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微光
辛迪亚共和国的兰格洛州。
龟裂的岁月安详地流淌着,还没有久到足以使人忘记后者曾是一个独立国家的事实。虽然那场战争所留下的些微伤痕,早已被五年时间抚平。
短暂犹如雷霆洗礼般的闪击作战,仅用了半个月便结束——没有回旋的余地,英雄还来不及诞生,缜密的计划已经顺利进行到结果的一刻。
五年之中,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少年漂泊在动荡的社会,忍受生活的艰辛。直到此时,他已长大成人。
虽然曾无数次萌生过复仇的念头,但一想起海因克尔的话,剩下的就只有迷茫。
——看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哪一个呢?
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明白,这种不现实的想法只是年少时的意气用事罢了。
五年里,他通过网路上真假参差的资料隐约得知了当年的一些事情。
那场战争,是因为辛迪亚的激进党派诺门党势力渐大,上台后所发动的。
兰格洛因军力对比悬殊,胜利无望而选择投降,以使人民免受战火之灾。
那之后,曾一度出现秘密逮捕并处决前兰格洛军政人员的事件。得益于海因克尔透露的信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巨变前的征兆从而逃过一劫。这一系列事件不久后便因败露而遭受国际谴责与来自辛迪亚内部其他党派与国防军部分将领及军官的联合声讨,最终诺门党领导人公开致歉并全面终止了这一举措。
那时艾肯才明白海因克尔所说的“这件事上,我们会努力”是什么意思。
即使立场相对,也不能否认对方作为军人的品格。
当然,这数年间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姐姐遗留的梦想——努力地工作,终于再次回到家乡兑下了一间铺面。
鲜花礼品店“格洛娅”,坐落在约利亚以西的电视广播塔附近的电讯大街上,属于老式的二层建筑。虽然被翻新过,但它接着天线的橘黄色尖顶与砖石垒造的外壁,在现代化的建筑群中看上去就像个大玩具,显得笨拙而唐突。
时下是五月美妙的正午,店的主人正在室外茶座和老朋友一起。
“说实在的,艾肯。”迪什瑞特披着白大褂,对着桌上的小镜梳理着自己的背头,“你该试着改变一下形象,那副样子也太随便了。”微眯着眼审视着自己的发型,他满意地露出了微笑,推了推黑框眼镜,“伙计,今天也很利索!让患者安心!”
虽然深邃的眼眶和鹰钩鼻配上左脸那道狰狞的伤疤,让他看上去更像歹徒而不是医生。
“哦、干完活就会整理。”艾肯挽着袖子弯腰擦拭盆栽,边含糊道,“话说,你看起来就像个老混混。”
“你这毫无自觉的家伙…”迪什瑞特无奈地瞥了眼艾肯。
随着他的动作,几缕不服贴的栗色发丝在脑袋上飘荡,松松扎着的短马尾乱颤。
翠绿的双眸正全神贯注地瞪着手里的花盆,嘴里一翘一翘地嚼着根果干。
他穿着件宽松的白衬衫,一半的衣角都从牛仔裤里翻了出来,还套着件超市买洗洁精送的围裙。
的确很随便,可看上去也不算太懒散。
“不过,我真不知道你竟然喜欢花草。”迪什瑞特点了根烟。
“这是姐姐的遗愿。”艾肯说道。
“你就没为自己想过吗?”迪什瑞特摇了摇头,“没有想做的事吗?”
“并不是没有。”青年踌躇了片刻,继续着看护花草的工作。
“你还很年轻,应该…”男人深深地吸了口烟。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着眼未来。’”艾肯猛地直起身子,扯下那件印着超市广告的可笑围裙揉成一团砸了过去,“你又想这么说,是吗?但是你自己都没去做哎!”他撑着腰睨了眼老朋友,“你曾经说入伍前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而现在呢?”他摊了摊手,好像甩掉了最后的耐心一样,明亮的眸子里燃起了火焰,“五年过去了,你还是只经营着私人诊所、用五成的收入赌博、买彩票和酗酒,再苦恼也不需要喝这么多酒吧?你已经三十二了…成熟点…呃、”忽然,他瞥见朋友脸上狰狞的伤疤,瞬间蔫了下来,“对不起,我…”
“那件事不是你的错。”男人扶了扶眼镜,玩味地盯着他,“但你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你…”艾肯眼角抽搐,“如果你每天中午再继续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教,可就不再给你提供免费茶水了哦。”
“好好、我保证不再说了,”迪什瑞特举起双手投降了,厚颜地要求道:“续个杯吧,老板。”
“好,”艾肯端起茶壶微笑着转过了身,“还要柠檬茶吗?要不要试试薄荷茶?”
“不了…那个会让我想起味道生冷的消毒水。”迪什瑞特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蒂,长长地呼出了淡紫色的烟雾,打量着艾肯的背影。
午后的阳光从满架藤萝翠绿的缝隙间漏下,那洁白的衬衫包裹的纤瘦双肩蒙上了光晕。
“啊,五年前他才十六岁啊…竟然已经在驾驶战机了…”男人随手从旁边的读物架上拿起一本杂志,无聊地翻看起来,“不过,即使过了这么久,那个可怕的能力依然在啊…”
因为不管说什么艾肯都会认真听,所以和他相处的时候很多人都关不住话匣子。
“什么?”艾肯端着茶问道。
“没什么,说你很有亲和力。”迪什瑞特搪塞道。
“柠檬茶。”艾肯将茶壶放在了桌上,又去擦他的花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果然说得容易做来难。”迪什瑞特自嘲地笑了。
那场战争中,因为空军极度劣势的关系,导致地面部队在敌方空袭中损失惨重——他的战车也被一发近失弹摧毁,剧烈的震荡和崩散的金属碎片使车内狭窄的空间溅满了鲜血。虽然作为车长的他侥幸活了下来,但他的车组,他所负责的三个年轻的生命却永远沉睡在钢铁的坟墓中。
他允诺过要带他们活着回到故乡,却没能担负起责任。
如今,五年过去了。
时间能抚平伤痛吗?那只是自欺欺人。
时间只会使记忆深刻,使人更切实地认识到现实和无从弥补的过失。
作为一个医生,他对酒精和香烟的害处清楚不过,但如果这能让他暂时忘记那地狱般的座舱里被痛苦扭曲的年轻脸孔,那便再好不过。
夜晚的酒吧里,迪什瑞特坐在吧台前端着一杯加了冰的鸡尾酒,微醺地眯眼注视着杯中折射着斑斓灯光的酒液。
“哦,美人儿,让我好好地品尝你。”轻浮地胡言乱语之际,酒液已经顺着喉咙滑进胃中,“为了祖国,”挑眉摇了摇空荡荡的杯子,他颓丧地打了个酒嗝,“不!去他妈的吧!我答应带他们活着回家,却让他们当了炮灰——半个月就投降!简直死得毫无意义!还有利奥波德想护的步兵小伙伴…也让爆弹炸得满地都是啦!”一把将空杯顺着木质的吧台甩给酒保,他沉声道:“死神怎么会顾及人的情感呢,他唯一的怜悯就是用死亡来结束闹剧…再来一杯,给我特大杯黑啤。”
“伙计,你做医生也总喝这么多酒?”高瘦酒保摸着小胡子,倒了满满一扎黑啤,顺着吧台推了过去。
“酒精,乙醇,这玩意对神经系统没好处,”迪什瑞特将大酒杯一把攥住,酒沫欢快地溅了一桌,“我干这个,当然知道,“他猛灌一口,“可这就是我要的!”
“与其让这样糜烂的生活继续,倒不如直接复仇来得痛快。”酒保耸了耸肩。
“哥们,你可真会开玩笑。”迪什瑞特咧了咧嘴,打趣地望着酒保。
这个四十岁的男人颌角的肌肉紧绷,眼角耷拉的狭长眼睛平视着前方,向后拢起的头发有一两撮神经质地翘在额前。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裤与衬衫,还有一件修身的马甲。昏暗的灯光下,深刻的线条使他看上去就像一樽严肃的石雕。
“当然,我一直很风趣…看来你今天喝得还不够尽兴,朋友。”酒保说着,打开了身后的酒柜,取出了一支朴素的银瓶,启开瓶塞,宛如流金般的清澈酒液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注入杯中,“这可是被称为‘金流’的名品, 请你喝一杯。”
迪什瑞特端详了一会那杯中之物,仰头一饮而尽。
霎时,一股清冽的香气攀援上顶,使心境都清明了。他刚才喝的简直是垃圾。
“这确实是最上等的好酒!”迪什瑞特感慨道。
“这是来自深海的馈赠。”酒保笑得没什么诚意。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迪什瑞特满意地离开了酒吧。
但只过了一刻钟,他就开始后悔喝下了那杯酒——后劲实在太大了,以致于他不得不一路扶着墙摸索回家的路。可是,连四周的墙壁都开始歪曲、昏黄的路灯也在视线里旋转,他只能极力避开那些使人眩晕的路灯,完全没注意已经钻进了后街一条狭窄脏乱的小黑巷。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离繁华的喧嚣越来越远。夜风在阴暗的巷内空洞地回响,凌乱的杂物散乱一地,生活垃圾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
“噢!我操!”忽然,醉酒的医生一脚踩上了空罐头盒,撞进了小路旁的垃圾堆。扑腾了一阵,一阵湿热的触感从手指传来。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借着楼上窗子里漏出的些许灯光,看清了蹭了满手的东西——鲜血。
“……”晦气的遭遇令他酒醒了不少,起身从垃圾堆上离开。但他发现,丢在那里的并不是死猫死狗,而是——人。
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因灰尘而失去光彩的淡金色的发丝凌乱地披散着,让人看不清容貌。在褴褛白衫覆盖下的纤细四肢以及柔嫩的肌肤都给人柔弱的感觉,此刻却被血污肆意地玷染,包裹在白袜中的修长双腿也不自然地扭曲着。
不,再仔细看的话,虽然躯体毫无疑问是人类的姿态,却拥有羽翼——那伤痕累累的、遍布着血肉窟窿的破布般的东西,傻瓜也看得出来不是角色扮演的道具,此时那对翅膀仿佛想要包覆脆弱的身躯,但只是无力地支棱在半空。
“天使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迪什瑞特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靠了过去将倒在那里的天使从垃圾堆里挖了出来,他顺便查看了对方身伤的伤,竟然大多数都是枪击伤,可以判断出是小口径的消声手枪所致。当动作进行到一半,他发现在对方的身下,还有另一只天使深陷在黑色垃圾袋中的。
看上去更年幼,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稍显稚嫩的翅膀完好地拢在背后,装束和旁边的天使一样。比起遍体鳞伤的那位,他的情况的确要好得多,只是一些外伤和淤青。迪什瑞特摸了摸他水蓝色的头发,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精致的面孔——人类体内不可能存在青色素,如果说金发的那位还不至于那么不真实,这个蓝发的小家伙则是完全地让人觉得像做梦了。
就在他呆楞的时刻,由远及近的马达轰鸣从巷外的公路传来。随着尖锐的刹车,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地逼近。
“你们这些猪猡!我是让你们带回来而不是开枪打死!!那两只天使可是贵重的货物!”一个凶狠的声音咆哮着。
迪什瑞特没有多想,迅速地拽着两个天使翻进了垃圾堆,顺手揪起一大包垃圾盖了个严严实实。
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凌乱的小巷内闯进了几名穿黑西装的男人,开始四下搜索。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人在发抖。原来那年幼的天使已经醒了。
“啊…我…”搞不清状况的小家伙张了张嘴巴。
迪什瑞特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但声音还是漏了出去。
“头儿,那里似乎藏着人!”
“它们一定还在这!”
“干的好!现在,把它们弄出来!”
以凶恶的男人为首,几名黑衣人迅速地逼近了他们藏身的垃圾堆。
迪什瑞特快速做出了决定,将两个天使推进了垃圾堆的更深层,随手抄了个酒瓶。他经历过战争,有完善的计划——装成个醉鬼,从垃圾堆里爬出来,混淆对方的视听。也许可笑,但只要有成功的可能此时就值得一试。
但是正在他准备行动的时候,随着皮鞋清脆的踩踏声另一个人从巷子尽头走了出来,竟然是那个雕像人酒保。
“呵呵,才五年,就已经从一名军官沦落为拾荒者了吗?前兰格洛陆军中尉,沃纳·安德烈。”酒保叼着香烟低笑,对那名凶恶的男人说道。
“你也曾是部队里的人?”凶恶的男人瞥了眼他。
“不要装傻。听说你利用黑道势力和一些旧交情,到处打探我们事。”酒保敛去了笑容,“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你对我们依然毫无所知。”
“呵,你就是那‘鬼怪’!竟然大胆到在这城市登陆!不准轻举妄动,法律不会放过你的!”男人迅捷地掏出了手枪指着酒保脑门,“另外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第十六独立中队长,御前剑上尉。”酒保耸了耸肩,“反正你对此一无所知。我不喜欢没效率,冗谈到此结束。”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暗处传出了细微的响动,包括那男人在内的几名黑衣人脑袋上瞬间开出了血窟窿,应声而倒。
“莱昂上校!确认全部击毙!”数名捧着装置有夜视设备的狙击步枪、身穿夜行衣的士兵从巷尾的阴影中跑出。
“呵呵,看这懦夫。法律?辛迪亚的法律吗?”莱昂上校将烟蒂丢在了尸体的脸上踩灭,“兰格洛人需要遵守那些?杀这一个,以儆效尤。”
“上校,航班将在一小时后起飞!”一名士兵提醒道。
“很好,让我们再一次和祖国说再见吧。” 莱昂上校说罢,便带着士兵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后,迪什瑞特翻出了垃圾堆,深深地换了口气。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哦…”他推了推眼镜,弯腰将那受重伤的天使抗了起来,又拉起旁边受惊的蓝发小家伙,“嘿,你叫什么名字?还能走吗?”
“嗯…兰德。”他麻木地眨巴着一双宝蓝的大眼睛,明显还没从惊愕里回过神。
“好,兰德。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耽搁下去就不妙了。”迪什瑞特带着他就跑,边跑边掏出了电话拨了艾肯的号码。
“迪什瑞特,很晚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不满。
“哦,够了,我知道你在玩那愚蠢的网路游戏!”浑身血污的狼狈医生喘着粗气,
“有急事,赶快开车过来…我会在第八大街那个背静的岔路口等你!”
“我明白了。”艾肯挂了电话,
一刻钟后,迪什瑞特带着兰德气喘吁吁地站在岔路口时,一辆造型土气的灰皮老爷车正发出巨大的噪音,以诡异的高速直奔这里,最终一个仿佛能使那破车散架的急刹稳稳地停在了道边。
“迪什瑞特,这是怎么了?”艾肯下了车,看到对方的狼狈相和两个天使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此时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件做工粗糙到满是烂线头的兔子图案睡衣,蹬着两只不一样的拖鞋。
“…总之,把他们带到我的诊所去。”迪什瑞特脱力地瞥了眼艾肯,便将肩上的那位以平趴的姿势放在车后座,然后抱着兰德坐了副驾驶位,“其余之后再说。”
“为什么救他们?”艾肯发动了车子,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啊。”迪什瑞特挑了挑眉。
“难道你想说他翅膀上的枪伤是你用针筒戳的?”艾肯想了想道:“单纯好奇。”
“小伙子,你的笑话真糟糕…很不巧,这个问题我没想过。”迪什瑞特脱下了染血的外套,“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行医执照就够作答案,而且我不想再看见年轻的生命在眼前凋零了。”他向艾肯要了一瓶果汁,递给了坐在腿上的兰德,“小家伙,来尝尝这个。”
“谢谢、”兰德只是捧着果汁,眼眶发红,急促地说道,“请您一定要救救赛因哥哥!都是因为那些可恶的人…!!”他的情绪很激动,连翅膀都扑腾了两下。
“喂喂、小家伙,冷静!”
“啊!两只眼都看不到了!”
迪什瑞特和艾肯狼狈地拨开那双翅膀。兰德见状,乖乖地收拢了翅膀缩成一团。
“迪什瑞特,他还有救么?”艾肯从后视镜里瞥了后座,担忧道:“看起来很惨。”
“不用担心,”迪什瑞特紧紧地环起又要扑腾的兰德,“以我的经验来看,生命体征尚算平稳,只是有些炎症和…翅膀骨折。”
“但是,他不是人类啊?”艾肯困惑地扬着眉,“你的经验可靠么?”
“我也不只给人治过病啊,”迪什瑞特耸了耸肩,“也治愈过牛和狗。”
艾肯和兰德闻言,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是很有把握的。”医生为自己申辩。
艾肯没有再搭话,提高了车速。
老爷车在疾速行驶中发出的嘎吱声听上去就像要散架一样,却平稳地越过了道路上的车流,其中有些不满被这么一台烂车超越的车主向着他的后视镜竖起了中指。
片刻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位于花店“格洛娅”临街的“橡树叶”外科诊所。
迪什瑞特和艾肯将赛因抬进了室内的沙发上让兰德看护,便快速地行动起来。
“艾肯,用这个罩上你那可笑的睡衣!去看护病房把床收拾出来…柜子里有消过毒的床单,然后和兰德把赛因抬进去!”迪什瑞特从衣柜中取出两件白大褂,扔了一件给艾肯,边说道:“我去取用具,他需要进行手术。”
“我明白了…可是,你确定我们有相应的设备?”艾肯疑问道。
“不必担心,这里条件比战场上好多了。”迪什瑞特说道:“而且,只是小手术。”
“好的,相信你。”艾肯说罢,便去进行准备。
半刻钟后,诊疗室内,艾肯和兰德已经剥去了赛因的衣物,将他的身体用清水擦净,使其平趴在单人床上。
当泥土和灰尘被拭净,他陶瓷般细腻的柔软肌肤在白炽灯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些猩红的裂口则更显得触目惊心。从人类的标准来看的话,天使的脸庞实在太过精致了,匀称的比例,高挺的鼻梁,还有小巧的嘴唇,简直就像是完美的雕刻一般。可相对于死物来说,那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和脸颊上的红晕能让人切实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你们,是很漂亮的种族呢…”艾肯又看了看身边的兰德,赞叹道。
“…那些坏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兰德蹙眉道,羽尖不悦地抖了两下。
“小家伙们,让我们开始吧。”迪什瑞特推着摆满器械的操作台进了屋,开始着手检查赛因的身体,“兰德,你拿着这个,确保亮度。”他递了个应急灯给兰德,“艾肯,你来做助手….我是说,负责把工具递给我就行。”说罢,他取了2%的硼酸水重新擦洗了赛因身上的所有伤口,然后便敷了药膏用纱布将伤处包扎起来。
这之后,他扒开了赛因翅膀上的羽毛,露出的嫩肉上赫然是好几处血窟窿。
“几乎所有的枪伤都在这里,而且糟糕的是子弹嵌在了里面。”他拿了两支麻醉针剂,但是踌躇了半晌之后放回了操作台,“该死,这里的皮肤太薄了…而且遍布着细小的血管,没法注射…给我刀和镊子。”
“请想想办法…!拜托!”兰德努力地高擎着灯,诚恳地说道。
“那该怎么办,主任?”艾肯担忧地眨巴着眼睛,将工具递了过去。
“只能不麻醉了…那可是够疼的。”迪什瑞特叹了口气,扬了扬手里的柳叶刀和镊子,“艾肯,你按住他,我会尽快取出来。”
艾肯迟疑地深吸了口气,还是照着他说的做了,一手将赛因的手腕卡死在背后,一手捉紧了它的脚踝。迪什瑞特一手兜着他的翅膀尖,一手握着柳叶刀。
“那么,首先是这…”他麻利地下了刀,扩开了伤口。
“呀啊啊啊————!!!”突然,被按在床上的伤患身子一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许是疼痛过于剧烈,他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甘心地回着头,一双明亮的红眸惊恐而愤怒地瞪视着两个‘凶手’,“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快放开我!!”他气愤地压低了声音。
“赛因哥哥!”兰德焦急地扑扇着翅膀,但举着灯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兰德?你没事吗?谢天谢地…呃啊啊、!”突如其来的又一刀令他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迪什瑞特、你确定这真的没问题?!”艾肯的眼睛焦躁地打转,语气都开始急促,“我感觉他快被你击杀了!”
“别蹦那些游戏用语…忍一下吧,小家伙,如果你是男孩子的话。”迪什瑞特瞥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道:“不这么做的话,你会更严重。”
“赛因哥哥,他们不是那伙人…”兰德脸色苍白,担忧地注视着赛因。
“…我相信你。”赛因看了看兰德,坚决地闭上了眼睛,“尽管来吧!”说罢,他抿紧了唇。
迪什瑞特没有迟疑,迅速地继续着动作。整个过程中,赛因也没有再乱动或叫喊,艾肯不由地钦佩起他的毅力。最终,迪什瑞特从顺利扩开的伤口中迅速而准确地取出了子弹扔在托盘中,然后涂了一些止血的药物后在伤处按上了几大块厚纱布,再用胶布贴好。
“你做的很好,已经结束了。”迪什瑞特将托盘拿给赛因看。
“……”他惊愕地注视着托盘中粘连着血肉的弹片,安心地舒了口气。趴在床上蹬了两下腿后,有气无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可怜的翅膀,然后又疼得蜷成了一团。
迪什瑞特取了条轻薄的床单掩住他的身体,改让艾肯掌灯,又处理了兰德的伤。
当他们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赛因和兰德因为受伤和疲惫的关系,口服了一些小剂量抗生素就在病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团糟的夜晚。”迪什瑞特点了支香烟,疲倦地抓了抓头发。
“大夫,突然觉的你和医务剧里的主角一样帅气。”艾肯看了看他,微笑道。
“是吧…总之明后天要歇业了。”迪什瑞特深深地吸了口烟,“我可不希望来的患者们发现病房里塞着两个非人类。”
“不如让他们住我那里吧。”艾肯思忖道:“之前那间店是小旅社来的..老板出兑的时候,连带用品强行卖给我了。”
“就这样吧,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迪什瑞特叹了口气,“诊所毕竟是公众场合...”
“那么,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没告诉我。”艾肯追问。
“总之,都是无奈之举...”迪什瑞特掐灭了烟蒂,详细地对艾肯述说了自己出了酒吧之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艾肯平静地点了点头。
“你这反应...未免太淡定了吧。”迪什瑞特咧了咧嘴。
“那又不关我们的事。”艾肯眨着眼睛,“你说的这些让,我想好了,做出了决定。”
他从睡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张老旧的相片,借着走廊的光翻看。
相片上,后面是仲夏空旷的草地,铁栅栏前是机库,一群年轻人在跑道上凑成了一堆,捧着香槟或是姑娘们送的花束,得意地笑着。飞行夹克上银色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惜的是,那一张张面孔都画上了‘X’,剩下的只有他和海因克尔。
而那次的战斗中,因为执意追逐海因克尔,忽略了掩护地面部队的任务。
他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3号、3号!!掩护我的六点钟方向…!!不—!!
——嘿,小家伙,难道你也受那天真的言论鼓惑前来与我为敌吗?
——艾肯!你在搞什么?!别去追他们!你想让我的车队用顶盖去面对炸弹?!
混乱的语言碎片,如洪水般从记忆的深处迸发,那是无法忘记的悲壮的光景。
“把伤痛铭记在心,而不是成为战争的亡灵...”艾肯压下了心中的苦闷,勉强微笑道:“‘希望不灭’...以前,海因克尔常这么鼓励我们中队的人。”
“你常说的那个叛徒?”迪什瑞特挑眉。
“这次的事也算弥补了你曾经的过失吧?”艾肯收起了照片,望向他的老朋友,“不要忘记过去,但让我们着眼未来吧。”
“伙计,”迪什瑞特笑道:“这个提议,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