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所以刚才那女人说的都是真的?”
犹豫再三之后,我主动打破沉默,向身边低头不语的维兰军士搭起了话。
“当然是胡扯。”
维兰对我的问题不屑一顾,仰头喝光了手中的瓶装水,玛塞周边的荒漠在这个季节如同火炉一般炎热,即使军士是高人一等的Chrome,也难以在长时间驾驶装甲步兵在户外活动。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慢着,我们聊聊吧。”
见时间还早,我赶忙伸手拉住了急着要走的女军士,此时我们正位于士官宿舍楼下某个阴凉的长椅上,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宿舍区的入口处。
“我想起来我好像很久没做基层调研了,你不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吗?”
“不觉得。”
“给点面子嘛。”
“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不行,就聊一小会,当成例行公事就好。”
“……”
见我态度强硬,维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还没等她重新在长椅上坐稳,我立马连珠炮似的向她提出了问题。
“最近过的怎么样?”
“不好。”
“能具体点吗,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白天太阳太大,晚上气温太低,休息时间少,任务时间长,友邻部队都是混蛋,同队的废物天天摸鱼,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就没遇到几件顺心事,甚至咖啡都找不到爱喝的牌子。”
维兰嘟嘟哝哝的向我抱怨了一通,这倒不在我的预料之外,虽然我跟她谈话的主要目的是想搞清楚刚才雪儿那番话是真是假,但帮下属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也是我这个队长应负的责任。
“我都记下了,回头我就去调整勤务表,给斯特劳斯和夏恩多排点班。相关的防暑降温以及保暖物资晚点我会去跟后勤部门协调,下周先给你们发一笔季节补助吧,话说你想喝的咖啡是什么牌子?”
“虚伪。”
“唉?有这个牌子吗?”
“我说的是你,虚伪。”
“我怎么虚伪了,我不是在为你着想么?”
“你这不是为我着想,只是单纯的收买人心。”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那你的工作还真是轻松。”
说着,维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三天了,阿尔维斯上尉他们已经失踪三天了,搜索工作一直没有头绪,你为此做了什么?”
“这个……”
“整备班成员集体辞职,现在全中队所有的机体全在由艾米一个人整备,你又为此做了什么?”
“我……”
“装备,补给,各种物资的运输调配,中队换了隶属之后,本来就很乱的后勤变得更糟了,中队最需要领导力的时候,我们的队长在哪里!?”
“……”
女军士怒涛般的反诘让我无话可说,即便其中很多事情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不可否认,我确实没有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处理中队的内部事务上。
“对不起,维兰军士,你提到的这些我都会去关注。我不会推卸自己的职责,但老实说,我没有什么经验,我需要时间,希望你能相信我,支持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说完这句,军士再次站了起来,不愿对话就此结束的我只能又一次的将她按回了长椅。
“格林少校……”
明显感到不满的维兰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麻烦还不够多?”
“不,我只是想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说着,我指了指宿舍区的入口处,在我指点的方向,有两个披着斗篷的家伙正在鬼鬼祟祟的跟巡逻的卫兵说着些什么,看那卫兵点头哈腰的样子,显然是收下了对方不少的“好处”。
“……这些烦人的混蛋,真是有够阴魂不散。”
同样看到了这一幕的维兰咬紧了自己的牙关,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雪儿之前说的那些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说说吧,席尔瓦,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与你无关,别理他们就好。”
“你是我的属下,这当然与我有关,雪儿是救济院派驻玛塞城的总负责人,我不可能对她和她背后的势力视而不见。”
“你想把我交给他们吗?”
“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做,这也是为了你好。”
“所以都说了那个叫雪儿的在胡扯了,我的基因手术很成功,我的身体根本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编造借口只是为了抓我回去逼我偿还当年手术欠下的贷款。”
“雪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可以免掉你的债务,只要你答应跟她回尼西兰做基因修复手术。”
“你觉得可能么?尼西兰的资本家会发这种善心?”
“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跟方舟集团接触过……但雪儿是玛塞救济院的大当家,她没理由会为了这种事撒谎吧。”
“只能说你一点也不了解尼西兰。”
维兰边说边撇了撇嘴。
“那里表面上是一个医疗科技发达的殖民地,骨子里早就被一群嗜血的资本家给掌控了,想当年,那些王八蛋为了发战争财,不惜与行星联合联手,我就是因为反对方舟集团的卖国行径,才被迫逃离了尼西兰。”
“但现在尼西兰已经不再受行星联合控制了。”
“表面如此罢了,鬼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什么交易。总之,方舟集团和他们旗下的救济院的鬼话,你一句也不要信,我……”
话还没有说完,维兰突然失去了意识,还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身体,这才没让她受到二次伤害。
【这是……中暑了?】
军士的表现有点像是中暑,但按理来说,Chrome的身体应该不至于这么脆弱。
不敢怠慢的我直接将她抱到了距离不远的医疗站,说来也巧,前来接待我们的刚好就是我的“老熟人”——钱德勒医生。
“哈,今天是吹什么风啊,我居然能接待两个Chrome。”
一看维兰的兵牌,钱德勒的脸上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除了维兰军士之外的Chrome?也是我们中队的吗?”
医生的话语引起了我的兴趣。
“不会是拉布雷斯少尉吧?”
“不是,是个生面孔,一个女中尉,挺年轻,长得也挺可爱,不过她那一身衣服我看着都热。”
“劳瑞尔?”
“对,果然你也见过她吧。”
“当然……话说她也是个Chrome?她的档案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是么,但她的某些基因片段明显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这你都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没了,你想知道更多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去查,但这不包含在我的职责之内。”
说着,钱德勒悄悄用手做了个“钞票”的手势,没有多余资源可以在这挥霍的我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你只要告诉我她今天为什么来医疗站就可以了。”
“来拿药。”
“止疼药?”
“还有过敏药,那丫头好像对很多东西过敏。”
“好的,我明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好好照顾维兰军士,下次见到玛莎我多帮你争取点经费。”
说完这句,我转身离开了医疗站。在返回队部的路上,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维兰军士的事情,我有很强烈的感觉,不管是军士还是雪儿,都没有跟我实话实说。
【基因手术再贵,也用不着一个地区负责人亲自带人上门讨债吧。救济院和他们背后的方舟集团到底对军士有什么图谋呢……】
越想我越感到沮丧,好像中队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是带领这十几号人我都天天累得够呛,真想知道那些统帅千军万马的大人物们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也许真混成人上人了,就不用操心这些事了吧。】
我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在踏进会议室前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约定的时刻,不出意料的,补充人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又一次的迟到了,好在现在只是下午,玛塞城内的示威活动还没有进入“高潮”,所以我只在会议室里干等了一个小时,就成功的与新同僚们碰上了面。
“约瓦尔·夏皮罗军士长以下四人向您报答!”
这批来的跟上批一样,也是四个人,而且很巧的同样也是三男一女,为首的夏皮罗军士长身材健硕,脑袋后面还绑着一条短马尾,看起来就异常彪悍,他是永饶战争时期的老兵,战争期间多次立功受奖,大破灭发生后,已经退役的他重新加入了NPKF,16TH正是他再披戎装之后的第一站。
“一路辛苦了,先坐吧。”
我示意四人组坐下,随后开始按照流程一一核对他们的身份,在服役记录完美无瑕的军士长之后,第二个进入我视线的是他身边一名梳着怪异发型的男性,除了那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脏辫”之外,他的人事档案也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桑德尔·曼西尼中士……你还真是不容易啊。”
我拍着手里的资料,倒吸了一口凉气。按照档案里的记载,这个叫曼西尼的男人是在永饶战争后期入伍的,虽然没有赶上与联合军的对决,不过战后一直在局势动荡的伊卡利斯州打治安战,也算是经验丰富。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家伙曾经隶属过的部队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他却每次都能奇迹般的全身而退,除了确实有两把刷子之外,这家伙的运气也实在是好到离谱,所有有记载的天灾人祸几乎没有一件被他撞上。
“谢谢夸奖,长官。要说‘不容易’,你也不逞多让。”
“……你知道我?”
“在维西亚前线待过的人,谁不知道16TH和‘紫色灾厄’的大名?”
“哈,拍我的马屁可对你没有好处。”
“传闻是不是事实,相信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一边说,曼西尼一边露出了渗人的笑容,搞不清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得随口另起了一个话题。
“你的作战代号是‘Dado’?这是骰子的意思么?”
“正是,长官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没有。我不喜欢靠脸吃饭。”
“赌博靠的可不仅仅只是运气……不如我们现在就来赌一把吧,就赌你的副官是在座的哪一位如何?”
曼西尼笑着发出了邀请。
“你想赌什么?”
有些好奇的我随口这么问道,现在除了我之外,会议室里在座的还有莱蒂和科尔,莱蒂身上穿的是少尉制服,而科尔穿的是没有标记的作训服,不管是从年龄还是性别上看,一般人肯定都会选择科尔,真要赌的话,我的赢面并不算小。
“赌注就定为今天的晚餐吧,不过是会议室里所有人的。长官有没有意见?”
“没有,开始吧。不过事先说好,你可不能耍花招,五分钟之内就要给我答案。”
“哈哈,用不着五分钟,你的副官是你右手边的莱蒂少尉。”
曼西尼眼都没眨就说出了答案,短暂的震惊之后,我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是从每个人面前的文件数量上看出来的吧。”
“还有两个人的衣着,坐的位置,装矿泉水的箱子所在的地方以及投影设备摆放的角度。”
男人得意洋洋的这么说道。
“当然,决定因素并不是这些,事实上,我先前跟莱蒂少尉联系过很多次,我早就知道她是16TH的现任副队长了。”
“……有一手啊,中士,是我大意了。”
边说我边转头白了旁边的莱蒂一眼,后者则是笑嘻嘻的冲我做了个鬼脸,很明显,这家伙跟曼西尼穿的是一条裤子,反正不管输赢,她都能白得一顿晚餐。
“怎么样,长官,是不是很不服气,想不想再来一局?”
“哈,还想再耍一次小聪明么?”
“呵呵,看来长官还是不太懂啊。”
听到我的回应,曼西尼再次咧嘴露出了渗人的笑容。
“为了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我们这回赌点大的怎么样,比如……一个月的津贴收入?”
他信心满满的这么说道。
“就赌下一个穿过会议室大门的人是男是女吧,公平起见,由你先选。”
“不必了。”
这一回,我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曼西尼的提议,虽说现在中队成员中女性居多,我也可以使出手段让她们其中一人立刻前来会议室报道,但这样的发展肯定也在曼西尼的预料之内,他肯大方的跟我赌,绝对是注意到了某些我没有注意到的细微之处。
“我不想占下属的便宜,更不想饿一个月的肚子,赌博的必胜法就是不赌,所以曼西尼中士,你还是好好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吧。”
“哈哈哈,有气量,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队长的人。”
对于我的反应,曼西尼表示了赞许。
“不过你搞错了一点,长官,赌博的必胜法不是所谓的‘不赌’,而是成为赌局的庄家,赌博不是一个‘运气’游戏,而是一个‘胆量’游戏。”
说完,中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打火机抛给了我,我接过一看,这火机还是个有名的牌子货,在仔细思考了一番后,我发现问题的关键并不是火机本身,而是火机能做的事,只要中士悄悄点燃什么东西,马上就会触发会议室里的消防系统。
“有意思,中士,你是怎么存活至今的……我大概有点明白了。”
“想玩一把的时候,欢迎你随时过来找我。”
接住我丢回去的火机,中士以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向后靠上了椅背。结束了与曼西尼的对话后,我的视线很自然停的转到了下一名新人的身上。
“吉玛·昆德拉中士?”
“啊。”
“年龄?”
“二十七。”
“作战代号?”
“Mace。”
作为四人中唯一的女性,有着一头凌乱长发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的昆德拉对包括我在内的会议室里的一切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但即使她刻意摆出了一幅慵懒的样子,我还是能从她倦怠的眼神中看出杀气,那种不加掩饰的,对任何生命体都一视同仁的杀气。
简直就像一头野兽。
“这是你第几次出狱了,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
“你想聊聊你的过去么?”
“不想。”
“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时候开饭?”
昆德拉用懒洋洋的声音提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莱蒂想开口作答,但被我给拦下了。
“大概六点吧,今晚我请客,等这边忙完了,我带你和其他人去城里好好吃一顿。”
“好!”
一听到吃饭的消息,女中士立刻打起了精神,看到她这质朴的样子,我皱紧的眉头总算是松弛了下来。
【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莱蒂采集的生物信息验证了昆德拉的真实身份,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把眼前的女人与档案里那个乱搞男女关系,不服从上级命令,蓄意伤害战友,肆意凌虐战俘和平民的‘麻烦制造者’联系起来。
【随便哪一条都是重罪,为什么昆德拉还能继续待在部队里呢?】
人事档案里没有给出昆德拉不被军法审判的理由,不过倒是提到她二十七年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牢狱里渡过。这样一个人会被NPKF重新纳入现役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太能打了,不单是AS驾驶技术,她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强得不可思议,有她参与的十二次越狱全部成功,每次为了重新抓捕她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然而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受过专门的训练或是经过针对性的基因改造,我猜她之所以会被派到我的手下来,应该是某些人不想看到她的“天赋”被白白浪费吧。
【玛莎这家伙,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我摇了摇头,将昆德拉的事情暂时放到了脑后,新人中还剩下最后一人,我得按照约定,在六点之前完成所有新成员的登记备案工作。
“马塞尔·伯纳德军士。”
“到。”
听到我叫出自己的名字,坐在最角落的一个头戴作训帽,留着大胡子的糙汉站了起来。
“你今年……只有二十岁?”
“二十岁零四个月。”
“档案里说你在‘天使军刀’服役了四年,你十六岁就加入了PKF!?”
“有问题吗,少校?”
“不……我只是在确认一些基本信息。”
我示意伯纳德坐了下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六岁确实是加入PKF的最小年龄要求。
“你为什么要参军。”
“从内外敌人的手中拯救我们的国家。”
“你参军的时候永饶战争已经结束了吧。”
“是,但战斗并没有结束。”
“你这么小就加入军队,你家里人没意见吗?”
“除我之外都死了,燃烧弹烧死的。”
“……抱歉。”
“不必在意,少校,战争夺走的不只是我的家人。”
非常稳重成熟的应答,搭配上那低沉的口音和粗糙的外表,别人不说,我根本想象不到伯纳德的真实年纪会比我更小。根据记录,这小家伙在天使军刀的时候一直在承担前沿侦查任务,实际参与战斗的次数并不多,不过上级十分认可他的能力,要不是突如其来的“大破灭”,他很有可能会得到进入正规军校深造的机会。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合上了伯纳德的档案。报道登记的工作顺利完成,于是接下来要操心的事只剩下了一件。
“莱蒂,把大家都叫上。”
我冲身边的副手豪爽的这么说道,但还没等我将下半句话说出口,凄厉的警报声就响彻了整个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