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命正在急剧消逝,以惊人的速度,不管他在她身上扎多少针也不能阻止。
好像不是第一次感到这样无理,总归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他看着时而瞪大眼睛抽搐时而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唐澈,把针盒药囊都丢一边,用双手把她托起,像是怕惊扰梦中人一般轻轻拥进怀里,然后逐渐加重力道,直到紧的不能再紧,最后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沉重地阖上眼皮。
他也很疲劳,这很奇怪,身为一个非人类照理来说劳累的感觉跟他永远无缘,但此时此刻他已经累到极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就连站在一边围观他的绝望她的痛苦许久了的黑白无常他都抽不出力气去搭理。
“先生,你放手吧。”白无常倒是很有礼貌,虽然给人不祥的感觉,“这是她的命,生死簿上写的清清楚楚,我们这回真是秉公办事,就让她干脆的去吧。”
“是啊。”黑无常帮腔到,“你看到她怎样痛苦的挣扎了吗?你明知她根本无药可救还要这么吊着她半条命,真是为她好?我不信。”
甄殓缓慢又无力地摇摇头,他意识模糊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流泪了。
“无妨。”白无常的口吻终于带着点恶毒,“我们就在这等着,反正时间多得很,你慢慢耗,慢慢……折磨她。”
这次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挣扎了片刻,就把头埋进唐澈冰凉切汗湿的颈窝里抽泣起来。
十分小声的,听起来像是病危者临死呻吟的哭泣。
“唐澈……唐澈……听到我说话……回应我……求你……。”
尾音淹没在草木摇动和夜风呼啸的飒飒声中,这里非常静谧,安静到会让人出现听力幻觉,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来自无名之处起起伏伏的哀叹。
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扯了扯他背后的衣服,虽然很微弱,但也足够让这时的他跳起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怀中明亮清澈的双眼让他差点呼吸停滞。
“我听到了。”唐澈转了转眼珠,声音清晰又低沉,“别哭,真丢人。”
“是……”他别扭地勾了勾嘴角,撩开横在唐澈脸上的一缕碎发,唐澈眨了眨眼睛,突然毫无障碍地坐了起来,直挺挺的,跟甄殓面对面。
既然不让哭,此时的甄殓完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唐澈回光返照这件事。
这大概就是将死的征兆,他看进她的眼里,那眼眸如同一潭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的死水,仿佛穿透了亿万年悠悠的时光,这根本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女可能出现的眼神,不管她多早熟。
顿时他觉得她的视线实在扎眼,将头一低,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双臂环住她的腰,这样不用看见她死者般宁静的面庞,也可以偷偷掉两滴眼泪。
“我听见你叫我。”唐澈开口道,嗓音冷涩,“那地方太黑了,只能听见你的声音。”
“于是……你找到我了?”
“是你找到我。”唐澈冷冰冰的手抚上他的面颊,“每次都是。”
他除了摇头实在找不到其他什么合适的表达方法。
“看着我。”她说,于是甄殓抬起眼睛,就在这近的不能再近的距离,再次看进她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另一双心碎的眼睛,映照在死水般的镜面上。
“有件事你得明白。”唐澈眼珠一转,目光落在覆盖在自己手背的甄殓的手上,
“你说。”
“我爱你。”
甄殓不由得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没注意到泪水又刷过他的脸庞。
“别哭,夫君。”唐澈轻轻抹了把他的泪水,“眼泪不适合你。”
然后她身体一软,普通一声,倒在地上,就像一口装满土豆的大麻袋倒了。
马蹄隆隆几乎震碎耳膜,明明只有三个人的坐骑,黎靖依旧有种耳朵快聋的错觉,大概是因为混合进去了突突的心跳声。
“不对啊……这是去哪儿?越过蝴蝶泉去风城?”司徒念在马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黎靖没答话,只是一个劲往前冲。
他们穿过应乐峰索道下面的小道,路过防守严密的飞豹营,很快姹紫嫣红的蝴蝶泉就出现在眼前。
黎靖没有放慢马匹速度,他在积极寻找那两人的身影。
“道友你的意思是……唐澈和甄殓没有去有人居住的聚落,而是在这蝴蝶泉……边上?”
面对司徒念难以置信的口吻,黎靖依旧没答话,视力极佳的他很快找到掩映在浓浓树影和星光月色中的……花哥。
黎靖第一反应,那一定是个花哥,他身上明明是万花弟子的墨色衣袍,但是他认识的甄殓可没有这一头白的耀眼的长发,虽然就是这白发让他一眼发现暗处有人。
那白发人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他一副生怕被人从胳膊里抽走的姿势,无论如何黎靖决定过去看看。
他放慢了马的速度,嘶鸣声在如此安静的夜里有些惊心,得得的马蹄声将泉水水面震开细不可见的圈圈涟漪,走的近了,黎靖居高临下的这么一看,那确实是个万花弟子,他怀里的女子脸刚好被他花白的头顶挡住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个女唐门。
黎靖正待开口,警觉提醒他抬头一看,高处的树上确实有些东西,他果断踩着马背轻功上树,很快头顶上的树枝传来不断远去的沙沙声。
司徒念正待跟上去,司徒仇伸出一直手挡在他跟前,他只得作罢。爬下马后他迈着尽量轻的步子走向那边两人。
“……甄……甄大夫?是你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人以及其缓慢的,老年人般的动作抬起头,转过来,露出了脸。
司徒念愣住了,看五官这人确实是甄殓没错,但他如何成了这副样子?连眉毛和睫毛都成了雪白色,这外观上的变化还是次要,此时甄殓的神态简直让司徒念认不出他来。
既然如此,他怀里那个必是唐澈无疑了,司徒念看向唐澈,顿时心凉了半截。
“晚了。”甄殓低声叹息道,“晚了……”
“怎……怎么会?谁干的??”司徒念控制不住情绪地凑过去查看唐澈的状况,奈何唐澈的尸身被甄殓护得太紧,除了身上有大量血迹意外实在看不出别的。
甄殓完全失去焦点的双眸盯着地面,没有回应。
“追命箭。”司徒仇淡淡开口,“而且淬有奇毒,是南疆之蛊毒。”
“难道唐镇发现唐澈还活着的事实了?”
司徒仇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沉默着摇摇头。
呯的一声,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具人类的躯体从高处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片刻后一个全银形似牛角的头饰也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咚咚响着滚了几圈不动了。
躺在血泊中抽搐的,是个苗疆的年轻男子,他翻着白眼嘴角流出一片血沫后没多久,彻底不动了。
这次从天而降的人影因为猎猎作响的长袍很快被司徒念发现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唐门弟子重重落在地上,就在那摔死的尸体旁边。
那唐门扑通一声跪在苗疆男子的尸身边上,看上去抽搐的比那苗人死前还要痛苦,他似乎想伸出手扶起摔死的尸体,但在这之前他抬了头,看到了一动不动的唐澈,还看到了雕像般怀抱尸体的甄殓。
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突然抬起眼睑,视线直直地钉进他的眼里。
你作的孽。那双眼睛再说,你杀的人。
他倒抽一口冷气,中了邪一般溺进那双眼眸中不能自拔。
你杀的人。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你杀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悲鸣声把司徒念吓了一跳,那个唐门抱着头嘶吼过后,疯了一般连滚带爬地想要离开,然后撑开滑翔翼直如云天,看不见身影了。
司徒念转过头去用眼神质问一言不发的黎靖,黎靖瞥了一眼甄殓,压低声音说:“那苗人想给我下蛊,却被我逮着机会将蛇牙扎进他自己身体,毒性当场发作,他从就高处跌下来。至于那个唐门……我也不太清楚。”
“那是唐澈的师父。”
突然说话的甄殓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司徒念瞪大了眼睛道:“唐澈的师父……把自己徒儿杀了?”
“不。”黎靖摇摇头道,“他恐怕到刚才为止才发现自己杀的是自家徒儿。”
“也就是说……”司徒念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唐澈,“其实她的师父,是想为徒弟报仇……?”
“恐怕是这样。”
司徒念看了看唐澈又看看地上的五毒,叹息着摇摇头。
“大夫。”黎靖半蹲在甄殓身边低声道,“请节哀,但是恐怕我们得走了。”
“……是……为何。”司徒念犹疑的口气中充满警惕。
“我想苍山洱海已经不比平常了,不仅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比如说,道友你。”黎靖指着司徒念,“恐怕大唐第一通缉犯的行踪已经彻底暴露了。”
司徒念闭紧了嘴揪起了眉心,其实他老早就想到这个可能了,只是刚才一直急于赶路,再者他心里总是有一种潜意识,我不是一个人在,总有人会站在我这边帮我解决问题,不需慌。
“黎道长。”
猛然听见甄殓冷静清洌的声音黎靖也不由得一怔,随即赶忙上前:“何事?”
“此人尸身务必留下,交予我花谷中人,这世上若有我解不了的毒,那必是从来就不曾存在对应解药的毒,这种毒……决不能让其流毒世间。”
黎靖郑重地点点头:“明白了。”
“我带她走。”
说完甄殓稳稳地抱着唐澈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黎靖走前一步问道,只顾往前走的甄殓没有回应。
“甄殓!!”黎靖吼了一句,甄殓依旧只是往前走。
“你不能带她走!站住!”
这下连司徒念都迷茫了,甄殓压根没理他,眼看着那黑白相间的鲜明身影越走越远,黎靖咬咬牙,一个五方行尽甩了出去,立刻锁了甄殓的足。
“道友,你这是作甚?”司徒念走上前问。
“唐澈的尸体,你不能带走。”甄殓喘了口粗气说,“非要走,那先问问贫道的剑。”
“这里的剑不止你一把。”突然某个声音脆生生从黎靖耳边冒出来,侵入刻骨寒意,“你也要试试我的吗?”
司徒仇的实力他是知道的。
“你……此事跟你无关。”黎靖一边盯着甄殓的背影一边悄悄握紧了剑柄。
“放他们走。”司徒仇操着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来头。”
“知道又如何。”黎靖冷哼一声,“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
黎靖说完,眼珠一转,果然那个倾颓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知道你们俩不怕得罪权贵。”黎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如冰霜的司徒仇,“但你想过没,你的弟弟有可能错失良机从此回不去纯阳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入纯阳宫还需要朝廷许可了?”司徒仇柳眉一挑,司徒念很久没看到姐姐这样咄咄逼人。
“我说的是实话。”黎靖冷冷的俯视司徒仇,“你既然都知道,自己考虑一下吧。”
司徒仇依旧绷着脸,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黎靖突然勾起嘴角,两手交叉胸前附身向前凑近司徒仇道:“我倒是奇怪,你什么把我调查的这么清楚?”
“存在感稀薄也不失是种优势。”司徒仇心不在焉地移开眼神,全然不在意黎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额头。
“哎哎,走开点。”司徒念拿刀格开黎靖的身子,“靠这么近干嘛?”
黎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提了提剑抬步就走。
“你去哪?!”
还未等司徒念踏上前,黎靖早已甩着剑花糊了司徒念一脸太极大轻功远去了。
“姐……这?”司徒念回头气急败坏地看向司徒仇,之间司徒仇默默地摸了摸肚子,嘀咕道:“……饿了。”
“……真的?”
“好饿……”司徒仇眉头一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好吧,我们去找吃的。”司徒念无奈地牵过来马,被黎靖顺走一匹,他们只能同骑了。
“我知道吃的在哪。”司徒仇趴在司徒念背上道,“听我指示。”
“好。”
于是姐弟二人共骑一匹马,在夜色笼罩的苍山洱海慢悠悠的地闲逛,本来司徒念也不认得路,司徒仇说往左就往左,往右就往右,倒也不亦乐乎。
这么七拐八弯上上下下走了一段路后,他们甚至得抛弃坐骑乘船渡水,再找驿站马往北而行,此时天色已熹微。
“姐……我好困……”骑在马上的司徒念迷迷糊糊地说道。
司徒仇没有说话,她反而全神贯注精神饱满的样子,司徒念知道她这是嗅到食物的气息了,只得默默叹气。
两人两马在向上的长长的山道上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司徒念抬头一看,原来司徒仇是带他来到了苍山洱海最大的聚落大理山城。
司徒念略一思忖,翻出斗笠戴上。谁知司徒仇突然低声说了句:“轻功。”然后就飞离了马背,眼看着大理山城的大门就在几十步开外,虽然司徒念不能理解,还是跟着轻功飞上城墙。
两人越过了重重高阁屋檐,掠过层层红墙绿瓦,司徒仇总算在一栋大户人家的建筑屋顶上停了下拉,悄而没声地在瓦片上跑起来,随后降落的司徒念不由得腹诽:这是跟夜猫抢食呢?
司徒仇很快在屋檐斜坡上停下来,小心翼翼蹲下来后掀开瓦片,司徒念满腹狐疑地凑过去,司徒仇朝他招招手:“你来。”于是司徒念也半跪着,眯起眼睛看向瓦片下透露的光景。
一个一身白衣的道人站在那里说着什么。
“他一直守着我如何搜尸?我想我未必是他对手。”
“哦?这么厉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年轻却毫无一丝朝气和活力,“这世上总有人能办了他。”
“唐澈或许可以,但已经不可能了。”
“这种废话从此以后不要让本王听到。”那男人的口气虽然低沉却透出明显的焦躁,“你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么简单的事儿不需要本王帮你出谋划策吧?”
“这是自然,王爷息怒。”
“你退下吧。”
“稍等,王爷,您屋顶上有耗子。”
说着,那道人直直地抬起头来,再熟悉不过的眉眼用令人胆寒的眼神穿过放行的洞孔看向司徒念。
司徒念立刻一个迎风回浪远远退开,事实证明这么做真是太明智了,下一刻霸道的两仪化形剑气就呯的一声撕开了屋顶,抛起无数砖瓦。虽然黎靖已经推开,还是被砸了一身,他移开挡住视线的手臂,看到黎靖一个梯云纵直上屋顶,司徒念满脑子都是迅速逃开,脚下被甩了个五方行尽,立刻凭虚解开,脚跟一转挥刀就砍,刀剑相交铿锵作响,司徒念满脑子都是飞速掠过的混乱猜想,直到司徒仇在他们脚下爆了个气场逼退了黎靖,她一伸手把弟弟拦在身后。
“你走,我来。”
“怎么可能?我有把握杀了他!”
“你不懂。”司徒仇偏头望着他,“总之快走就是了,听话。”
她眼角有笑意,很熟悉的那种,司徒念从小看到大。
那边黎靖已经挺剑刺来,司徒念咬了咬嘴唇,纵身而去。
数次交手,司徒仇已经完全把握了黎领出招的套路和习惯,那就是,没有套路和习惯。他不像其他她见过的高手,有的胜在速度,有的胜在力道,无论是谁必有一套惯用招式套路,若是被破了一招半式,再去改进完善就是了,但黎靖就是这种奇葩的存在。
就像现在这样,他出招看起来像是正常的紫霞纯阳,司徒仇有自信闪避并还击,但是鬼知道他待会心情一好久开始全程平砍,偏生他平砍也相当厉害,就算把剑当暗器甩出去了还能白打应敌,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种打法随他心情变更。司徒仇想通透了黎靖强在何处,一个你永远无法准确预测的问号,该如何稳操胜券?
战斗中思考过多本来就是危险的隐患,一个小小走神,手腕一紧,被黎靖抓住,咔嚓一声当场拗断,她咬着牙愣是没坑神,长剑贯穿了黎靖的侧腹。
“……你走吧。”黎靖制住了她另一只手时说道。
“请我吃顿饭。”
“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自己去调查吧。”
黎靖抓着司徒仇的手,硬生生把剑从肉中拔出,血液飞溅起来抹了司徒仇一脸,黎靖的手指在司徒仇的脸颊边游弋了片刻,突然狠狠扣住她的沾血的光洁下巴,司徒仇瞬间有种快窒息的错觉,她的嘴唇在手指的重压下看起来像被叮了一样肿起来。
“这样不错。”
黎靖说完,挥臂一甩,司徒仇没什么重量的身体就从屋顶上飞了出去,当然落地前来个聂云小轻功什么的对她来说没有难度,最后也是软着陆,当她抬头时屋顶上已经空无一人。
于是她站着想了想,那句话啥意思,什么不错?
只有好吃的东西能称之为不错。
黎靖觉得她好吃?
不对,脸上沾血的样子他说好吃。
还是不对,深层次的理解应该是,脸上沾血的她看起来像撒了辣椒酱的麻婆豆腐一样。那个真的好吃吗?
于是司徒仇默默下了决心,日后一定要找机会尝尝撒了辣椒酱的麻婆豆腐什么味儿,不迟到她这辈子都觉得不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