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孤独的剑客。
他剑术精湛,无往不利,自从他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就没见过他杀不了的人。
他的名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气息叫人胆战心惊,光是看到他漆黑的身影就会失去全身的力量无法逃脱。
他是这样锋芒毕露,为世人所惧。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丁香花的气味。
他们结为夫妻,走到了一起。
他成了一个卖药郎,每天采药赶集,补贴家用,偶尔种种菜地。
她作为贤惠的妻子,挑起了繁重的家务。
他说,他再也不会轻易拔剑杀人。
剑已入鞘,锋芒敛尽。
她就是他的鞘。
剑与鞘在一处,才是完整的。
“所以这是整个谜题的最后一部分。”黎靖把泛黄的纸页放在摇曳的烛火上,纸张瞬间点燃,黎靖一松手,它就摇摇晃晃地落下来蜷曲着成为灰烬。
“是的。你应该已经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吧。”李倓的身影在墙壁上被拉长扭曲,今日他是微服出行,没有平日的金冠华服锦袍拖地,现在的他看起来只是个气度高雅的贵公子。
“嗯。”
“现在最后一部分已经补完,你来说说看。”
“零卷,描述的是一场上古的旷世之战,黄帝战蚩尤,蚩尤战败,被黄帝收编麾下。壹卷,战败了的蚩尤背着所有人秘密制造了一把武器,弑神之器,以阴阳为源的这把武器有着毁天灭地永无止境的力量,黄帝正是被这柄神兵斩杀……”
“这种说法是及其危险的。”李倓打断了黎靖的话,“自古以来所有记载在册的史话野说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有提到黄帝被蚩尤斩杀,这可是动摇民族信仰的大逆之言。”
“此时我充其量只是个翻译,王爷。”黎靖平静地渣渣眼睛,“虽然但是我也很疑惑,但是我师父提供的信息足够明确了。”
“哦?”
“蚩尤是个杀胚,这是所有人呢都知道的,他好战成性,现有的史书典籍中,他不是在逐鹿之战中被直接擒杀,就是归顺黄帝,后一种说法更像未经考证的野史,大部分人认可蚩尤战败身死的说法,根据我师父的考据,黄帝性善仁厚,且念在往日君臣之情,终究放他一条活路,招入麾下,蚩尤心有不甘,一心想要复仇,秘密在昆仑山上打造了一把凶残至极的杀器,这把刀生于混沌,成于烈火,它的威力已经不是一个个体所能承受的了,毫不夸张地说,它可做做到当年盘古那般劈开天地,蚩尤拿着这把神兵找黄帝切磋,黄帝虽察觉到了那刀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但作为一个领袖他不能怯战,在这把无视任何防御的杀器面前,根本无人能抵挡死亡的下场,只是这场决斗被人为湮没于历史之中。”
“然后呢?”
“贰卷,蚩尤单枪匹马戮战群雄,一方人多势众,一方神器在手,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死伤惨重,女娲作为万物生命之母,心有不忍,出面调节,只要蚩尤放弃那把神器,他们就可以既往不咎。”
“事实上,这场疯狂的杀戮中,蚩尤是败的彻底了吧。”
“王爷所言不错,蚩尤战了几日,早已精疲力竭,力不从心,纵使杀器在手,也觉回天乏力,他已经明白了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对抗全世界,他求生的意志那么强。”
“他答应了?”
“是的,他当着众神的面将那弑神之刀折断,抛入凡间,也就是从现在所谓的‘诛仙台’扔下的,那刀又回到了当初被锻造出的地方,掩埋于坚冰与暴雪之中。叁卷,蚩尤还是遭到了严厉的报复,不过他从未有过七情六欲,因此不能剥夺神位,只是封印了能力,贬下凡间,在保存记忆的情况下,生生世世受轮回之苦。”
“这也叫严厉的打击?保留了他永生的能力,作为对一个弑主罪人的惩罚是不是太可笑了?“
“王爷,对凡人来说,永生是一种值得用性命去交换的好事,但假若您真有了长生不老之术,当您活了五百年,一千年……不,您活不到那个时候,不出五百年,那永生之人必会自裁,尝尽世间千愁百苦,生无可恋,罪无可恕,不生不死,行尸走肉,这些,王爷您还年轻,想必无法体会吧。要知道,神所居住的地方,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他们感受不到流逝时光的摧残,他们几乎永远都保持着最祥和的状态,但是人间呢?王爷您这双眼睛在短短二十年间,见过了多少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人间百态对永生之人而言,最是洪水猛兽,况且蚩尤的灵魂,每次投胎都是受到恶意驱使的,他的命运被上位的神捏于鼓掌之间,随意玩弄,自他折刀以来,已过千万年之久。“
李倓盯着那摇曳的烛火,神情严峻。
“还有,最可怕的并非只是这些,黄帝在被蚩尤斩杀之时,用强大的意志,多弥留了片刻,只为了下一个最刻毒的诅咒。“
“诅咒?”李倓转过脸来。
“要知道,力量这样可怖的器具不管以什么心态存在,都是难以控制的,就算作为锻造者的蚩尤也一样,饱饮了黄帝的献血后,那刀传达的血腥的戾气连蚩尤本人都感到害怕,就在这时黄帝对他下了诅咒,诅咒他终有一日被自己锻造的妖刀所杀,尸骨无存,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这诅咒灵验了吗?”
“肆卷,蚩尤深知这诅咒的厉害,且那妖刀散发的杀气连他自己都害怕,他知道自己确实驾驭不了这种逆天的存在,但骨子里依旧不肯认输,他发过誓,只要让他找到那刀,他就将其熔为血水,蒸发殆尽,为自己争取到底。”
“那刀……从诛仙台扔下,还能存在?”
“诛仙台对一般的神或仙确实是杀伤力很大的存在,但是那弑神刀是什么样的东西,那刃中饱含着杀戮和毁灭的意志,那种意志已经强大到可以对任何个体进行精神污染,区区诛仙台能将它如何?它的刀身被折,意志与精神却尚且留存。”
“那它以何种形式继续存在呢?”
“伍卷,刀有魂,刃有灵,其志不灭,杀意更甚,堕入轮回,存于六道,寄于凡胎,行走人世。”
“伍卷是倒数第二卷了吧?”
“是的,最后一卷,就是这个男人与女人,剑与鞘的故事。”
“最后一卷一定是最重要的线索,破解了它就能直接找到那弑神之刀。”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是它是在是太难理解了。”
“一个人……一个目前还健在的人,我们假设他还健在,他是找到那刀的关键。”
“正是这一难题难以破解。”黎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茫茫人海,如何去找到这么一个人?”
“他肯定有些与众不同。有一些……难以掩饰的特质。”
“我师父在这一点上没有明说,我们无从揣测。”黎靖看着窗外阴雨绵绵,“我恨雨天。”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李倓刚说完,门外就有个随性乔庄的侍卫行礼道:“王爷,天一教来人了。”
“让他们稍安勿躁。”李倓背过身去,“本王还有事。”
“是。”
那侍卫刚要退出,又被李倓叫住:“你去给本王查清楚悬赏通缉版上所有人的名单,再去一趟大唐监狱,分别与浩气盟恶人谷通信,让隐元会拟一份进行过屠杀,主城被守卫抓捕过此类人的名单,五日内交来。”
“是。”
那侍卫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退入黑暗。
“王爷,”黎靖忍不住开口,“天一教……”
“烛龙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拿走了最后一份,且如今剑圣已经已经在前来融天岭途中,断不可能再有变数。”
“王爷,关于江湖中人的情报您给了五日期限,拿着之前,剑圣恐怕早已到了融天岭,且那关键的一人还未找到,就算拿到了重铸过的弑神刀,也未必能发挥其全部威力啊。”
“司徒念其人刀技如何?”
“炉火纯青,臻于完美。”
“刑怖此刀又如何?”
“我只听说其刀下亡魂无数,至于其破防的能力能否达到原始水准,恐怕很难。”
“时间不多了,本王要做最后一搏,能找到那人也好,找不到也好,司徒念和他的刀必须就位。”
“只要他姐姐在我这儿,他就不可能真的逃掉。”
“你要继续看好她,对了,你可有认识什么……可疑的人?”李倓眯起了眼睛问道。
“首先,王爷,我本人应该就符合你的审查标准,其次,我所熟悉的那些高手您的探子肯定不会漏过,我自己也不敢确定,不过……”
“不过?”
“有个人……应该只能算可疑吧。”
“什么人,据实说来!”
“此人十八岁之前的履历是一片空白,连隐元会也视其为盲区,至今还无从查证,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孓然一身到如今,不过他是个主修离经心法的大夫,王爷你要查他吗?”
“离经……”李倓坐在棋盘前,看似无意地抓起一捧棋子,“查!既然他刻意隐瞒,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王爷英明。”黎靖躬身施了一礼。
“天气转凉了,御寒还是用这个好。”
司徒仇接过黎靖递过来的围巾,细细端详了一番,毛皮细软,手感丝滑,触指生温,果真是上好的皮草,司徒仇一边把玩这雪白的围巾一边问:“多少钱?”
“问钱作甚?”黎靖往廊柱上一靠,意义不明地微笑着。
“还给你啊。”
“可别,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送给你。”黎靖挥了挥左手,无奈地笑了笑。
“那不行,这……”
黎靖一把夺过围巾,在司徒仇惊愕的瞪视中不由分说给她围上了,扯了扯胸前垂挂下来的皮草,司徒仇眼神复杂地看着黎靖毫无动作的右半边手臂,突然眼眶一酸。
“这不是很好吗?别推脱了,我多尴尬。”黎靖莞尔一笑,司徒仇吸了吸鼻子,闷声答道:“多谢师兄。”
“你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是在担心你弟弟吧?”
“是啊,烛龙殿本就凶险,他又身份特殊,我还是希望他呆在我身边。”
“可是他不可能一辈子藏在你背后。”黎靖歪着头看着司徒仇,“也许这次是他的契机,也许等他回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那最好。”司徒仇移开视线望向远方,“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要不……”黎靖深深地皱着眉头,“现在飞鸽传书,把他叫回来?”
“不,还是算了,自从他离开纯阳去了东瀛,我就不打算再束缚他了。”
“这不是束缚,这是一种保护吧。”
司徒仇抬头一看,黎靖低头注视他的眸子里仿佛印着如火枫林,让她的心跳都慢了一拍。
“师兄,你是清修弟子吧。”
“是啊,你也是吧。”
“听说你上山前成过亲?”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你的妻儿呢?”
“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愣头青。”黎靖靠在栏杆上,望着雨帘出神,“是我害了他们。”
“……对不起。”
“不用在意,我也是想到你与弟弟骨肉分离,异居两地,难免担心。”
“多谢师兄挂怀,不知师兄日后有何打算,何时回纯阳?”
“你要等到你弟弟平安回来吧。”
“是啊。”
“那我等你。”黎靖不假思索,“你何时回纯阳,我便何时回纯阳。”
“这不好吧……我与弟弟两人,连累了师兄……”
“你不明白吗?我这个样子回纯阳。”黎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左臂,“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仇人太多,没辙啊。”
“师兄你活得很累吧。”司徒仇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是说仇家太多吗?这种事习惯就好了,就是如今落魄些,事情总会好转的。”
“师兄,你想过没,若是纯阳宫也不容你了,你该往何处去?”
一阵沉默,司徒仇回头去看,黎靖盯着雨幕,笑的十分落寞。
“守墓人。”他轻轻地说。
“守的是你今年清明去看望过的墓地吗?”
仿佛被人当头一棒,黎靖瞪圆了眼睛,回头看向司徒仇。
“你每年都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妻儿的墓不敢靠近么,”司徒仇毫无惧色地迎接他的视线,“前朝的……节愍太子?”
黎靖一把捂住司徒仇的嘴,强迫她走进室内,然后呯的一声砸上窗户,明明不是什么过激的动作,他却在不住喘息。
“你什么时候……”
“我说了吧,自从你陷害陈师兄以后,我就一直在调查你,奈何我人微言轻,只是纯阳宫最普通的一个道姑,没什么人手可用,只能亲自跟踪你,却看到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为何至今不告发我?”
“师兄,你说过会让我弟弟重新回到纯阳宫的吧,我刚才问过你,若是纯阳不容你,你还能去当守墓人,可我跟弟弟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无路可退,只有你能做到。”
“你这是在威胁我?”
“算是吧。”
“好。”黎靖看着诉说着悲苦经历却面无表情的司徒仇,突然抽搐般的笑起来,“没想到,终究是被自己算计了。”
“我也不去计较你为何与建宁王过往甚密了,只要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那我要多谢师妹了。”黎靖勾起一丝苦笑,“九天至今,渐趋式微,我并非为谁效力,我只为自己而活,如你如他,师妹看的开,我也就不多费唇舌了,你若是真有心助我,立刻将你弟弟召回,待我做成这桩,由钧天君开口,有何难事?”
“召我弟弟做什么?”
“借用一下他的特长而已,你要是顾虑太多,李倓大计不成,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他如今漂泊在外,虽用了假名,毕竟难找,我……我这就去写信。”
司徒仇匆忙站起来,往书桌走去,未曾想到坐下来后,黎靖还是跟了过来,一脸淡定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师兄还有何事?”
“那日我阻止甄殓将尸体带走,你为何拼死拦我?”
“我知道你们打算回收尸体,把人皮拔下来,就想添堵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就算严刑逼供,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对甄殓,了解多少?”
“首先,他的名字是个假名。”
“嗯。”
“其次,他这个万花弟子的身份,也像是伪装,虽然确实很犀利。”
“你调查过他?”
“我又没有调查癖,怎么会见人就调查,只是凭着直觉和一点点了解,我总觉得他本人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难怪唐澈期初对他戒心那么重。”
“好吧,我先走了。”黎靖的确面有菜色,司徒仇动笔写了两字,在黎靖准备开门的瞬间问道:“我能问问你当初是如何从赵思慎手下抓捕中逃出的?”
“这得……”黎靖自嘲般地笑笑,“感谢我们祖师爷。”
“……此话怎讲?”
“当时我最得力的手下李多祚李承况已被斩杀,手下不过几十骑人马往华山方向逃,找思慎也是轻骑追击,大概以为我在没有任何威胁了吧,虽说华山毗邻长安,在那时的我看来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况且到了华山也未必安全,那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不知何时回头一看,身后属下死的死散的散,几乎见不到什么跟随的人影,我干脆弃了马在及膝深的大雪中艰难爬行,哪里雪厚我就往哪儿爬,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能勉强猜测大概是在华山脚下吧,赵思慎他们骑着马在雪中走得也慢,可我知道这样下去被抓时迟早的事,但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只是不停的爬啊爬,爬啊爬,手脚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却还在爬,后来……”
“后来?”
“后来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她带着蓝色的头巾,衣裙雪白,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纯阳宫高阶弟子的服饰,只是傻了。那女孩就这么俯视着我,然后问我:‘你想活吗?’我当然说想,她就说,‘想活可以,从此以后你为我所用’,那时候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忙不迭地就答应了,我已经听到背后赵思慎他们追上来人马的喧嚣,那女孩单手抓着我的衣领就拖着我跑起来,她在雪上行走如履平地,很快就带我藏了起来,等我探出头一看,我看到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个奇迹。”
“那是什么?”
“那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个我,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看着那个锦衣玉袍却落魄不已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挣扎,然后一声惨叫,人头被斩于马下,那喷出来的献血就好像真的是我自己的一样,当时我脖子就凉了,后来赵思慎就提着我的‘人头’离去了,我这就算逃过了一劫,当然我的妻小……呵呵。”
“然后你……就出家当了道士?”
“还能如何?”黎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假的笑,“然后那小姑娘就带着我去了纯阳宫,指着我对他的师兄弟姐妹说,‘看!我捡到了一个徒弟!’,她是我第一个师父。”
司徒仇垂下了眼睑,默默看着眼前空白的信笺。
“那姑娘手段高明的很,她将我伪装成十几岁少年的样子,光明正大地将我纳入她门下,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从那以后我告诉自己,世间再无李重俊,只有玉虚弟子黎靖,在山中练剑的日子过了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平静了,谁知,这只是假象。”
“钧天君找到你了?”
“是啊,我没想到,原来我还是这样恨他们,恨之入骨,永远不能忘怀。”
“你答应和建宁王合作,你师父知道吗?”
“知道,她没拦我。”黎靖摇摇头,“大概她想让我自己看清楚吧。”
“师兄你……“
“我去休息了,有事叫我。”黎靖说完,人影一闪,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屋里只轻轻回响着门扉被关上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