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声
从天之悬崖纵身跃下的纤细身影。
振风的纯白羽翼,火焰般明亮的红瞳。
以及那只穿过云蔼帷幕坚定地向自己伸出的手。
那就是艾肯最后看到的事物。
梦吗?
不,如果是梦,他没道理能从几千英尺的高空坠落之后还完好地躺在这里。
背上没有打开的伞包,以及指尖仿佛还残留的热度,都在述说这一切的真实。
“…天使?”少年不可思议地喃喃着,摘下了头盔。
他清秀的面庞略显苍白,柔软的栗色发丝散乱着,翠绿的双眸困惑地四下打量。
阳光透过树木的枝桠漏下细碎的光斑,莽草和石隙间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
密集的树木高大而繁茂,其中有些古木粗壮的枝干上攀满了藤萝,这片森林明显有着非常久远的年月。
虽然没有摔死,但落在原始森林里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至于被天使所救的这件事,冷静下来想想并不是那么值得惊讶。
曾经只存在于神话里,甚至到了近代也仅仅出现传闻,但到了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关于天使的存在则明晰了很多——曾有一段时间,在全世界的范围内,频繁出现接触到天使的见闻。
至于与人类接触的动机,大都是寻求或提供帮助,亦或交换些零散的如工艺品、食物的物品。虽然也有人试图解明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但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这次他倒是误打误撞破解了经久的迷团,不过没什么时间去思考。
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这片原始森里活下去。
整理了一下随身的物品,先拿出了发信器发出了国际救难信号。
“啊、啊啊!糟糕!”然而一下刻他便关闭了发信器,懊丧地抱着头蹲了下来,忿忿地咒骂自己,“我怎么会这么蠢...现在可不是照本宣科行事的时候。”
仔细想想,兰格洛与辛迪亚接壤,而他这次参与的战斗正是边境防卫作战。在追逐海因克尔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飞越了国境线。
万一真是那样,来接他的可会是敌国的救援队了。
叹了口气,他起身检仔细视起周遭的环境。
齐膝的花草长势旺盛,没有被频繁踩踏或砍伐等人为开辟的痕迹,而背阴处的潮湿的泥土上,也没有大型猛兽的足迹。总而言之,安全还算有保障。
周围有一些果树,可惜的是时下并不是结果的季节,倒是野菜和灌木丛中的莓子比较丰裕。看样子这些食物足以维持身体所需。
在这种蛮荒之地,艾肯不敢奢望太多,附近的环境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于是他拆解了伞包,用匕首将布料划开,一部分绑紧在枝干上作为吊床,另一部分则作为防雨的顶棚。之后从附近的灌木丛里收集了一些莓子,配着珍贵的干粮吃起来。
事实上,他很想生火,但经过慎重的考虑还是放弃了。烟火虽然能驱散野兽和蚊虫,但最坏的结果将是引来敌人。最妥当的做法还是慢慢向森林的边缘探索,在那以前都要万分谨慎。
“唉…想吃姐姐做的饭啊…”啃着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少年倚在吊床上哀叹着揪头顶的叶子。
不觉间,坠落在叶林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虽然吃多少都觉的饿,但莓子现在已算是奢侈品了,毕竟可以吃的东西早就只剩野菜了。附近没有溪流,连淡水都只能靠着收集草露和雨水来获取。
少年颓丧地坐在树下,栗色的柔软头发沾满了灰尘而失去了光泽。
万分鄙夷地看了看手里的野菜,愤然将之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艾肯艰涩地咀嚼着,都有些同情自己这凄惨的境遇了。
“除了能吃,味道根本和杂草一样…我又不是山羊,为什么要吃这个…”低头抱怨地嘟囔着,却还是老实地咽下了那团奇怪的东西,苦、甜和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非凡,连胃都在隐隐作痛。
,一只托着牛肉罐头的宽大手掌突然出现在朦胧的视线中。
“什锦沙拉好吃吗?来点主食吧,艾肯。”忽然,低沉的男声在上方响起,“虽然辛迪亚的军粮很难吃,但‘沙拉’和‘牛排’也是绝配。”
“……唔、!”听到那个声音,少年迅捷地弹起身,掏出枪指向突然出现的男人。
“成熟一点,战争已经结束了。”男人平静地说道,深褐色的眸子微眯着。
“呵呵,叛徒摆出这种和平使者的嘴脸,有点恶心呢。”艾肯不屑地微笑着,握紧了枪,“结束?我不会再上当了,明明才经过半个月…”
“停下来吧。”海因克尔抢步上前,扼住了少年手的手腕,强大的握力迫使其松开了手指令枪掉在地上,“艾肯,好好看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哪一个呢?”
“也是啊,我真傻。”少年这才看到的海因克尔背后是数名辛迪亚的士兵,权宜之后服软地垂下了头,“放手吧,你弄疼我了。”
“明白就好,你已不是军人了。”见艾肯回复了温和的常态,海因克尔松了口气,放开了手,之后下令道:“所有人,就地休息用餐。”说罢,自己也拿了个罐头。
“毕竟,要是在这枪毙了你,却导致自己也死了,想想真是不值得。”少年蹙着眉地嘀咕了两句,就开始自顾自地用小勺挖罐头吃。
“喂…”男人刚露出一半的友善微笑,僵硬地凝固在脸上。
“吃着这么难吃的东西,打起仗来倒毫不含糊呢。”艾肯带着情绪揶揄,瞥了眼那几名士兵。
不过,虽然这么说,嘴巴却停不下来。事实上对于吃了半个月野菜和坚果的他,这一盒经过调味的高蛋白食品已经能让人感动得连舌头都咽下去了。
然而,那几名士兵对于他的讥讽似乎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注视着他,纷纷从行囊里掏出了不同款式的饭盒,炫耀似地慢慢揭开盖子。
精美的菜肴还热腾腾的,霎时间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分明是高级的便当。
“……”艾肯尴尬地抿了抿唇,垂下头默默地挖着罐头。
“……”海因克尔看了看手里的罐头,又看了看随行的几人,僵在嘴角的半截笑容完全碎裂,“你们几个,回去之后整理仓库。”
虽然他并不喜欢搞特殊,但这几个家伙…即使不顾长官的面子,连战友情谊都…
在食堂买个便当而已,就不能捎两份吗?
“抱歉,少校,因在属下心目中,您行事严谨、公私分明…”
“‘野外’搜救敌方飞行员实属特殊任务…”
“您常说行事要看场合,所以我们为您准备了这个。”
随行的士兵一唱一合地开脱,还邀功似地拿出了一包比罐头还不如的压缩饼干。
“嗯,记得很清楚啊。”海因克尔眯起眼露出了危险的笑容,接过了压缩饼干,“那么,你们几个为什么带着便当出勤?回去之后,给我扫一个月厕所!”
艾肯憋着笑,差点呛到。
他发现,眼前这个男人依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中队长兼教官,正直、刻板,自认风趣却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幽默细胞是多么贫乏。看来,他在兰格洛时表现出的性格也不是伪装——只不过,现在他隶属于辛迪亚。
“等一下跟我回去吧…”海因克尔掏出香烟,却又悻悻地收了回去。
“去哪?做俘虏吗?”艾肯依然保持着微笑,牙齿却磨得咯咯响,清晰地从齿缝间崩着字,“我比较喜欢在这片原始森林做野人。”
“原始森林?你在说什么啊?”海因克尔少见得露出一脸诧异,“这里是黑石国家地质公园啊。”
“所以我们才在食堂买便当来。”几名士兵附和道。
“呃、?!”艾肯的脸红了。
仔细想想,如果是没有规章的野外,眼前这大烟鬼早就开始腾云驾雾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少年咬牙切齿地质问。
“那样的话,不是达不到缓解气氛的目标了吗?”海因克尔面不改色地说道。
“缓解气氛的手段就是捉弄我吗?”艾肯翻了个白眼。
“你也不想等公园设施改造完毕重新开业后,让来这看野鸟的游客来把你拉出去了。”海因克尔微眯着眼,专注地仰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什么。
“……为什么会来找我?”艾肯疑惑道,“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小子…”海因克尔掏出香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反正没有保密条令,让你知道也无所谓。半个月前的攻击任务结束之后,上面让我们直接转场到这里,在附近的空域持续警戒。”起身要过了艾肯手里的空罐头弹着烟灰,他继续说道:“那种一面倒的战局,稍有常识都不难看出,兰格洛的战机根本飞不出国境线,而且上面给的巡航线路,更像是为搜索而制定,这片天空到底有什么让人着迷的东西啊?至于你嘛,其实早就接到那个只发出了一次的救难信号,有时间就来了。”
“只发出了一次,怎么也不太可信吧?”艾肯想到那座浮岛,蹙了蹙眉。
“因为感觉上就是你。”海因克尔摁灭了烟蒂,“当时你的确是向着这边飞的,好了,跟我走吧,车在外面。”说着,他拽着艾肯颈后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当然,先把武器交出来。”
这次艾肯没有拒绝,乖乖地将枪交给了对方。
“小家伙,你不能老实点吗?”海因克尔挑了挑眉,伸手就将艾肯口袋里的匕首也翻出来没收了。
艾肯想了想,不再多言,随海因克尔还有几名士兵向南穿越森林。直到空旷的荒原,两台涂着地质公园招贴画的越野车正停在茂盛的莽草间。
海因克尔打发了几名士兵先走,便与艾肯上了其中一辆紧随其后。
“有些事情想单独和你谈谈。”海因克尔握着方向盘,声音低沉地说道:“虽然难以置信,但战争确实已经结束了…兰格洛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以个人的名义可以保证让你悄悄回到家乡,过自己的生活。”
“结束?你在开什么玩笑,从战争开始只经过了半个月吧!”艾肯实在无法相信。
“没错,其实连我都无法相信——兰格洛的军队很顽强,却突然全面投降了。”海因克尔神色极为严肃,“单从陆军来说,初步的统计双边投入兵力的对比几乎是9:1,可我方竟然折损了高达35%的兵力,而你们的损失却只有26%。”点燃一支烟,他继续说道:“所以兰格洛这么快的投降对于辛迪亚来说是喜优参半啊,上面普遍认为此举别有深意…但目前,迫于国际舆论的压力,这些士兵必须得到妥善的安置。我想大都返回民间吧。但是,保有了如此规模的具备战争潜力的人员,上面不可能坐视不理——你应该尽快摆脱这个身份,艾肯。”
“直接凶狠地打过来,背负骂名也是活该吧!”艾肯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
“我不否认这点,的确现在辛迪亚承受着国际社会的指责,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次行动没有丝毫掩饰,都说欲动干戈先立其大义…”海因克尔叹了口气,“但可以肯定的是为了得到兰格洛的优良港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突然那么急切地需要港口,之前可是丝毫没有这方面意图的。”
“…海因克尔,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艾肯见对方丝毫不为自己话中的情绪而愠恼,不由感到困惑,试探地问道:“我们的立场…现在是相反的吧?军人的天职不是忠诚于国家吗?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确切地说,先是长官和下属,然后是敌人——因为我是间谍。现在的话,军人和平民吧。”海因克尔平静地说道。
“间谍…那不是从一开始就针锋相对吗!”艾肯有些抓狂。
“别钻牛角尖了,对于复杂的现实,理性地谈话才有效率。”男人深深地吸了口烟,“告诉你这些,因为希望你能随机应变地活下去…”呼出一团淡紫色的烟雾,他笑着递了一瓶饮料给身边的少年,“你知道你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
“驾驶技术?还是射击?”艾肯眨了眨眼。
“是你待人时真诚的态度,以及…内在的坚强。”男人回味着半月前的交锋,意味深长地说道:“总之,辛迪亚内部也不太平。但是,至少这件事上,我们会努力的…帮我给你姐姐带个好吧。”
对于这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艾肯虽不明所以,却没有继续打探。
直到五年后,已不再年少的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这都是后话了。
这场荒诞的救援结束之后,艾肯迫切地联系了姐姐,可无论通过网路或电话都没有回音,无奈之下他只得联系了家乡的邻居。虽然确实接通了,但提及姐姐时对方明显回避的态度使艾肯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借助海因克尔的承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夜,伪装成辛迪亚军官的艾肯成功搭乘一辆输送人员的列车跨过了国境线,又辗转数日,终于在八月的某个黄昏回到了家乡。
兰格洛东部的滨海小城镇约利亚,沐浴着和煦海风,温暖湿润的空气总是带着潮水淡淡咸涩。熟悉的香气使伫立在家门前的艾肯稍微安下了心,叩响了门扉。
一次,两次,三次…没有人回应。
“姐姐…!!我回来了!!”少年撇下了行李,焦急地冲着窗子大喊。
那个记忆中的温柔嗓音,依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
“大概出门了吧…”艾肯悻悻地倚着门廊蹲了下来,取了盒饼干充饥。
可是,直到月升中天,零食的包装纸都散了一地时,他依然没有等到家人回来。
就在他满心沮丧昏昏欲睡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艾肯,你回来了…”响起的,是沙哑的男声。
艾肯仰起头,一个穿着花格衬衫和松垮西裤的老伯正叼着烟斗注视着自己。
“泽卡老爹!!”少年翠绿的眸子因期待而明亮起来,“你知道我姐姐去哪了吗?”
“呀、那个…你说格洛娅那个小姑娘吗?!”泽卡老爹躲闪着艾肯的目光,退了两步,胡乱抓着斑白的头发,“她好像去超市…呃、说要去首都办事…”
“到底去哪了?”艾肯蹙着眉,眼中的期待变成了怀疑,“老爹,你肯定知道。”
“…艾肯。”泽卡老爹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格洛娅她…已经不在了。”
“??!!”震惊,恐惧,少年麻木的头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探道:“老、老爹…您是指、姐姐不在这了?去首都旅游…了吗?”
“半个多月之前,辛迪亚的导弹袭击了兰格洛所有的港口,空袭警报引起了恐慌。你姐姐当时在离海港很近的地方工作,为了救一个要被车撞到的孩子而出了事故。”泽卡老爹安慰地伸出宽厚的手掌抚摩着少年柔软的头发,“之后有人把她送去了医院并联系我,可是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这、这不可能..."艾肯脚下一软,跌坐在门边,"姐姐她...死了?"
格洛娅.伊恩纳,他的姐姐,也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家人。
他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伊恩纳"这个姓氏,也只是曾经收养他们的孤儿院的门牌罢了。
打从他记事起,就已经在孤儿院生活。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不时看着昔日的小伙伴被新的"爸爸"或"妈妈"领走。
年幼的他也知道,那意味着拥有"家"。
然而因为小时候身体孱弱的关系,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九岁的时候,他就已知道了,那些领养孩子的人,许多也并非出于爱心,而是为了自我满足——他们就像宠物店里的猫狗一样,只有健康的孩子才会被顾客眷顾,毕竟没人愿意带一个麻烦回家。
只有温柔的格洛娅,从幼时就时常与他在一起。
但春天的时候,格落娅也离开了。她已经十五岁了,因为心脏不好一直没人愿意收养她,便自己离开的。
又过了两年,在他十一岁的新年时,孤儿院因为经费的问题关闭了。就在他已经无处可去时,格洛娅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艾肯,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姐姐在雾蒙蒙的小雪中绽放的笑容。那是他收到过的唯一、也是最珍贵的新年礼物。
之后,他们开始了一起生活,分明没有血缘,却像亲姐弟一样共处。
回忆起往事,少年紧抿着唇背过了身。
虽然因为具有天赋而被军方选拔,也经历了严酷的训练,甚至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但此时他的表现和一般的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同。
泽卡老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艾肯,这是格洛娅交给我保管的,说如果她不在的时候你回来了,就交给你。"他边说着,将钥匙放在了少年的头上后,悄悄地离开了。
艾肯擦干了眼泪,打开了家门。
熟悉的布置没有变化,只是装点茶几和窗台的鲜花已经枯萎了。
茶几上放着一个锁住的装饰盒,艾肯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着细小的金粒,只有一点点——那是他和姐姐的全部积蓄,在国家遭受威胁时换成了硬通货。
这小小的财富,是为了完成姐姐的梦想——拥有一家自己的花店。
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完成的梦想,所以才会这么小心谨慎地对待这并不多的财产。
艾肯捧着盒子,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