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公！”
嘭地一声撞进怀里的小姑娘含混的尾音淹没在层层衣褶中，待她抬头，甄殓皱了皱眉道：“你叫我什么？”
“师公！”康月萌眼珠子一转，脆生生叫道。
“一切可还都好？”
“好，柴叔为了咱们特意多打了几条狼，我吃的可饱了呢！”康月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
“那就好。”
“师公的事儿办得如何？‘
“还好。”甄殓扯了扯嘴角，“我该动身去下一个地方了。”
“师公要去哪？带我一起去吧！”
“如今夜已深，你该睡觉了，否则免谈。”甄殓笑着揉了揉康月萌的头，康月萌用力点点头：“那师公也要说话算话哦！”
“你师公我，一向说话算话。”
康月萌的笑容似乎凝滞片刻，随即又扬起笑容：“柴叔给我烧好水了，我去洗白白！”
“去吧。”
甄殓一松手，康月萌扭身脱开怀抱，蹦跶着进屋去了。
将门一关，甄殓回头，正见猎户虎柴虎祖孙俩正在院子里架起篝火烤肉，火苗舔着生肉兹兹作响，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一老一少脸上尽是火光照映的笑意。
“外边这么冷，先生您怎么出来了？”柴虎拨了拨柴火道。
“循味而来。”甄殓跟祖孙俩一般席地盘腿而坐。
“既然如此，吃点再去休息罢，免得夜里着了寒。”柴虎憨笑着提议道，一笑起来他满脸的皱纹都皱成一团。
“在下其实是特来拜谢二位。”甄殓拱手道，“今日月萌多谢两位照顾。”
“小孩子嘛，不妨事，石头还不舍得人家小姑娘走呢！”
“呃……先生，您看那儿有酒，您要不要尝一尝？”石头傻笑一声指着地下，红扑扑的脸颊在火光中也不甚明显。
甄殓俯过身捧起酒坛，因为靠近火堆的缘故，酒坛只是微凉，放在手中转了一圈，甄殓抬头道：“这可是西凤酒？”
“是啊，先生好眼力，听说华山上的仙人就喝这个，这酒，有灵气啊！”柴虎咧开嘴笑起来。
“只是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此好酒？”
“这个啊，今天康小姐硬要跟咱俩出去狩猎，怎么劝也劝不住，半路真的给弄丢了，我跟石头找了大半天，急的大汗淋漓，谁知那小姑娘突然又转回来了。原来是个路过的道长把她送回来的，道长说自己随身带着酒驱寒，就给了咱们许多，真是好人啊。”
“那道长的道袍可是带着点红色？”
“没有啊，白白净净的。”
“是嘛。”甄殓莞尔一笑，“我进去瞧瞧。”
推开门，零星雪花伴着寒气涌了进来，甄殓顺手带上门，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走进内室。
掀开帘布，只见一双闪亮亮眼睛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怎么，还没睡？”甄殓撩起下摆，坐到床边。
“睡不着啊师公。”康月萌嘟起嘴。
“你几岁了？”
“师公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不想答便不答吧。”
“没有不想答啊，我今年十一啦。”
“不愧你是师父教出来的徒弟，这般机灵，我总觉得你不像十一。”
“那师公当我是六岁吧！”
“你若是六岁，我是不是还得拿个奶嘴抱着你摇你才肯睡觉？”
“不用不用，师公给我讲个故事吧，讲着讲着，我就睡着啦！”
“那好吧，我便给你讲两个唐门弟子的故事。”
“嗯嗯。”康月萌头点的拨浪鼓似得，眨巴着眼睛等着。
“从前，有两个小姑娘，我们唤他们作唐甲和唐乙吧。唐甲比唐乙年轻一些，两人一起去的唐家堡，是在打木桩的时候认识的，一聊起来，两人都觉得相见恨晚，不久便以知己相待，凡事都喜欢一起做。渐渐的两人形影不离，从早上起床一起吃饭到晚上晚上手牵着手直到房门口才分开。过了几年，两人从小女孩长成妙龄女子，每日亲密无间丝毫未变。一起执行任务，一起打盗宝贼，一起去黑龙沼拼杀一整天，一起去瞿塘峡采蘑菇比速度，就连进贡给宫傲的画像，两人也是画对方，虽然画出来的都是唐门羽蓝画像，没有差别的。闲着没事二人就去南屏昆仑所有能打架的地方巡山杀人，多么危险的境地都是两人以命搏命化险为夷，所以除了对方她们谁也没考虑过再找其它帮手，比如治疗，直到某个人的出现。”
“他是个治疗吗？“
“是啊，跟我一样是个万花弟子，只不过他是天工门下，善制机关，对治疗的认识也就是基本的穴位扎扎针把把脉罢了。一日他在昆仑游荡，被仇人追杀，他费尽辛苦也没能摆脱，就在打算等死的时候，一个浩气的女唐门从天而降救了他。”
“那是……唐甲唐乙其中一人吧？”
“那是唐乙，当时唐甲当然也在，她看见同为浩气的唐乙竟然不杀了那个恶人万花而仇杀浩气同僚，当时就惊呆了。虽然那日唐乙与那恶人万花没有多的交集，唐甲心里却有了疙瘩。”
“那恶人万花叫什么名字？”
“不如你给他取一个？”
“叫……叫花三三！”
“好啊，花三三就花三三吧。
“那日唐乙半日不肯说话，唐甲气得不行，却奈何不了好友。直到当晚，唐乙才怀揣忐忑找上唐甲，问她是否计较自己的出身和过去，唐甲为了安抚好友，只说：‘我唐门中人，进堡即是兄弟姐妹，英雄尚且不问出身，何况咱们都是浩气盟的兄弟呢？’唐乙这才透露，原来她很小的时候，因受哥哥连累，被马贼掠去，**几日，几乎已失去求生意识，直到那个万花……花三三的出现，是他救了她，且丝毫不计较她已是残破之躯，尽力救护。”
“那个万花……难道就是花三三？”
“正是，第二日，那天被唐乙差点打死的人就来浩气盟营地告状，点名道姓说唐乙是恶人的间谍，唐甲站出来为好友辩护，说他可能认错人了。”
“这也行？”
“你不知道，唐甲和唐乙自从适龄后，两人一起穿的南皇，带着面具，连身上的挂件也是一模一样，身量又无太大差别，外人真的很难分辨她们。”
“那唐乙和花三三，后来有再见面吗？”
“这个你且听我慢慢说。从那以后，唐乙出任务，几乎都不叫上唐甲，唐甲虽心里别扭，嘴上却是个要强的，从来也不说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唐乙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唐乙过去就对一个女万花十分上心，尽力保护她们母子，于是她循着这条线索，当真跟上偷偷外出的唐甲，一路去了金水镇，最终却看到她跟一个男万花大打出手，唐甲对唐乙在了解不过，旁观片刻便看出猫腻，所以没有出手相助，事实上，两人都不是真心动手，谁都没下重手，唐乙落败后，只得对那个男万花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一开始唐甲忧心唐乙的安全，坚持暗中观察，深怕那个万花趁着唐乙放松警惕之时对她不利，毕竟他是个恶人，那晚，她一直坚持到全身肌肉僵硬手脚麻痹，然后打算守一夜，为此还特地啃了几个辣椒。”
“那么她真的熬夜了？”
“我看出来了，你也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宜围观吧？唐甲见唐乙那花三三越看越不对头，两人滚作一团上床去了，她才知道有些事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便黯然离开了。”
“……唉，怎么会这样呢。那么她们……就此绝交了吗？”
甄殓缓缓摇摇头：“唐甲长这么大，只有唐乙一个朋友，她是万万不想放弃的。但有时人在情绪偏激的时候总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她鬼使神差地去找了花三三的正房夫人，将他们的奸情尽数抖落，花三三的夫人却是个闷脾气，大哭一场带着儿女远走他乡，却在半路出了意外，横尸官道。”
“天哪……”
“唐甲知道这件事后，内心也很是震撼，但她作为一个刺客，从小就被教导不能感情用事，因此也没有多大触动，只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一半，以为能阻止唐乙和花三三。谁知有天花三三来找她，说自己在浩气呆不下去了，他们俩的事被太多人知道，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更有花夫人的亲属穷追猛打，所以她来问唐甲能不能和她一起去恶人谷。唐甲的意思是让唐乙暂且退出阵营，做个中立，唐乙却以花三三在恶人为由，誓死追随，两人谈着谈着就吵起来。最终变成谁打赢了就听谁的局面，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武艺水准几无二致，正打得难分难舍，花三三突然出现，给唐乙甩了把针，唐甲就此落败。唐乙当时就跟着花三三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那唐甲后来去了恶人吗？”
“呵呵，她和唐乙的第二次见面，就是在黑龙沼浩气恶人对冲的时候。唐乙有了花三三的保护，杀人起来干净利索多了，眼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在她箭下，唐澈冒着生命危险冲进恶人群里隐身给了花三三背后一刀，差点把他捅死。当时唐甲就被明教砍倒，九死一生，差点回不来，她只想，他们之间的恩怨，应当就此了结，她就当她从未有过这个朋友，彼此江湖不见。”
“这算是唐甲退让了呢……”
“毕竟她心中有愧吧，只是对不起三个字终究说不出口，可后来，她发现，莫名出现许多人跟她作对，恶人就算了，路上走着走着还要被人绊一跤，更不要提在野外时常被恶人追杀翻山遍野的逃跑对方却紧咬不放的情况。后来她偶然用爪子把冲进人堆风来吴山的藏剑小姐拉回来救了一命，对方即把她当做朋友，便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有人造谣？”
“正是，且这谣造的，太过明显。说她垂涎花三三已久，先害死正房夫人再想方设法上位排挤自己的好友，这期间以讹传讹，别提有多难听。”
“……是唐乙……和花三三干的吧？”
“所以我才说太过明显，唐甲听后差点吐血，从此以后她发誓与唐乙花三三势不两立，见一次杀一次，只要她还活着，终有一日要把她二人头颅砍下来踩在脚下。”
“所以说……到了这里，唐甲和唐乙彻底成了仇人？”
“可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过唐乙有花三三的保护，总是占上风，因此二人缠斗到如今，唐甲设计引君入瓮，先杀了唐乙，再干掉花三三，然后把它们的首级，砍了下来。”
“唉……事情终于到了这种地步啊……”
“是啊，故事讲完了。”
“师公你觉得这件事，到底谁错的多一点呢？我以前听过一句话，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既然唐乙和花三三真心相爱，唐甲这百般阻挠，确实有点不识时务。”
甄殓冷笑一声，这孩子，大概不能明白唯一的挚友一点一点刻意的冷淡和远离，会让当事人心里多痛，|何况当事人本来就是情绪偏激手段狠辣的女人。
“师公你好像不赞成我的话？”康月萌无辜地眨眨眼睛。
“呵呵，真爱什么的，不是所有罪行的理由，你知道康华真和尹天赐吧？这两人不就是为了追求真爱，害了多少人，至今落得狗男女的骂名。”
甄殓摇了摇头，雪白的发丝轻轻摇动，康月萌一直觉得盯着这张脸看就是种享受，可是如今她发现甄殓不过是讲个故事的功夫，眼神竟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双水光潋滟的美眸下暗藏汹涌的不详不由得让她背后汗毛倒竖。
“那师公……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只能说，这世上最叫人害怕的，便是至亲之人背后捅一刀的背叛。”
“好像……师父也说过这种话呢……”
“你师父确实恨透了这种人，虽然她自己也是犯过错的人，但终归是深受其害，因此若是真有人背后对她不轨，她就算是死了，也绝不放过，非要让那人体会人间极致的死法才能满足。”
“哦……”康月萌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冷吗？不妨，让我给你扎两针，身子就暖和了。”甄殓说着掏出一根长针，锃亮的针尖的幽暗的光线下闪着锋锐的光泽，甄殓的之间捏着这针转了转，然后俯身向康月萌靠近。
“啊啊啊，师公，不要扎针啊！我困死了！让我睡一觉就好了啦！”康月萌包着被子往床里头滚。
“还要我陪你睡吗？”甄殓勾唇笑。
“不要！“
“那好，我去别处了。”甄殓站了起来，捏着针转了转，“有事，我们明日谈。”
昆仑的夜，又冷又静。
康月萌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过客厅，摸出院子，打了个哆嗦，然后撑开滑翔翼，离开地面，跃入星空之中。
多次盘旋在空中观察地面情况确认无误后，他调转方向飞向玉虚峰山脚急降而下。
稳稳落地后，她搓了搓冻的通红的双手，呼出一大团白气，紧张的左右看了看。
咔嚓。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举起千机匣转身，对准来人。
“是我！是我！别激动！”一个披着狐裘的女子举起双手道。
“我不是说了多派点人接引我，怎么就你一个？”
“不过一个万花，咱俩加起来害怕他？莫怕，我这就带你去见大人。”女子伸手摸了摸康月萌的包子头。
危机感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啪啪几声，点穴截脉的指法骤雨般砸在她身上，她立刻隐身了。
“该死，这就来了吗？”女子抖开狐裘，举起双剑，警惕地注视周围。
“你去后面埋伏着，他总不可能躲到我隐身时间结束。”
“嗯。”女子收起剑，踩着雪地跑开。
因为毫无防备的被突袭，康月萌自觉支撑不了多久，喉头有甜血涌上，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待会一现身就要使出惊鸿游龙，速战速决。
躲在隐蔽处的七秀女子密切留意康月萌的动向，突然看到康月萌的身影出现，带着惊鸿游龙就举起弩追了出去，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了，她暗骂一声，只得拔出双剑迎敌。片刻之后，一声女童稚嫩的哀鸣声结束了战斗，她惊魂未定地举着剑站在原地。
一个黑色的身影用太阴指猛地掠过眼前，她见到那乱发之下的眉眼，倒吸了一口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