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微微扬起勾出一丝苦笑,将信纸置于火上烧了,化作灰烬的瞬间,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甄殓抬起眼睛,看着那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呀,你在烧什么?”叶文海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让我猜猜,你家炮姐的徒弟给你寄的信?”
“你的监视范围真是广啊。”甄殓冷哼一声。
“那不是为了你好嘛~”叶文海往甄殓身上蹭了蹭,他身上清冽的药味真是越闻越舒服。
“那你还想知道内容吗?”甄殓转过头去问道,一边眉毛高高挑起。
“想啊!”叶文海忙不迭点头。
“田恒告诉我张老爷子那边处理得很好,老爷子每天拉着他唠嗑能有一个时辰,所以治疗进行的也很顺利,唯独唐家老太太刘氏那里,几天不见我,府中上下谣言四起,总之不太好听,让我速速回报所在位置和情况。”
“哦……所以你会怎么做呢?”
“‘我被叶文海软禁了,速来就我’。”甄殓展颜一笑,十分无辜。
两人对视片刻,开始哈哈大笑,叶文海笑地直拍桌子。
“唉,花哥你知道吗,虽然我必须与你为敌,但是真的不讨厌你,你就装作不知道,我们做好朋友吧。”叶文海手脚麻利地爬上甄殓膝头,晃着两条小腿。
“能跟您做朋友那是我的荣幸。”甄殓莞尔一笑,叶文海忍不住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真美啊。
“唉,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嘛,好歹我们也算共事过……啊,算了,过去的事儿不提了,我还是很好奇一件事。”
“我对唐澈,对吧。”
“你怎么啥都知道呢?”
“我不是先知,你的表情暴露了。”
“嘿嘿,听你上次的意思,你难道是真的……?”
“你是不是叫叶八卦?”
“你要是回答到我满意为止我可以放你回长安,当然是在监视之下。”
“……那真是谢谢你。”
“所以不要大意的说出来吧!”
甄殓两手一撑扶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叶文海打了个滚勉强软着陆,瞪着哀怨的眼神看着甄殓走到窗台边站定,两手扶着窗台,逆着光漆黑的身影几乎蜕变成了个剪影。
“你想问什么?”他望着楼外楼檐外青空中飞过的一行白鹭问。
“呃……”叶文海爬到桌子上坐下,靠在窗棂上,“你俩怎么认识的?”
“互相安排。”甄殓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想见我我也想见她,当然就能碰见了。”
“她想见你是因为……”
“组织上任务需要,在她眼里我是最佳目标。”
“哇,这么说你也被利用了?”
甄殓只是保持着嘴角微妙僵硬的笑,没吱声。
“说实话,你觉得唐澈是个怎样的姑娘?我发现个很微妙的事儿,她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男人这回事儿好像真跟她没什么联系,这一点我就想不通人类是怎么弄的了,你想通了吗?”
“我?”甄殓转过头来,勾勾唇角,“人类这种生物,你观察研究直到世界末日也得不出结论。”
“是吗?那你觉得唐澈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吗?我认为刀的灵多多少少会对她的人格有影响,甚至是非常大的影响,如果不是你那把逆天的凶器,恐怕唐澈这个人根本就不会降生于世呢。”
“她降生于世,可不是因为刀。”
“哦?那是因为什么?”
“她是为了抹杀我的存在才来到这世上的,”甄殓转过身子面对着叶文海,腮边的肌肉已经僵硬了,“和我一样。”
“可是她没有自觉,相比起你来说……这场游戏岂不是很不公平。”
“游戏?对,这就是一场游戏。”甄殓重新转过身去,叶文海总觉得他胳膊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已经输掉太多。”
“输不起?”叶文海贱兮兮地凑过去轻声问道。
“以灰飞烟灭作为代价,这游戏你玩得起吗?”甄殓一脸嘲讽地瞪了叶文海一眼,叶文海知道他已经不能淡定了。
“可你玩了几个世纪,就说这大唐盛世吧,唐门,纯阳,天策,七秀,甚至少林的武功心法你都修习过,我能理解为你玩得很开心吗?”
“大概是吧。”出乎叶文海意料的是,这次甄殓很平静,“人世是个让人留恋的地方。”
“虽然我也觉得人间挺好玩,但终究不能取代神的地界,我知道你离家出走后,你的亲戚们其实有表达过悔意和歉意,希望你能回来,你都回绝了,为什么,青丘难道比不得人间?”
“你到人间是为了公事公干。”甄殓转过身,靠在墙上,模样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可我是注定要放浪千年,万年,你以为青丘就是个可以托付一切的地方?”他摇了摇头,叶文海突然觉得看着他这么笑竟有些心痛,“我早就无处可归了。”
“听起来……不怎么好哈……”叶文海干笑两声。
“她竟然知道。”
“哎?”对于甄殓这么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叶文海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这个。”甄殓从袖中抽出一张丝帕,“是她的手笔。”
“哇,她居然会这个,我都不晓得哎!”叶文海如获至宝般拿过那丝帕,展开一看,白白净净的绸面上,只有几株形销骨立的青竹,疏密恰到好处,青葱之色叫人眼前一亮,除了这几株竹子,只有角落上绣了一小行娟秀严谨的字——“愿与君共月归故里”。
“关于我的身世,除了不是人类这一点我什么也没说。”甄殓自顾自般的低声说,“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知道我就是想要个家,她想实现这个愿望,你说,她怎么能知道?”
“她和你一样吧。”叶文海收起了调笑的口吻,语气沉重起来,“她也是有家不能回,心中千千结啊,啊对了,被主人亲手折断随手丢弃这件事,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刀也算是一种悲哀吧。”
甄殓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只想活下来,所以走到今天这步,可我至今不明白,唐澈是为什么坚持到那一刻的,她本身不清楚刀和我的渊源,除了组织的命令毫无奔头,你不知道吧,她……她有很严重的自残倾向。”
“……当然。”叶文海移开眼神,盯着窗格子疏疏落落的投影,“我见过她割腕的伤疤,很深的一道,她后来跟我说,连自我了断的勇气都没有,活该受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跟唐笑彻底诀别的当天晚上,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面无表情地跟我复述她俩是怎么谈崩的,我本来想陪她一起睡一晚上的,她就是不让,我走之后她就割腕了,还好后来自己又把伤口包扎起来了。”
“虽说她没什么活着的意义,”甄殓淡然一笑,“可也没有死的理由,对吧。”
“这么说吧,我觉得唐笑离开她之前她还是那种特别正常的小女孩,虽然作为一个唐门的杀手必须心狠手辣,可我见过她跟唐笑手拉手去逛街买东西,咯咯咯的笑,还跟唐笑撒娇,哎呀,那个时候的她真是可爱得很,连高冷的道长都被折服啦。”
“你什么意思?”甄殓暗淡的眼珠子突然亮了起来。
“从前有个道长追求过她啊,人长得挺俊也很上进,又是俗家弟子,每天都在成都插旗切磋,还收唐澈当他的徒弟过,两个人这么师父来徒弟去的就日久生情了呗,那道长还真是说出手就出手,还没成亲呢,就成天抱着人‘夫人夫人’地喊,我也不知道唐澈咋想的,有一天她想办法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了,自觉断绝了一切联系方式,让他怎么也找不到。”
“她……并不是真心吧。”
“谁知道呢?唐澈说了,她本就不是啥好人,别跟她讲仁义道德,她只是觉得不舒服,所以就舍弃掉,就算一开始也许真的有那么点喜欢的意思,但是被束缚的感觉很不好,她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虽然我特别热心地有帮她找过情缘,什么内部消化官方配对甚至是冷对子我都试过,唐澈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就直接跟我说,别操心了,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我以为她拒绝跟人接触只是因为严重的朝不保夕的危机感。”甄殓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她总是表现得让人相信她随时都会死掉。”
“告诉我。”叶文海冲着甄殓眨巴眨巴眼睛,“你真的有真心想过保护她吗?”
“她不需要我保护。”甄殓随手端起茶抿了一口,“她说得对,没有治疗如影随形的时候她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那是她的实力。”
“可是她没想到会被你阴了吧?”叶文海坏笑着问,两腿盘曲起来,甄殓准备往嘴边送的茶盏顿了一顿,然后弯了弯唇角,不置可否。
“我觉得若不是你,唐澈估计会死的很拉风,杀她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对了,诛仙台都没能做到的事,你做到了,果然化身人类摆脱不掉劣根性的影响呢。”
甄殓的眼珠子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瞪过来,看的叶文海心里发毛。
“我也失败了。”甄殓垂下眼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早就失败了。”
“自从你……我想想。”叶文海挠了挠后脑勺,“自从你那次想把他们姐弟俩扼杀在襁褓中失败以后?我倒是没想到这件事上你会栽跟头,可是你还是……”叶文海深吸了一口气,调笑般的口吻消失了,“你还是弄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本来打算弄死两个。”一声冷笑从红润的薄唇间溢出,“钱也不是万能的。”
你让一个专业的接生婆去掐死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就因为人家只是暂时贫困了点?叶文海等着甄殓在心里恨恨道,若是一个孩子,恐怕唐澈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世上了,谁知道那接生婆那时候是怎么了,面对第二个呱呱坠地的生命,她没下得去手,但最后还是因忍受不了内心煎熬和自责自尽了,甄殓这算是间接地毁了两个人。
“你知道吗,要不是可惜你这张绝世无双的面皮啊,我早就一重剑拍扁你那张呵呵笑的脸了。”叶文海凑近甄殓说道。
“神也会愤怒?”甄殓挑唇一笑,“真稀罕,那你已经死了。”
“啊,不会啊,我只是觉得作为‘叶文海’这个角色应该有这种反应,毕竟唐澈时她的好朋友嘛。”
“你们能给我一张这样的面皮,就算收回去又如何?我还有选择的余地?”甄殓哗啦一声推开凳子站起来,开始在屋里慢慢踱步,“我受够了。”
“你应得的呀。”叶文海的大眼睛依旧闪得很无辜。
“对,所以我们的谈话意义何在?”甄殓猛地转过身来,眸光深处有某些激烈的情绪在动荡,“唐澈所受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甄殓等着屋外层次渐变昏暗的光线说道。
“那孩子呢?”叶文海的声音陡然升高,她从桌子上跃下,抬起头瞪着甄殓,“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呢?什么是他应得的?”
“毁灭,死亡。”甄殓依旧没有将目光移开,叶文海能看见他现场绵密的睫毛在暗淡的微光中颤动。
“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家?喂,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明知道一尸两命还是下毒了,你到底是……什么心态?”
“与你无关。”甄殓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重重把茶杯放回桌面上后,长袖一甩,转身离去。
叶文海眼睛一亮,转过身招招手,一个穿着蓝白群服的同龄小女孩突然从空气中出现,带着微笑走了过来。
“瞧吧,我就说他也有弱点的。”叶文海得意洋洋地说。
“真没想到……混到这个地步,他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啊。”女孩摇了摇头,绸缎般的发丝轻轻晃动。
“所以咱们的打赌……”叶文海拿肩膀蹭了蹭小道童的胳膊。
“知道啦知道啦!大约是我输了吧。”女孩对着手指嘀咕道。
嘎吱——破旧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迈出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这完全没有照明的屋子里,月光冷涩虚弱的照射在干燥的地面上,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飘荡的帘子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双白皙的裸足,玲珑剔透,惹人生怜。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靠着窗户站着,浑身仿佛柔若无骨,面庞向着窗外,黑发似有若无地飘动着。
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面。
他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眉目依旧,笑意妍妍。
“今晚月色真好。”唐澈微笑着说。
“是啊。”他不知所以地应道。梦游般的上前将她揽进怀里,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鼻端充溢着她发间的清香。
他就这么抱着她站了好一会儿,腿脚没有任何不适,时间仿佛静止,一切没有变化。
所以当腹部有异样传来时,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唐澈浅浅一笑,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这儿,有东西在动,你知道是什么吗?”她轻声问。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瞧。”她把他的手狠狠按住,他试着抽开,却发现对方力气大的惊人。
“他在动。”她梦呓般说。
蠕动,准确的说,她肚子里那团东西在蠕动,一开始只是很小的动作,现在则是如同乱蛇一般在他手掌下面疯狂蠕动,他甚至能隔着肚皮感觉到哪东西尖削的某些部分在咯他的手。
“松开!”他猛地推开他,却发现手被死死按住,根本动弹不得,这种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没有料到,现在就如同撞上了蜘蛛网的蚊子般在徒劳的挣扎。
她慢慢地靠近过来,在他耳边吐息,轻语。
“夫君……”
她临死前……
利刃穿透皮肉划破组织劈开鲜血,触觉入骨生凉,他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滚热的血液,正喷在那透亮的刀刃上。
咯咯咯……
持着刀柄的,是一双小到近乎畸形的爪子,那不是爪子,那根本就是没有皮肉的骨架子,而发出一串怪叫的正是那只有牙齿的咧开的小嘴,干枯的面颊上一堆空洞的大洞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森冷的笑意。
婴儿的骸骨。
嘎嘎嘎嘎咯咯咯……
它从女人破开的肚子里裹挟着血水爬了出来,用他的刀,将他捅了个对穿。
女人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很悲伤。
骸骨咧开嘴愉悦地笑。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疼痛渐渐远去,脑中嗡嗡作响,腹部诡异的温暖逐渐蔓延到四肢。
濒死的感觉原来是如此。
早晨的第一声鸟叫。
他猛地睁开眼睛,掀开被窝,对着空气大口的喘气,腹部被贯穿的疼痛和恐惧如此真实且难忘,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确认上面没有开出一个大洞。
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用最快的速度穿好层层叠叠的破军衣服,拿上笔推开门,前往别院。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整个小院子都是叶文海的,其父对她的溺爱程度可见一斑,他趁着熹微的晨光摸到了偏院,推开了从来不锁的房门。
屋里黑得很,几乎没有照明,甄殓凭着极佳的视力穿过前厅来到里间,也就是传说中的“闺房”。
穿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他走的越近他就看的越清,她看起来睡得很沉,双手交叠这放在腹部上面,没有任何绳索将她的四肢束缚住,跟以前不一样。之前的“她”可是普通绳索根本绑不住的,一单暴走起来困住她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碎片,叶文海不得不动用了捆仙绳把她绑在柱子上,并且勒令甄殓不准再接近她。
甄殓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从怀里掏出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