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海岬
每一个工作日的清晨,都是从擦玻璃开始的。
熹微的晨光穿过落地窗，在微尘的阶梯中闪烁传递，如有实质，让人产生想要触摸的冲动。而心不在焉的艾肯也确实那么做了——维持着半蹲在窗前的姿势，向头顶的光晕伸出了手。
然而浸染在指尖的光辉，突然被一道黑影所遮蔽。
仿佛在回应他，一只宽厚的手掌在视线中向他伸来。
——咣铛。
“老板，没事把玻璃擦那么亮蹲在这干吗？”来者捂着撞出一个包的额头，敲了敲玻璃窗。
“门不是在那边敞着吗？”艾肯起身，好笑地打量起窗外的人，“该去做视力检查啦，哥们。这样可是没法继续在空军服役的啊。”
沃尔夫刚·海因克尔，他曾经的战友和敌人，如此突然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五年过去,眼前魁梧的男人在岁月的洗练中显得更加沉稳.他嵌在深邃眼眶中的褐色眸子染着一丝疲惫的黯淡,些许胡碴散布在颌角与下巴上,灰褐色的短发干练地向后梳起,却总有一缕不服贴地垂在额前.
他穿着辛迪亚部队的夏常服,白色的短袖衬衫整齐地收在藏青色的军裤中,平整的衣领上别着的领花在阳光中闪烁.
“这身军服和以前见过的不一样啊?”艾肯看着倚在门边摸着额头的海因克尔,“话说,你怎么会来约利亚这种小城市呢?该不会被降职了吧?”
“这是海军航空队的制服,”海因克尔没理会艾肯幸灾乐祸的表情,拍了拍肩上的两杠二星,衔出奇平静地说道:“因为之前和你一起服役的经验,我被调任来负责指导新建立的海航队。”
即使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艾肯也很清楚。
辛迪亚在吞并兰格洛之前，因为不临海所以并没有象样的海军，在海航方面的经验少得可怜。现今，经过五年的发展，接收及依靠兰格洛的技术建造的各型舰只陆续下水，甚至还有三艘在建的航母。
“老板，我的苜蓿呢？”海因克尔点燃一支烟，打断了艾肯的思绪。
“在这里。”艾肯从柜台取出了准备好的花束，仰头盯着男人，“咳嗯,尊~~敬的海因克尔中校,训练很累吗？怎么很憔悴的样子。”
“没什么，我们走吧，车停在旁边。”男人蹙了蹙眉，拽上了艾肯的手。
“今天是工作日，到底要去哪里？”艾肯没有拒绝,锁了店门问道。
“去见格洛娅·伊恩纳，你的姐姐。”海因克尔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快速地将艾肯推进了停在道边的黑色车子内，他的动作有些粗鲁，“你这臭小子…”
“…你都知道了。”艾肯老实地坐在座位上，眨着眼睛试探道。
“是，那之后几个月才知道。”男人驱动了车子，从后视镜瞥了艾肯一眼，“即使过了五年，还是有些气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心中涌动的情绪使语气渐渐急促起来，“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我也有联系过她，却全无音信…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但是，你肯定背着我们也联系过她了吧？你明知道我对你姐姐的心意，为什么回去之后不曾告诉我哪怕一点消息！”
“哼，开什么玩笑？！还不是因为辛迪亚的侵略姐姐她才遭遇不幸！！”艾肯愤慨地反驳，即使清楚地明白并不是谁的错，对于这件事他始终心存芥蒂——在战争尚未爆发前，海因克尔曾与她的姐姐相好，然而却做出这样背叛的举动。
“那个时候，我也极力参与了与上面的对抗，每一天都因为家人的安危惴惴不安…你不知道，就连陆军少将巴尔干的女儿都被暗杀了。可是，我也希望你和格洛娅能安全。”海因克尔恹恹地掐灭了烟蒂，“我固执地以为努力就有报偿，期待着局势稳定以后能申请调到约利亚，然后和格洛娅举行一场最棒的婚礼，那时候，感觉真像是回到了二十岁…”说着，他抛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到后座,“这个留着也没用了,你拿去吧。”
艾肯打开盒子，一只钻戒安详地躺在丝质衬垫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但是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快五十岁了。”艾肯垂着头，苦涩地揶揄。
“本质上,我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不是什么铁面游侠。所以…”海因克尔无奈地挑眉，一脚油门使车子急剧加速，“妈的，这几年我很难过—也许你姐姐会认为我是与你一起抗击辛迪亚的英雄,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如果知道了,会把你打飞吧。”面对满腹怨念的男人,艾肯只能讪笑着敷衍。
“我确实也没打算对她隐瞒任何事，你的性格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爱了。 ”男人对于艾肯的态度感到有些恼火。
“因为…”艾肯摸了摸鼻子，“早过了崇拜地盯着你的年纪了，队长。”
“如果你继续撩拨我，我就把你捆起来丢到后备箱去。”海因克尔翻了个白眼。
“我错啦，原谅我吧。”艾肯不屑地吹着口哨，道歉却十分干脆。
“……”
深远的天空，卷积云像层层海浪似的铺向远方的地平线。春末夏初天亮得很早，灿烂又凉爽的晨曦穿过这些薄纱般的雾蔼洒在柏油路上,黑色的车子就沿着明亮的大道向着海岸线一路疾驰。
直至尽头，在斜入汪洋的海岬，引擎停止了呼啸。
潮声环响，稀薄的花草覆在潮湿的土皮上，一方小石碑朝向大海，孤立于岩畔。
海因克尔捧着那束苜蓿下了车，艾肯安静地跟随在他身后。
——格洛娅·伊恩纳
——A.E 1809—1830
男人粗糙的手指抚摩着石碑上依稀可辨的铭文，半晌，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所有涌动的情绪都在冰冷的石碑前沉寂了。
“…就只有这些…”他平静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落寞,慢慢收回了手,紧攥成拳,“格洛娅…就只有这些留下吗？”
“姐姐和我都是孤儿，”艾肯垂着头，“没有人关注我们…就连葬礼上也只有我和邻居一家。而且，当时我也没法在上面写些什么…”
“可是我知道,关于你们的一切。”男人迎着风，将烟蒂奋力抛向了大海，“格洛娅和你都是善良而率真的人，曾经住海滨小区一幢红顶的旧房子里。每个周末，格洛娅下班后都会亲手准备奶油玉米汤来犒劳自己，但因为你不喜欢，所以会另外准备一份你最爱的蔬菜汤。另外，她梦想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半晌，他回身走向艾肯，伸出带着烟草气味的手掌胡乱揉了揉青年柔软的头发，“人都是平凡的，但是，总会有人注视着你。”
“你…记得还真清楚。”艾肯尴尬地偏过头。
“在队里的时候你还是小鬼，经常炫耀自己的姐姐。”海因克尔挑眉，“我很怀念与你们相处的时候，轻松得好像能放下所有的重担…也很喜欢做客时格洛娅的奶油玉米汤。”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签字笔，伏到墓碑前涂画。
——花店老板格洛娅·伊恩纳，喜欢奶油玉米汤和蛋糕
——不只会吃，也很会做
——A.E1809—1830
“你的字还是那么难看。”艾肯看着被涂鸦的碑文，浮起一抹笑意，“还有可能练得好么？”
“会吧，”海因克尔将那捧苜蓿献在碑前，“因为希望不灭，就连身体孱弱的你都能驾驶战机，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了。”
“没错，所以在你八十岁时一定可以写一手好字的。”艾肯反击道，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戒指盒，“这个嘛，我会好好地放在姐姐的首饰盒里。”
“那样很好,来一支吧，虽然你不怎么抽。”海因克尔也笑了,甩了支烟给艾肯。
“不要。”青年笑眯眯地随手将上好的香烟拍落，干脆地拒绝。
“……”
“……”
“上车！”男人额头暴起青筋，拎着艾肯的领子把他丢进了车里，迅速地启动。
车子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艾肯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
湛蓝的天穹中，一架辛迪亚所属的战机正拖曳出长长的尾迹云航向远方。
“为什么要飞那么高呢？”艾肯喃喃自语道,丝毫没有察觉到衣领下那块存储器做的项链正焕发着光芒,“在进行高空巡航吗？”
那铁翼反射着阳光，如花般灿烂——凌空绽放的现代工业之花。
回家之后,艾肯招待海因克尔在室外茶座喝一杯柠檬茶，进屋泡茶时发现赛因果然没有老实地待在楼上,正在一楼捧着杯热茶对着一盆白兰草发呆。
阳光从他金色的发梢与睫毛间洒下，清澈的瞳眸好似熔化的红玉，纤瘦的肩膀后那双翅膀翼缘处的绒毛也泛着温暖的光辉。
美丽得有些不真实——如果他不开口说话。
“艾肯？！对、对不起…那个…我把微波炉弄爆炸了…我”察觉到主人归来，拥有羽翼的少年突然神色慌张地道歉。
“…啊…?”艾肯呆楞在原地。
“因为早上肚子饿，就想热些东西来吃…”赛因托着胳膊，困扰地侧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结果不小心把铁盘塞进去了，就…‘砰’地一声爆炸了。”
“哦…哎？！”半晌艾肯才从巨大信息量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扑上去在赛因身上一通乱摸，“你会用微波炉?!有没有受伤?!快把衣服脱了让我好好检查…”
“喂!你放手!啊、好痛！”嬉闹中骨折的翅膀被碰了一下，赛因痛呼。
“没事吧？”艾肯安慰地揽住赛因，抚摩着他的翅膀，心满意足地眯眼哼道：“不过,似乎得重新估计那座岛上的生活水平了呢。”
果然，随着他的话，赛因的身子僵了一下。
“放心，我不会多问的。”艾肯憋笑，长长地呼了口气。
“嗯…”赛因的肩膀软了下来，不太信任地看着艾肯，“但是，你可能不好奇么？”
“不可能，毕竟那非常像格洛娅姐姐讲给我的故事里时常出现的天之岛。”青年翠色的眸中流露出眷恋，“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非常愿意听。”
“你、谁也没说要告诉你吧。”赛因翻了个白眼，推开了这难缠的家伙。
“嘿，我要去泡茶了。”艾肯挤了挤眼睛，进了茶水间。
虽然他非常想用速冲茶包招待外面的家伙，但不受控制地沏了上好的红茶，将新鲜的柠檬泡过热水后切片泡入茶中，又严格配比加上了蜂蜜和枫糖浆，他这才端出去给海因克尔。
“尊~贵的中校，您的柠檬茶。”虽然语气故作轻松，但他眼中却闪过一丝紧张。
“味道真不错，非常清爽甘甜的香味。”海因克尔翘着腿，咂了咂嘴，“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柠檬茶，不过…”他抬头望向艾肯，挑眉笑道：“你还在对五年前的战斗耿耿于怀？就那么想证明‘我很厉害’？你是三岁小孩吗？”
“因为确实相当想干掉你。”艾肯摸了摸鼻尖，说道：“至少也要赢一次。”
“好吧，你的茶已经征服我了。”海因克尔耸了耸肩，瞥了眼店内试图擦拭花盆的赛因，“ 嗯…这位‘天使’,是你的新朋友?”
“他是我表弟，热爱Cosplay。”艾肯眨了眨眼，面不改色。
“你当我是傻子吗，”海因克尔一口干了杯中的茶，起了身，“你和你姐姐都很善良，但也别太滥好人。”他压低了声音,“给你个忠告——要么别再管他，要么看好他，别让他回那座岛上。因为…还记得五年前救你那次吗？那个让我们着迷的东西，上边似乎已经找到了。”男人说着上了车，“有空我再过来，得先回队里。”说罢，挥了挥手便驱车离开了。
艾肯沉默地望着远去的黑色车子，紧抿着唇。
海因克尔也知道那座岛的存在.而他所说的,军方想找的东西,就在那座岛上吗?
他的思绪又飘向了五年前坠落在青空时所见的纯白城砦。
云蔼飘摇，一只高耸的黑色鞋跟踏在了古老城墙的缺口上。
夹着皮质公文包的女子突兀地伫立在古色古香的大城边缘，理了理精致地盘起的银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神色严肃地抚平了西装一步裙上的褶皱，如同广告般精确而机械地低头看了眼腕上的高档手表。
“艾咪，马上到预定时间了。”女子对一旁的少女说道。
“雷奥尼队长，翅膀好好地收起来了呢，不过再练习一遍哦。”一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栗发女孩抖了抖翅膀，晃着食指，“为~什么您的头发是银白色呢？”
“我罹患白化病。”银发女子“啪”地抬了下公文包，“要看，我的病历吗？”
“那么，为~什么您的眼睛却是紫色的呢？”艾咪俏皮地眨着蓝眼睛，又问。
“我戴了美瞳，”雷奥尼豪气地一手拽松了领带，一手将镜框微扒下，霎时间如剑芒般锋利的目光刺穿了前方，“因为不希望吓到别人。”
“嗯嗯，非常好~祝您好运哦~~最后，行动代号是~？”艾咪笑眯眯地说道。
“‘天堂人寿，进取自强每一天’，”女子最后看了眼手表，“那么，我出发了。”
话音落下，她拔起修长的黑丝美腿发足狂奔，古老的城墙上瞬间锨起一排烟尘。她于尽头处奋力跃起，数个矫健的空翻后，在疾风中没入了悬崖下方的云层。
“队长，一定要把赛因和孩子们带回来啊~！！”女孩冲着悬崖下激动地挥手高喊，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热切的崇拜。
穿破层层风雾，女子任由身躯摔向下方广袤的大地。
海鸟飞过，她从容不迫掏出了一本口袋书，然后一把甩下了西装，系在腰间，并将公文包别进去，之后便气定神闲地翻起书来—《成功业务员的自我修养》。
及至近地之时，她才收起了书，而后骤然发力。
刹那之间，一对巨大的羽翼闪耀着光辉穿过衬衫，拍振之间锨起阵阵强风。
掠过树海和荒原，她向着滨海之城疾飞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