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受唐镇的委托……”少女抽抽噎噎的声音传来,“他知道自己妹妹有可能是我卧底后就决定让我长期潜伏跟踪观察……后来就确定他就是线人后,我得到了确切的命令,尽全力破坏她有可能危害唐镇的行动,同时利用她身上所有可能利用的资源,所以……你纵使狠毒了我,其实我跟唐澈一样,没得选择。”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冷笑。
“你在跟从你师父半年后就倒戈了,之前你确实毫无二心。”
“不是的!我一开始就是抱着目的接近她的!她根本不知道……”
“她知道。”
“不可能!”
“你是开元二十七年拜的唐澈为师吧。“
“……是,是啊……”
“那时候唐澈离开家已经三年了,这时候再怀疑她并且采取措施是不是有点后知后觉多此一举了?”
“不……因为我们必须先确定唐澈确实有异心,毕竟她是唐镇的亲妹妹……”
“花了三年确定?唐镇如果真是一个因为亲情难免优柔寡断的男人,他一定是跟母亲有仇才会使绊不让她康复吧。”
“什……什么?”
“事实上,你接受唐镇的委托时已经跟你师父闹僵了对吧。”
“……没有啊……”
“虽然我跟你接触不多,但是结合你师父跟你相关的记录和我自己经历,我完全能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顿了一顿,男人继续说,“你极端的敏感而且长期缺乏安全感,你根本不适合当一个刺客。”
女孩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抽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如何做间谍?你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你看,你说我打脸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愉悦,侮辱别人让你有一种别致的快感对吗?你确实非常谨慎,这种谨慎来源于你对周围所有事物的恐惧感,就算你师父很强可惜她不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保护你,所以那一次你被抢人头的同门重伤了之后你再也,不相信你师父能照顾好你,就算那之后你师父尽全力替你清除掉做任务的障碍,可是你还是感觉不安全。说白了,唐门这个职业让你害怕对吧。”
“……是啊,那又怎样?如果我怕唐门,我怎么敢抱着目的接近我师父这么厉害的唐门。”
“说到点子上了,过了三年,你已经受不了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决心拼死一搏离开唐家堡,那正是开元二十七年。”
“那只是因为我跟我师父吵架了,我赌气来着,你懂什么?”
“你跟你师父的所谓吵架,完全是你一人意淫出来的,你觉得你师父对你撒脾气,是因为你日积月累的小动作把你师父惹毛了。你对你师父早有怨言,可是找不到理由,所以你除了跟她越来越疏远找机会给她脸色看是小性子气她你什么都不能做。”
“……你说我意淫!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是从哪儿脑补来的这些事呢!”
“既然你喊我一声师公,就别装傻,有件事你得承认,你最怕你师父的地方就在于,你的小九九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你在想什么将来想干什么,她都知道个八九分。”
少女沉默了,然后粗重地喘了口气。
“其实你这变态般的心理我活了这把年纪还真没见过几个,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奇葩吗?”
“不知道!”少女尖叫起来。
“唐澈曾经上过万金难求榜首,有人花五千金悬赏她人头,这是你干的吧。”
“不是我!”
“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师父也悬赏过我啊!就不准我悬赏她啊!”
“是嘛,她为什么悬赏你,花多少金?”
“我怎么知道?你也说了她看我不爽好久了,花的也不多啊,就一千金。”
“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悬赏她之前不久啊!”
“你说这些的时候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是一个吐露真相的人该有的表现吗?你知道你师父怎样看你的吗?她要是想收拾你,一定会把你踩在脚下甩你耳光,好,我不逼你撒谎,我再问你,唐澈即将去劫狱是你告诉唐镇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已经为他做事了嘛。”
“我要去四方客栈找唐澈也是你透露给唐镇的吧。”
“…………是。”
“你师兄到处找你师父的时候你在跟踪他吧,最终是你快他一步找到唐澈,然后报告给唐镇对吧。”
“……”
“但是你一方面又通过各种渠道告诉你师祖一个叫唐笑的女人杀了你师父并且窃取她的面皮伪装,所以你师祖彻底疯掉之前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迫害的就是他徒弟本人。”
“……呵呵,这可跟我无关。”
“又来了,你虽然习惯撒谎,但是不擅长。另外以解药为引把我跟唐澈引到苍山洱海的主意是你出的吧,钉着纸条的飞镖也是你送的。”
“你得了吧,你既然是唐澈她男人,你说的话就没有立场。”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立场?”呯的一声,他推门而入,门口灌进一股夜里森冷的风,吹落一地薄纸。
康月萌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田恒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步履之疾长发广袖被风扯成一片凌乱。
“师……师兄?!”康月萌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结果又疼的龇牙咧嘴。
“哟,你当时在唐家堡怎么说的?你不是老嫌弃我了吗?”
甄殓带着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看着康月萌惊讶地打量田恒一身破军,接着眉头纠结地皱了起来,问道:“师父带你打的名剑?”
“你想多了。”田恒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有脸叫人家师父吗?就你这种货色?”
“你都知道什么!!”康月萌又挣扎起来,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你说的话我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师公说的没错,你习惯说谎但是显然不擅长。”
康月萌的大眼睛里泛起泪光,田恒呵呵一声,蹲下身看着她。
“你刚才指责师公没立场说话是吗?那像你这种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疯子是不是应该彻底闭嘴因为你才是最没资格说话的那个,你觉得呢?”
康月萌把嘴一嘟,终于大哭起来。
“可能你觉得咱们都在欺负你,随你怎么想,因为我不仅想欺负你,我这辈子还从没像现在这种想把一个人折磨致死,至于你说的立场,呵呵还你,你以为天下都是你家?谁有立场还得你定?本来这时间善恶无定论,立场都是相对而言,你竟敢指责师公的立场不配说话?”
康月萌只剩下不住地哭泣,越哭越响,田恒烦躁地皱了皱眉,一步踏上前去,照着泪光涟涟的脸就是啪的一巴掌:“闭嘴!你还有脸哭??师父生前对你一忍再忍不伤你一根毫毛,这耳光都算迟了!”
甄殓拍拍田恒的肩膀,田恒便松开康月萌让道一边,甄殓蹲下身去,脸上混合了十足的同情和怜悯,伸出手轻轻替康月萌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会让你走,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有足够的时间联系人手想出最恨的方式报复我,不过我劝你一句。”甄殓勾唇一笑,寒意入骨,“别逼我。”
“什么师公……你要让她走??”田恒后退两步摊开手,“把她在这里做掉完全人不知鬼不觉啊!”
“你以为隐元会是吃干饭的吗?”甄殓瞪她一眼,“不过隐元会不是官府,只要不害命她们就没有出手的理由。”
今日是中秋之夜,守卫相对稀少,唯一在岗位上屹立不动的只有隐元武卫。
康月萌在箱子里抖成筛糠,恐惧的眼神在两个万花之间来回逡巡。
“对了,说起杀人,我把这个七秀杀了。”甄殓指了指地上长发铺地的女人头颅说,“一会你把这脑袋带上。”
“师公你疯了吗??”田恒一把揪住甄殓的肩部衣料喊道。
“我没疯,也从来没醉。”甄殓摊了摊手,“如果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可以,要是你不怕承担风险就照你说的做。”
田恒咬了咬下唇,松开衣服。
甄殓走进康月萌熟练而迅速地拔除了所有针,康月萌倒抽一口冷气,尿湿了裤子。
“你走吧。”甄殓笑着耸耸肩,“恕不远送。”
田恒皱着鼻子推开,康月萌摸一把鼻涕眼泪,手脚并用地从箱子里爬出来,然后啪叽一下摔倒在地上,接着又跌跌撞撞地一把捞过人头,甄殓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她的千机匣,被她一把夺走,然后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康月萌夺门而出。
田恒依然皱着鼻子,甄殓没事儿人一样耸了耸肩:“帮我弄干净这些东西。”
于是两人屏住呼吸抬起箱子,塞进床底。
“就……就放这里??”田恒难以置信地看着黑黝黝的床底。
“嗯。”甄殓似乎不愿意多说,“里面还有个无头女尸呢。”
田恒立马倒退两步,突然觉得这儿怎么这么冷。
“没你事儿了,你回去吧。”甄殓瞥了田恒一眼道。
“什么?我……”
“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会开口。”甄殓严肃地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我需要你配合,回去自己住的地方,好好陪陪你的未婚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懂吧。”
田恒沉吟片刻,点点头。
终于走出那间弥漫着腥臭味的房间后,田恒感到有点头晕,离宵禁还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田恒加紧步伐,到楼下牵了马快马加鞭赶往摇光的住处。
这是一间五间宅正堂,工字厅进深九架的大宅院,抬头可见歇山顶以及装饰用的悬鱼惹草,每次进这间宅子田恒都觉得呼吸不畅,可摇光盛情难却,他已经身不由己。
才进门,门口的小厮就热情地牵了马喊着“姑爷回来啦!”,田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僵硬着一张脸走了进去。
提醒过不要打扰老爷夫人后,田恒只能去找摇光,摇光似乎等他多时,听说她回来了就一路奔着跑出闺房,在家她从不穿万花制服,如今正提着襦裙的下摆匆忙跑来,田恒手疾眼快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怎么这么急,小心点。”
“这……这不是快宵禁了吗……我有点担心你。”
“你担心什么?怕我被坏人抓走吗?”
摇光莞尔一笑:“那也好办,我去救你就是了。”
“那就麻烦你了。”田恒握了握她的手,一边的丫鬟咳嗽两声道:“两位还是进屋去吧。”
摇光羞涩一笑,牵着田恒的手穿过拱廊,走着走着十指缓缓相扣,田恒不由得红了脸。
“事情都办妥了吗?”摇光眨巴着眼睛问道。
“不太好。”田恒皱起眉头摇摇头。
“怎么了?”
“……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不必挂心。”
“你可是将来我夫君!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如今你不必怕,天下有五成的事儿我父亲能办到。”
田恒略带忧伤地瞥了她一眼:“其实……也不算我本人的事儿。”
“那你想管吗?”
“想。”田恒郑重地点点头,“那事关我师父师公的清白。”
摇光皱起眉头小脸皱成一团:“这事儿有些棘手,毕竟你师父师公是捉拿在案的朝廷钦犯,如今的意思是已经伏诛,真要还他们清白……要顶着欺瞒官府的罪名。”
“这我知道……所以不太愿意向你提起。”
“你刚才可是跟你师公见面了?”
“正是。”
察觉到田恒眼底闪过的一丝慌张,摇光咬了咬嘴唇说:“你还是不信我,若是我说我能帮你,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害我师父的凶手至今不肯罢休,我师公处境危险。”
“那如何才能让他脱险?”
“这还要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我只是很担心……”
“不必担心,我说了。”摇光柔软的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我会帮你的。”
正说着话,外边门房的小厮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似乎有人跟着起哄,闹起来了,摇光皱了皱眉,跟田恒对视一眼,两人复又往来时的路上走回去。
下人们不只因为何时显得很兴奋,互相奔走相告,叽叽喳喳,一见主子来了立刻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好。
“发生何事?”摇光伸长脖子问。
“回小姐的话,似乎是衙门有动静。”丫鬟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坏笑道。
“衙门?抓了人?”田恒的心顿时掉了起来,摇光拍拍他的手,又问:“去,给我问清楚来回话。”
“是。”丫鬟退下去了。
“放心。”摇光继续安慰道,“我父亲好歹是刑部尚书,只是衙门的事儿难不倒他。”
田恒憋着口气点点头,依旧心跳的厉害。
不一会儿丫鬟就回来了,看起来颇兴奋。
“小姐小姐,打听到了,好像金吾卫在聚贤书院水井边抓住一个歹人,那歹人,身上还带着人头呢!”
摇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回头一看,田恒脸上表情阴晴莫测,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
“不急,”摇光回头对丫鬟说,“司剑,你再去打听打听。”
“等等。”田恒汗珠司剑,“问问看在场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发的破军花哥。”
司剑领命,施施然推开,留下田恒和摇光两人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等待。
这次去的时间略长,田恒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司剑才急急忙忙地赶来。
“小姐姑爷!打听到了,就在刚才确实有个花哥被金吾卫带走了,一头白发!”
田恒倒吸一口冷气,但随即立刻镇定下来,对摇光道:“看来暗害师公的歹人之一被抓到了。”
“手上还有个人头是怎么回事?”摇光眼中惊悸未定。
“这我也不清楚。”田恒深深地皱眉,“总之一定不能让我师公初始。”
“你先淡定,这会儿你最好别出面,出面了帮不上什么忙,我再让司剑打听打听,司剑机灵着呢,一定不会耽误事儿的。”
“嗯。”田恒也只能点头,于是司剑又去了。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披着外衣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摇光一看,放开田恒迎了上去:“父亲!”
“你们也被吵醒了?”赵仲卿瞪圆了眼睛疾步走过来,田恒忙不迭行礼
“是啊,看起来是桩了不得的事。”田恒看了看外头,“刚刚开始宵禁而已。”
“我已经让司剑去打听了。”摇光拍了拍父亲的胳膊,“您还是去里边休息罢,夜里风大。”
“我可不像你母亲弱不禁风,不过既然我女儿学过医我就听一听也好,确实腿酸了。”
摇光扶着父亲正欲转身,田恒忍不住焦急道:“我去外面看看。”
“那你可要小心。”摇光的担心流露在脸上,赵仲卿哈哈大笑,拍拍女儿的肩:“你们也算师姐弟,还不晓得人家的能耐?别瞎操心了,回去看看你母亲。”
“是。”摇光应着,回头瞥了田恒一眼,和父亲一起离开了。
终于能够自由行动的田恒长长舒了口气,抬步就往外跑。
长安城内夜凉如水,因为这里还是朝廷命官官邸的地界,所以尚还安静,走到聚贤书院附近场面似乎出现了失控的兆头,尖锐的人声钻入田恒的耳朵,什么“怎么还没来人把血迹洗掉啊”“这口井的水还能喝吗”“真是造孽啊,造孽在哪不好非要在咱们书院”之类的,现场有不少烦躁的金吾卫举着槊试图维持秩序,田恒挤进人群,他直到聚贤书院后院有个水井。
挤到水井边上,田恒正见着几个干粗使活的正往地上泼水打扫,地上湿乎乎的一片,散发着微妙的气味。
“发生何事?“田恒抓住身边一个正在努力伸长脖子的书生的肩膀问道。
“刚才可骇人了你不知道,听说在这抓了一个杀人犯,人家正拧着人头在井边清洗血迹呢!”
“兄台可是亲眼瞧见了?”
“没,就是慢来了一步。”
“那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呢?”
“这个啊,说来可就有趣了,居然是几个在这个地方休息喝水的金吾卫发现那个凶手,逮个正着!”
“太假了吧?简直就像偶遇一样,哪有执法者跟凶手偶遇这种事吗?”
“可不是嘛,虽然离奇,反正人都抓走了,你要是真想看热闹也不是在这,不过听说这一代都被戒严了,闲杂人等不能入内的。”书生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
田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身形一闪挤出了人群。
他只恨来时没有牵匹马现在只能靠双脚疾走,长安城内还不许侠士使用轻功,田恒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看见京兆府飞檐一角,人才靠近门口,果然被拦下了。
“京中重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守卫举起一只手拦在田恒面前,田恒也不知脑子里野马奔腾般跑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脱口而出:“关于刚才的凶案我有重要情报向府尹大人禀报!”
守卫充满狐疑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几遍:“你当真有事禀报?”
“在下绝不敢欺瞒。”|
守卫再一次把田恒上上下下瞧个遍,才说:“你等着,我进去通报。”
“多谢。”
田恒没等多久,那守卫就赶回来了,用大拇指指指自己身后说:“我一跟大人提到是个万花,他就让你进了,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悠着点。”
田恒再次深深鞠躬:“不胜感激。”然后撩起衣摆抬步走上台阶。
京兆府本不是灯火通明的地方,今夜的光亮有些刺眼,田恒按捺住通通直跳的心,走进大堂,徐徐施礼:“草民田恒,拜见府尹大人。”
“哦?”府尹挑起一边的眉毛,“听说你有关于今夜凶案的要事禀报?”
“正是。”
身边一声幽幽叹息:“是你啊……”
甄殓回头一看,只见甄殓微微驼着背跪在地上,灰白的鬓发略显凌乱地耷拉下来,他面色还有些潮红,眼神迷迷糊糊,转过来一开口就是迎面酒气。
田恒抬头望了一眼周围。低声问:“康月萌呢?”
“那女童自从被抓时就大喊大叫还负隅顽抗,连正常的沟通都无法进行,本官也是迫于无奈命人将其打昏了关押起来,田恒,你跟此案又有何关系?”府尹倾过身体,眯着眼睛打量着堂下跪着的两个万花说。
“回禀大人。”田恒拱手道,“这位白发的万花是在下的师兄,那位被你们关押的……是在下的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