在不解毒的情况下留足了空子给他钻,有了我就好办多了?”甄殓的分析听起来太平静,反倒让唐澈更加不安。
“若是迅速解了毒,难免一朝暴露,惊了猎物不说,还引得他利用更加很绝的方式对付我,若是不解毒,毕竟毒性迅猛,拖延太久就真的没救了,我想过很多方案解决这个矛盾,一直一筹莫展。后来我路过瞿塘峡,知晓了你的存在,报告给上峰得到批准后就决定利用你。”
这样的动词说的直截了当,仿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一般。
站在唐澈面前的甄殓脸色比室内昏暗的光线还要暗淡,他活这么久的年岁也算阅人无数,人类这个东西,观其色察其行,林林总总不过如此,刚才唐澈说出这一切的时候,腮部的肌肉和嘴唇的弧度都显示了一个事实——她对这件事本身对甄殓的影响根本毫不在乎,纯粹只是有问就答,按理行事。对了,没准,连把事情合盘拖出这件事本身也是上峰的安排呢。
“那……在纯阳那天晚上……”
“不过演戏。”唐澈的声调毫无起伏。
“那现在呢?全部告诉我又是几个意思?打算杀人灭口?”
“那位大人说,让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观察你的反应是很有趣的事。”
啪!
一声脆响,唐澈的脑袋猛地歪到一边,甄殓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心还隐隐作痛,亏得唐澈也是习武之人,才不会像一般女子一样被他一耳光扇倒在地,唐澈扭回头来,依然是毫无情绪的肌肉牵动,那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就是在告诉甄殓:你的耳光也在我预料之内,所以我完全淡定。
“这样有趣吗?”甄殓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颤抖,他在努力克制。
“那要问那位大人的意思,我没兴趣。”唐澈只是机械地牵动嘴皮子说道。
“那你的那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计划需要实践在我身上观察的?”
“没有了。”唐澈冷静地宣布道,“你没用了。”
甄殓收回手,唐澈至始至终都没有逃避他的视线,直视着他的眼神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甄殓后退了两步,退到门边,然后拉开门,哐的一声摔门而去。
唐澈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衣料摩擦的微妙声音传来,唐澈懒得扭过头去看了,披着黑色袍子带着宽大兜帽的老人在暗处隐身很久了,甄殓一走,他就现形了。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黑衣老者踱着步走到唐澈跟前,“老夫生怕你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看来你依然是最强的。”
“你觉得有趣吗?”唐澈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问道。
“有趣,有趣得很,这也算是枯燥的执行任务期间难得的乐趣了。”老人鬼魅一般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行走着说道,然后他突然伸出干枯却有力的手,捏住了唐澈的下巴,抬起来,“你这样的女人,一但落泪才是大杀器啊,怎么样,这幅样子他满意吗?”
“他什么也没说。”唐澈撇过头。
“也无所谓了,一旦唐镇以为你真的身亡,他就不会再费尽心力地截杀你,我们会注销你现有的一切身份和地位,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那时候你再去接近唐镇。”
“那甄殓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我很吃惊啊,你这么多年来主动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关于那个男人的。既然你是第一次主动问起,我就完整地告诉你好了,你和他一起的这几天可以看做是在进行名剑大会,只要有他在,唐镇他们就会感到无比棘手,你想,一个曾经被做成雕像和他的队友一起放在主城供人敬仰的离经该多遭人恨啊,他的存在无疑给你哥哥非常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分出心思解决这个新的威胁。”
“也就是说,这几天甄殓一直是以一副嘲讽脸在拉仇恨。”
“对,而且拉的很成功,他本来想通过食物和药物的不良反应让你和那个大夫决裂开,失败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的派杀手不惜一切代价要干掉他,你反而排在第二位了,怎么样,这几天是不是活的很逍遥?”
“逍遥是逍遥,我活的舒畅对你们来说可没好处。”
“唐家的家老被他干脆的干掉这种发展委实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但是非常好,非常好……如果这次成功骗过他,你就能重新接近他身边,搜集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和建宁王之间的往来,你想想,一个弑亲屠家勾结海寇豢养死士的商人,若是建宁王被证明跟这种人勾结……”
唐澈只是低头不语,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几天你就在唐家堡好好休息吧,新的身份马上就会派给你,我们相信你精湛的演技,一定能让我们达到目的。”
唐澈依旧沉默,她只是在想,她作为“唐澈”的人生应该要走进坟墓了,下一个名字下一个身份她还不清楚,总之甄殓的存在只是为了尽量压榨“唐澈”这个身份的剩余价值,如今这个身份彻底报废了,就被丢弃了。
“老夫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呵呵。”老人拉了拉兜帽,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
次日,唐澈还是提上人头,吃下暂时扭曲原本声音的小药,奔成都官府而去。
老实说唐澈捧着两个装人头的匣子走进官府的时候,两腿确实有些抖,当她看见那一心要致司徒念于死地的朝廷命官时,心头翻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四处看看,果然唐镇还没有夸张到这种场合都在场的地步。
“堂下何人?”益州督护朗声问道。
“禀大人,唐门弟子唐笑。”唐澈伸手抬高两个木匣子,“特来奉上钦犯人头。”
“唐门的唐澈和万花的甄殓?”督护皱了皱眉,“呈上来。”
衙吏将两个人头盒子转呈上去,另奉上通缉画像,督护打开匣子,抽了抽鼻子,坐的远了一些,才拿起画像仔细比对。
“嗯……”他点点头,“应该没错,你叫……”
“小人唐笑。”
“唐笑是吧,你家中可有父兄?这从八品的官职你一个女人毕竟没份。”
“唐笑孤身一人,不求官职,只求金银赏赐。”
督护挂着笑脸冲着她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衙差走到唐澈面前,掀开盖着的红锦,盘上乃是两千两银子,唐澈作揖道:“谢大人。”然后麻利地把赏银包裹起来。
“小人告退。”
得到同意后,唐澈抱着银子退出大堂,用大轻功跃上屋顶,在众侍卫惊愕的视线下隐身,从脚底抽走块砖瓦。
“……真是江湖游勇,你说说,我就不信她一个男人都不认识。”
“就是,从八品的官职和金银帛锦哪个不比那些个银子管用,真没见过世面。”
“你不知道嘛,那女的不是唐门中人?我早听闻唐门都是只认钱不认人,为了金银临阵倒戈多得是。”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是有句话叫,宁惹阎罗王,勿惹唐门郎,对这种见钱眼开的打手,咱们犯不着一般见识。”
“不过那女人真有两下子,怎么把那俩一并给收拾了?”
“她要是能把司徒念收拾了才叫本事,我听说那小子从东瀛来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不是……那谁……什么流云的,跟温王一伙的,人不就在东瀛吗?”
“谢云流?那是不是纯阳来吕祖的大徒弟吗?说什么修道之人,啊呸,跟反贼勾结至今不敢回国,活该颠沛流离。”
“不过我怎么觉得最近都不太平啊?江湖上传言东瀛人时常出没,不是还有个纯阳刀宗的弟子对朝中要员大开杀戒吗?”
“废话,不然咱们大人能这么紧张。等收拾了那东瀛人,咱们就有清净日子过喽~”
唐澈盖上砖瓦,私下观察无人,这才施展轻功离开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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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吧。”
赫琪在树后绞了绞手指,然后踩着高跟小心地走上草地,这里是问道破附近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坳,倒是个隐秘的所在,本来唐家堡就不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地界。
“大夫,你怎么知道我在?”
“你的蛇在那吐信子好久了,怕是饿了吧?”甄殓依旧是枕着自己的双臂望着灿烂的星河,没有回头。
“先生真会开玩笑。”赫琪走过去坐在甄殓身边,“不找个地方处理下吗?你身上都是血。”
“不想动。”
“大夫,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碰到这种说辞,甄殓从来都是一个字:“说。”
“唐澈她也是没有办法,若是事实证明你们无法在一起,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
“……你不懂。”
“是不是每时每刻都渴望见到她,不这样就无法安心?她不在的时候就一遍一遍描摹她的模样,虽然一时半会也不会忘记。是不是无数次幻想自己和她像普通夫妇一样,无人打扰,过着最平淡幸福的生活?”
甄殓短促地呼出口气,长睫极快地眨了几下,赫琪继续说下去:
“我好想明白你想说什么。”甄殓呼啦一下坐起来,扭头看向赫琪,“这是你的幻觉,我们之间的感受其实没什么共同点。”
“怎么可能?”赫琪皱着眉头摇摇头,“所谓爱上一个人难道不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我也这么以为,所谓感情,不过如此,那时的我就跟你现在一样,相信我,多给你几年时间,多见过几个人,你连动心都会懒得。”
“懒得……动心??”赫琪烦躁地换了个坐姿,眉心的川字纠结成一团,“你……你的意思是……你从来就没有对唐澈动心过??”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甄殓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草地,“我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心这种东西了,但……说不清,如果我能跟你一样一条一条说出来,也许事情简单得多。”
“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你觉得呢?”甄殓挑了挑眉,赫琪粉颊上一片红霞::“我觉得……我觉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她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给他生孩子!照顾他起居!让他开心让他笑!不就是这样吗??”
“对,对人来说,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真是简单的幸福。”甄殓说完果断又躺直了身体。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就简单幸福的过完一生呢?”
“和谁呢?你?”
“……怎……怎么就不行呢?唐澈注定没办法和你一起,我会倾我所能对你好,我们去五毒潭就过完下半辈子,你一定会……忘了唐澈的。”赫琪不知何时已将手伸到甄殓墨色的长袖上,瞧瞧抓紧了他的胳膊,“算我求你了好吗?我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执着过,我可以放弃所有东西只求你……”
甄殓迅速抽开袖子。“以后你就明白了,真的值得你这样牺牲的人,五百年也许才能遇上一个。”
“我活不了五百年,你现在就在我面前,为什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如果我是个普通人,也许下半辈子放弃她凑合就过了。……没有恶意。”
“……什么叫……不是普通人?”
“就是。”甄殓重新坐起来,挪了挪腰靠近赫琪,竖起一根手指,“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她。”
“你……”赫琪腾的一下站起来,甄殓赶紧闪边去免得被那高跟鞋踩到手指,“你……她骗了你多少次,利用你多久?谁知道她会不会保持这种作风知道你毫无利用价值再把你踹了??”
“她要是真的嫌我碍眼碍事,直接把我杀了,我不会反抗反正。”甄殓微微一笑,若无其事撩起自己的长袖查看上面的血迹。
“你之前不是愤怒的离开了吗?你不是说走了就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吗?你这是……”
“这就是我犯的错误,我心里从没有一刻想过真的再也不见她,若是拂了面子,那就是我自作自受,早些正视自己的内心也比孩子似的闹脾气好。”
“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怎么可能?你也看到了过程,听到了真相,作为旁观者,你会不会觉得我像白痴?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初次遇到她,全都是助她成事的契机罢了,我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全都像小丑一样可笑。现在我回想起来……”甄殓扶住了额头,好似承受不住寒气般缩起肩膀,“真是……奇耻大辱一般的经历,这种难堪若不是亲身遭受谁能想象?”
赫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伴随着声声脆响蹲下来拍了拍甄殓的肩膀:“说出来舒服点了吧,所以我说,她不适合你,她这般性情,也只有木桩能忍受了。”
“我不是木桩。”甄殓叹了口气说。
“所以你何必忍受那种人?让自己活得轻松点不好吗?”
甄殓眉头一皱,不得已又开始百般思量如何解释,直到一个突然冒出的声音打断了他乱成一坨麻的思绪。
“那种人是哪种人?”
赫琪一个侧翻与突然冒出来的人拉开距离,举起虫笛进入战斗姿态。
甄殓扭头看着端着千机匣走出黑暗的唐澈,唇角挂着明显的笑意。
“赫琪,我一直想问你,叶文海那边都是你负责联系的,你把我们的事儿告诉他们了吗?”
赫琪绷紧了脸摇了摇头。
“刚才我在成都碰见文海,她大喊一声‘小澈澈!!’引来一队天策追我六条街,杨远靖一马当先把我逼得不得不动手打伤他们的人才能脱身。”唐澈歪了歪头,“他们得多急,现在有多麻烦,你从来没想过?”
唐澈走进一步,赫琪就后退一步,她的蛇昂着头嘶嘶直叫。
“你满脑子都是追着甄大夫到天涯海角,这就是你们苗疆人豪放的作风?”
“你闭嘴!!你没资格评论我们苗疆人!!”
“我不想评论你们苗疆人,我只怪我当初不够理智,只因为年少时见过你就托你帮忙。”
“做你的朋友是不是还得三审六核,验证一下有没有利用价值?你的生命里是不是只有能利用和不能利用两种人?或者是……暂时不碍事和很碍事所以要马上除掉两种?”
“既然你这么清楚,还不逃??”唐澈说着拔出淬毒的暗器一招暴雨梨花针劈头盖脸的朝赫琪招呼过去,赫琪召出玉蟾抵挡了大部分暗器,收起武器轻功欲逃,却被一记芙蓉并蒂困住了手脚。
没等赫琪挣脱开,甄敛一个聂云贴近赫琪扣住了她的喉头。“唔!”赫琪一声呜咽,一被甄敛放开就连连后退,张开嘴狂呕。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赫琪指着甄敛怒道。
“一味好药,能让你现在逃脱一死,留条小命的好药。”甄敛把玩着手里不起眼的小药瓶,笑的甚是温柔。
唐澈也扭过头去对甄敛报以疑惑的眼神,甄敛瞥了她一眼,继续说:“其实刚才跟你谈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内心挣扎,要不要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暴毙呢?倒没想到糖澈自己卸除了伪装,看来她对你的愤怒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今我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认为你吞下的那服药可能被谁治愈,那你就尽管去找吧,我祝愿你能活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救的时候,想要解药?可以,在这之前你要保证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能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当我们确定自己安全了我自然会把解药给你,至于能不能快点嘛,这你得求唐澈了。”
此时的赫琪,脸上混合了震惊愤怒悔恨难以置信等等各种表情,这让她俏丽的面庞几乎扭成一团,最终她混沌不清的脑子终于想出了最基本的一条:甄敛在她道出自己跟踪他并且听到了全部唐澈洗白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就起了杀心。
眼泪流下她的面颊,扑通一声她跌坐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哭起来。
“甄敛,”糖车扭过头对甄敛说,“把做好的面具戴上,我直接去唐笑的居室,你也来,说实话我还没做好准备和恶人称兄道弟。”
“我也是。”甄敛说着拿出面具熟稔地覆在面上,转眼俊美妖娆的面容变为一副沉静清恬的样子,只是那眸子里再熟悉不过的光亮躲不过唐澈的眼。
“……你,没有其他话想说?”
“有。”唐澈握住了甄敛的手腕,“我们在唐笑的卧室里慢慢说,只要能过的了这关,时间很多。”
甄敛笑了,让唐澈不由得忆起那时惊鸿一瞥的初见。
“走吧。”甄敛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赫琪反复要剜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