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但粘附在口腔上的难以清理的油脂令他颇为不适。他抿了下嘴唇,靠在残墙旁,将弹夹里的子弹卸除丢进自热食品的口袋里。因寒冷而僵硬的袋壁上附着着一块块凝结的油脂,白色的,淡黄色的,有些令人恶心。子弹在袋中沾满了这些味道或咸或无味的油脂,又被重新装填入弹匣中。
赫斯再次试图清理嘴里的油脂,但努力依然失败。‘恶心的食物……’
执意要他吃了饭再出去的洛萝的确出于好心,但事实证明,救济院仓库角落里的自热食品即使是赫斯这样的‘粗野的士兵’也会认为这不好吃,甚至觉得难以下咽。但赫斯明白吃饱和生存之间的关系,尤其清楚吃饱和战斗获胜之间的关系。而现在,他要么夺取一些电池,为救济院的电热炉提供电力以烹煮虽然乏味但新鲜的食物,要么继续吃那些令人不适且根本没有生产日期标示的储藏自热食品。
至于路对面那栋大楼曾经的功用,赫斯猜测其曾是某家大型商业公司的办公场所,或者某个大酒店。但光秃秃的外墙和难以辨认的广告牌并不能证明这里曾是什么地方,正如墓碑代表着此地安眠着死者,但并不能真的让人们了解死者的真实的生平。
对赫斯来说,在家乡或者某个和平城市居住的时光里,他从来都是在这种大楼的阴影下行走,却从未有过走入其中一探究竟的念头。
‘……我没有选择。’
供给煮饭烧水的电热炉需要三个电池,可支撑数个星期,供给大锅炉和净水器则需要五个,而那些医疗设备则至少需要十个电池才能满足安娜的工作要求。他有些无奈,但比这更苛刻的命令他都执行过,只不过这一次他必须单独完成。
‘应急灯,紧急通风机,楼宇供水泵的电池或许还在?’他如此想着,跨过被废弃车辆所堵塞的街道走入大楼。
脱落的墙纸,水浸过的地毯,完全破碎的玻璃幕墙,因不明原因而塌陷的走廊。这些事物令赫斯产生了某种熟悉感与奇怪的安全感,‘我已经习惯废墟了吗?’他努力回忆着和平年代里家乡的城市风景,但总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熟悉的建筑最终被毁灭的惨状。
沿着走廊他收集了一些应急灯中尚未用尽的电池,但并未去那些办公室里寻找,那里想必已被劫掠一空。水泵房被一堆瓦砾所掩埋,通风机房则在楼顶。
‘一共三十层?……我可以坚持。’他鼓励着自己,沿着满是瓦砾的楼梯向上攀爬。
‘这大厅曾是什么模样?’
赫斯来到了某个供侍者传菜的窄小走廊里,他试图在脑海中还原出眼前这大厅曾经灯火辉煌,装修精美的样子。想象那些生活在都市里的男女在此饮酒,跳舞,欢宴亲朋,在此举行婚礼或是告别逝去的亲人。想象那些古典的水晶吊灯在穹顶上折射出令人目迷的光,想象精美而可口的食物被侍者们以托盘奉上。但他并了解那些华美端庄的服饰和精致的食物究竟多么美好,也无法想出那些男女会露出何种的表情,或是会谈论什么。
‘他们会在这说什么?做什么?’
那些事情似乎从来就离他很远,即使是在战争爆发之前。而现在想来,这些事仿若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缥缈之事,永远都不会与他交集,更不用说亲身参与其中。
赫斯在大楼第十三层的大厅中徘徊了很久,他在大厅中找到了一些被灰尘所淹没的金属餐具和略为完整的陶瓷杯盘茶具。他甚至因这些收获而产生出了某种‘拾荒者的自豪感’,自觉是因为自己使得这些被遗弃之物重新被利用。
而大厅附近的厨房和仓库则混乱的不忍目睹,赫斯甚至在厨房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些弹孔,他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众人举枪抢夺食物乃至锅灶的场面,虽荒唐残酷,却真实的发生了。他摇了摇头,打开冰箱,烤箱之类的电器寻找其中的备用电池,却一无所获。
一层又一层荒废的走廊,一级又一级通往顶楼的台阶。赫斯对此并未表露出厌烦和不满,或许他只是在忍受这一切。他明白,忍受是通往终点的必经之路,不管那终点是喜还是悲,都必须忍受下去。
风声在走廊和厅堂中咆哮,如同一个怪物般发泄着不明所以的愤怒。赫斯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已近顶楼,这意味着他距离可能的顶楼通风机组的电池更近了。
‘那些东西通常会在外部电源切断后进行低水平运作……或许会有一些残余甚至备用电池。’他如此想着,登上通往第二十九层的台阶。
风将一个瓶子从楼梯上方的楼梯间吹落下来,那瓶子顺着楼梯一路滚落,来到赫斯的脚边。
‘群星之中的方舟。’
他拿起了一个标有星海之上的大船徽记的瓶子,拭去上面的尘土,乳白色塑料瓶体上有一个标志和一行字,‘‘星际联合-药业商会-永饶救济总会’,后面的一排意义不明的字母被干涸的血污所遮蔽,与尘土混合在一起,难以清除。
赫斯的手扶向腰间,他将瓶子塞进挎包里,在风的怒吼声中朝二十九层走去。
风声和小心的步伐隐藏了他行进时发出的声音,他又借着某扇大门被风狠狠关闭时发出的巨响,拔出了手枪拉动了枪机。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做着这些杀人前的准备工作。楼梯间右边的门通往一个公寓楼层,赫斯从地上的生活垃圾看出这里最近有人在此居住。
联合军和地球军的两种军用食品的包装袋,各式各样商标的食品包装,年份差距达到五年以上的报刊杂志堆积在一间窗户被用木板封闭的公寓中。屋中的电热炉电池还剩三分之一,而炉上锅中的水则颇为清澈。但赫斯没有找到一袋尚未拆封的食物或者医疗物品,更没有武器或者弹药。
他抓着手枪,手心中的汗透过绒线手套沾湿了手枪的握把,赫斯用复杂的眼神搜索着房间里的诸多细节。他似乎希望看到什么东西,却又害怕看到什么东西。
终于,在曾经是浴室而今是垃圾堆放处的狭窄空间里,他发现了更多的乳白色的瓶子。它们大多沾着干涸的棕褐色血污,并被丢在垃圾堆的最下面,这意味着它们被从救济院里‘拿走’起码有几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
他握紧了枪,表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朝他所仇恨的什么东西或人倾泻出全部子弹。但他只是保持着那种僵硬而紧张的姿势,一间一间的搜索着附近的公寓房间。
“……物资救济和医疗服务?早就没有了,你到底是不是当兵的啊,这是战争哎。”安娜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仗打到这里时,储存的赈灾粮食就都被逃难的人群抢光了……啥?他们是被迫的?哈,你可真是……这么说吧,当商店,民居,仓库都被抢光了之后,救济院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目标。但救济院完了,这个地方也完了。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吧,流浪汉?他们的困境源自自身的贪婪和私欲,不值一提,罪有应得。”
赫斯站在某个单人公寓的房间中,凝视着一张被血污浸透的床垫,回忆着昨晚与安娜的对话。他揉着有些麻木的头皮,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这血迹是个人的形状……死前他在挣扎。’
“这事很复杂,有些是见不得人的,你不必了解那么多。而且,就你这副样子和脾气,我也不敢和你说太多。你也别怪我哦,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安娜在黑暗中冲她微笑着,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和不屑,反而带着一丝劝慰和同情之意。“其他的事情我懒得说,何况我也记不清啦。不过,你真的想知道洛萝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呆着吗?我得重申,我说完了,你还得按照约定帮我工作,不许做任何影响工作的事情哦……”
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的赫斯被一阵电机噪音吵醒,那声音来自玻璃幕墙外面,他还听到了钢索和滑轮的摩擦声,‘电梯?不可能……是楼体外的应急消防电梯!’他再次握紧了枪。
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还有金属的碰撞声。
‘不是军靴,是普通的鞋子……’他握紧了枪,躲在一扇无锁的房门后注意着走廊里的动静。
“他们洗劫医院的库房,但没有伤人。后来另一些人来了,他们因这里毫无可劫掠之物而有些恼火,所以把目标转向了救济院中的人。”
安娜的话语再次萦绕心头,赫斯咬了下嘴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是……洛萝……’
“洛萝被她的护士长藏在顶楼的一间高级病房里,还有他们存留的最后一部分食物,水和生活物资,她被要求绝对不能离开房间除非救济总院派人来接收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透过门上的一个弹孔朝外观察,却只得见一个走进隔壁房门的背影和那人的大行囊。‘那靴子并不合脚。’他得出如此结论。
“累死我了……”中年男性的抱怨声,沉重的背包落地声。“这他妈的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连本地人也忽然多了起来,大家都是同乡,让给我口饭不行吗?哼,还有那些臭兵痞,迟早横死!看来还得去救济院那试试运气……那最近好像重新开始运作了。”
大风呼啸着,那人自言自语着诅咒天气,运气和他所厌恶的人。他清点着今日的拾荒成果,“五十个旧电池……真他妈险,差点踩到地雷。十个调料罐,但愿没生虫吧。十个急救包,这种质量的纱布只能当擦屁股的喽……还是救济院的好,只要能溜进去躲过外面电站里那些兵,嘿……”
那扇可怜的大门再次被大风痛打,撞击到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赫斯推开掩蔽自己的那扇门跑入走廊,在回声的掩护下冲入那拾荒者的房间,站在他的身后,拔出了枪,而对方一无所知。
“举起手。”他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的说到。
“……什么!”那人正抱着一个捡来的乳白色的瓷盘端详,猛的回身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和铁塔般矗立的男人。“别!别这样!我我我……你要什么,都给你……别!你是哪边的……!我可谁都没招惹过……”
“你去过救济院。”
“不是……但是……大家都去过啊!”
“你做过什么。”赫斯将枪口抵近了对方的额头,而那人蹲坐在地上朝后挪动身体。
“我没有……你要什么……都拿去好了!”
赫斯从口袋里取出那乳白色的塑料瓶,“我要这个。”
对方愣住了,直直的看着那瓶子接着失控的大叫起来,“这不是我的!真的!别杀我!我真的没用过这些啊,我只是捡了一些回来,有的里面还有一半或者残余,但是那都是他们干的,我……我只是捡回来而已!”那男人举着双手挡在身前,吐沫飞溅的为自己辩护着。
“……他们没有找到洛萝,但楼下的声音却可以传到顶楼。她也是因此而知道了救济院里发生了什么,几个月以来从开始到结束,她都知道。那些声音折磨着她,她不想听,她想做些什么去阻止,但却不能,因为她的任务是等待。”安娜的话语仍然在折磨着赫斯幽暗而阴郁的心灵中。
赫斯看着面前语无伦次恐惧之极的拾荒者,某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就是恐惧?这就是曾折磨自己几十年的恐惧?因为某种事情,某个原因,某个想法而恐惧,恐惧自己落入悲惨的境地,恐惧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但现在,恐惧的施加者却是自己,那个被恐惧折磨的人则是一个素不相识且说着赫斯完全不明白的话的拾荒者。
他活动了一下握枪的手指,对方因为这个动作而朝后挪动了几下身体。
‘他害怕我。’
“电池。”赫斯简单的说到。
“全都在这……”他拿出背包,倒出一大堆外观磨损严重且型号各异的旧电池。
“这样的不行。”
拾荒者露出哀求的表情,用一只破旧的线手套擦拭着脸上的涕泪,“……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他生出一丝同情,却没有放下戒心。
他举起瓶子说到,“时间,地点,你所看到的,全都说出来。”
“……三个月前,他们要我当搬运工,我在救济院干了一天活,搬货箱,什么都有……弹药箱,发电机,行军床,各种终端设备。有一天在花园回廊侧面的大休息室,我看到那的地上全是这种瓶子,他们要我进去打扫的时候我趁乱捡了这些……就这些,真的,几天后他们给了我食物我就走了。”
“继续。”
拾荒者喘了口气,有些慌张的继续讲述,“……大厅里那些女孩我也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她们也没有反抗,不过也在喝这个,她们好像是救济院的护士,起码地上的衣服是护士服。至于其他的……我不敢抬头看他们,被发现了会被打的!说好的食物也不会给我了。但是我寻思既然他们都在喝,我也拿点好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很累,很想找点酒或者类似的……我本想偷点酒精和葡萄糖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没找到而且没那个胆量下手啊!至于……那些血,其实我也习惯了看到血,但我真的没有参与……我真的只是看到了而已,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快崩溃了,但他究竟在害怕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月前,第十三区南边进城的路口,水泵站,那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他们是活该……我和你说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情,而且就这么点东西,没人会追究我的。”他擦着眼泪,朝角落里退缩,“求求你……这里是我家,战前就是……我只是想活命,我没有做过……我……”
赫斯放低了枪口,但没有放下戒备,“把这些瓶子给我包好,我要带走。”
拾荒者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拿出一个旧购物袋走进曾是浴室的垃圾堆放处开始收拾,不一会便将十几个乳白色瓶子装好,放在赫斯的跟前。
“我没有别的了……求你别杀我……”他有气无力的说着,重新缩回角落。
赫斯看着他,心中一团乱麻,却只能说出威吓的话语,“你没看到过我来这里,我们也最好别再遇到对方。”他拿着袋子退出房间,关上门朝消防电梯走去。
他踏上那简陋的露天消防电梯,在风的咆哮声和钢索的尖叫声中向着地面高速下落,他忽然希望这电梯失控将自己摔带向地面,或是自己被狂风吹出简陋的护栏,归于蓝天之中。但这电梯还是将他安全的带到了地面,一种厌烦感袭上心头,他没能获得妄想中的解脱,他还有无数的事情需要面对。
‘我还没有死,我还有要做的事。’
赫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救济院的,他没有如平常一样仔细搜索路上的可用之物,而是一刻不停的迈着步子向救济院的方向行进。在石柱门廊前,他口鼻吐着白色的雾气,疲惫的回忆着自己路上曾想过什么,之前经历过什么。一种那些事情发生于很早以前的错觉闪过心头,但下一刻他失望的发现那事情是刚刚的发生的,但却令他感到无比的遥远。他打开水壶灌下几口冰冷的蒸馏水,以图让自己恢复清醒,让意识重返现实。
之前那位发电站的士兵的病好了,作为回报他提供给安娜一些方便,虽然赫斯不清楚是哪些方便,但那位士兵承诺的延长供电时间着实令救济院里的人们受益不少。晚餐时,洛萝为赫斯与安娜用珍贵的净水和燕麦片煮粥喝。并在天气寒冷时用糖,茶包和花园树上风干的沙果做一些“香料茶”,虽然味道怪怪的,却比泛着漂**味的蒸馏水好一些。
而自从延长供电时间以来,似是有洁癖的安娜却连用热水洗脸的功夫都没有,甚至连洗澡都不如以前那样讲究,按她话说便是‘随便擦擦,洗个头发好了,电力紧缺应该节约不是吗?’
距离他为安娜修好手术室中那些机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也再未他踏入过那间手术室,平常也只有没有电池或者有工作吩咐的时候才能见到安娜。而那个地球来的女人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了,匀称的身形似有消瘦的趋势。他不明白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在忙什么,但出于不信任和她行为的不正当性也从未过问过。
‘但我今天别无选择。’
他走入大厅,搜寻者任何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那些白色的床单帷幕后没有人影闪过,病床上也没有任何人在等待诊治。他想起那个拾荒者的话,‘他们对这里究竟做了什么。’
赫斯来到二楼,他的房间里没有人,陈设依然如前,洛萝帮他撤掉了染血的沙发罩,用白布单代替,又送来几件家具,并不时为他打扫和整理。虽然他从未要求过,却也没有拒绝。
一阵莫名的恐慌袭来,‘他们知道这里重新运作了。’
赫斯摸向腰间的手枪,他觉得这枪除了能对付流浪汉之外并无太多功用,但凭借自己的枪法或许可以令对方在杀死自己之前付出些代价。
他走过二楼的回廊,查看餐厅,厨房,又通过走廊的窗户朝花园中观望。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但也没有人。
‘我是个只会为旁人带来不快的人……’他握着枪,转过身想回房间休息,却看到洛萝抱着一个杯子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门廊前。
“拿着枪干嘛?白天该我巡逻的。”女孩说到,“喝茶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像个幽灵一样,徘徊在废墟中的冤魂。’
他将枪收回枪套,点了点头,“谢谢。”
赫斯走过去接过杯子,温暖的感觉渗入冰冷的双手,他啜饮着温热的茶,味道有些怪异,但的确很温暖。
“安娜呢?我找到了一些她需要的东西。”
“安娜女士吗……我两天没见到她了,应该在工作吧。”洛萝平静的回答。
“我去找她。”
“赫斯。”
他站定,回头看着她。
“我忘了说了……欢迎回来。”
赫斯点了点头,“没关系,我回来了。”
三楼,阴暗的手术室大门前,赫斯不知是该直接敲门还是用撬棍把这并不结实的电子门撬开。他拿着那些沾着血污的乳白色的塑料瓶,试图去了解这里曾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你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却还在做这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他挣扎着,用拳头敲起门来。
“安娜!开门!地球女人,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开门!”
半晌之后,电子门打开了,浑浊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安娜穿着脏兮兮的衬衫站在赫斯面前。
“你怎么了?”赫斯先前预备的那些质问全都没用上,他不明白平日里趾高气扬信心满满的地球女人为何如此憔悴。紫黑的眼圈,散乱的头发,一身汗味且眼神呆滞。
“干嘛,电池呢……赶紧给我。”她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整理着头上凌乱的头发。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进来说吧。”安娜转过身,晃悠着朝照明不足的手术室里走去。
赫斯看到墙边的一排离心机都在运作,附近的工作台上摆满了他不认识的药剂和试剂。某个治疗仪里有一床毯子,看起来安娜将那当成了睡觉的地方。而地上的一些自热食品包装袋则令赫斯又感到那种油腻的感觉,他无法想象安娜在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有什么事,我只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没穿鞋,只穿着棉袜靠在一张担架床上小憩。
“你究竟在这干什么……”赫斯环顾着手术室,放佛置身于曾经的AS整修机库,机器隆隆作响,奇怪的味道四处弥漫。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安娜扶着额头,一脸疲惫和烦闷,“但这也是回答,所以把电池给我,出去吧。”
他轻叹了一声,有些犹豫的拿出了那个乳白色的瓶子,“安娜,这是什么。”
地球女人抬眼看向赫斯,不露任何声色。
“救济院里都是药品,我知道。但这个东西不是简单的药,有人为这个丧命,而且都是救济院的人……还有,谁来抢这个,为什么?”他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问完了吗?”
“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即使你没有明说我也知道……**,杀人,抢劫,囚禁。但为什么,这里不过是个医院……究竟是谁干的。”他的心在加速跳动,血液冲入大脑,耳朵与额头感到一阵阵的燥热。
安娜走了过来,拿过赫斯手里的瓶子,叽里咕噜的说出一大串赫斯听不懂的专业词汇,“……我告诉你了,走吧。”
“什么?”
“最后的机会,走,否则就滚出救济院。”
“安娜,你听我说,我一直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逃兵,你管的太多了!”她背过身用嘶哑的嗓子喊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每天有吃有穿有温暖的房间住,还有个傻姑娘每天给你做饭洗衣服,你比起其他人幸福了多少你明白吗!”
赫斯不明白安娜为何突然爆发,也只能选择以沉默应对。
“你是什么人啊,逃兵!警察?法官?还是书里写的游侠骑士?你凭什么管这么多事情,怪不得成了逃兵,你在军队里还不想变成**犯所以只好被赶出去你明白了吗……”她的身体颤抖着,呼吸急促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嘶哑。
“你!你先给我去把洛萝那个傻瓜狠狠的**一次让她从天真的梦里醒过来!然后给我滚出这个虚伪的救济院……”
“安娜……”赫斯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劝解激动的双眼通红的安娜,却没料想安娜忽然转过了身,双手举着她那把造型古朴的大口径左轮枪,枪口对着只有几步之远的赫斯。
赫斯举起了手,那只装着乳白色瓶子的口袋掉落在地上,十几个瓶子在手术室脏乱的地板上滚动着。
“出去……”安娜举着枪,用通红且充满怨念的双眼瞪视着赫斯。
“我知道这枪弹的杀伤力,一发就可以杀死人,何况如此近的距离。”他平静的说到,“如果你开枪,我就解脱了。就这样结束也挺好,安娜。在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让我同样感到痛苦之前死去。我的确,受够了。但我还没死,所以我得继续下去。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你要我现在解脱,还是继续受折磨?”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中,只有那些离心机还在轰鸣着,医用冰箱的计时器发出有节奏的滴答作响,这世界并未因他们而停滞。
大口径左轮枪发出轰鸣,巨响在封闭的房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安娜怒吼着,不顾会损伤手臂关节的强大后坐力不停的扣动扳机,直到弹仓里的六发弹药全部被射尽。
那些乳白色的瓶子被打得支离破碎,如同冬天的雪花般铺满了地板。
“你就继续被折磨吧……我才……不管你……”安娜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怨恨的看着赫斯。
他走过前去,从执拗的安娜手中强行拿过手枪,打开弹仓将那些硕大的弹壳倒了出来。
“这些子弹很珍贵,你应该用来防身,而不是泄愤。”
‘是地球上的遗产吗……’他看着那些黄铜弹壳如此想到。
“安娜?”赫斯看向蹲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地球女人,“你怎么了……”他低声的问到,伸出手扶着她的肩膀,‘瘦的可以摸到肩胛骨……’
安娜歪了下身子,倒在了地上,晕厥了过去。
赫斯有些慌乱的启动了治疗仪,将安娜抱了进去,又把洛萝从楼下叫了上来。年轻的护士为安娜做了一些常规检查,只能得出一个‘缺乏休息’和‘营养不良’的结论。赫斯检查了电池存量后,将离心机的工作停下,转而全力为治疗仪供电。治疗仪的操作面板上,洛萝进行着令赫斯眼花缭乱的操作,直到机器提示开始检查与救治流程。
洛萝为她脱掉了外衣仅仅穿着轻薄的病患衬衫,而治疗仪中明亮的灯光让她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显柔弱。手臂上那些泛红的注射痕迹令赫斯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也只能判断安娜的身体并不健康。
十分钟的检查过程对赫斯来说却像是一场战斗那样漫长。洛萝沉默无语的操作着面板,那种冷静和专业让他深为钦佩,但他们都知道救济院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药品,即使是治疗仪也需要配合药物。
他听着治疗仪语音系统所提示的种种信息,那些声音并非难懂的异国语言却令他有些不安。‘谁会希望听懂那些事情……那意味着痛苦。’
“辐射沾染后遗症”
“贫血”
“肺部感染”机械的电子音确诊了病情。
赫斯看向洛萝,而洛萝也正在看向他。女孩露出求助的眼神,赫斯只能以并无底气的坚定眼神回应。治疗仪提示着各种药物的缺乏和供电将在若干小时后停止的信息,又将各种赫斯完全没听过名字的药品名称连篇累牍的读了出来,包括所需剂量。
“没有……对吗?”赫斯问到。
“没有……也不是……还有一点点,抗生素……”洛萝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般呢喃着,“但是,安娜小姐需要营养……”
“我知道,我去找。”赫斯说到。
“但是……赫斯……”
“该去拿回本属于这里的东西,我知道是谁抢走的。”赫斯说到。
“安娜小姐说这些离心机不能停下……现在该怎么办。”洛萝双手抓着衣角,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平静的躺在治疗仪中的安娜。
“如果它们不停下,她的心脏就会停下——在停电之后。”赫斯略显残酷的说到,“但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我们必须尽职救她,因为这里是个医院。”
洛萝沉默了。
赫斯将手术室中的大部分电池集中起来,全力为治疗仪供电。他不在乎安娜究竟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些试剂和离心机中的药物是什么。
‘你不该死,起码不能在我的面前死去。我不想再看到死人了……我不想带给你们不幸,这不是我想要的……’
洛萝挪动到赫斯身后,有些为难的嘀咕着,“赫斯……”
“你在这呆着,把楼下的电炉搬上来,如果你也病了,我们没有药照顾两个人……”
“赫斯……求你。别让那些离心机停下……”
“是安娜之前吩咐你的吗?她现在已经不能管制你了。”
“求你。”赫斯感到身后有轻微的力量接触。
洛萝双手抓着赫斯背上的衣服,脸埋在他的背上恳求着,“她说……她如果能成功……救济院的大家都会回来……总会也会把这里重启。这些东西是关键。”
“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不让我和你说。”洛萝低着头。
“你不该和我说,但我不会放任一个人死去。”赫斯有些激动的指着那些离心机。
“这些是药。”洛萝用轻微到无法察觉的声音说到,“救人的……药……”
“能救她吗?”
洛萝点了点头,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到,“很厉害的……药。”
赫斯沉默着看着洛萝,‘我逼她泄密,我伤害了她。’
医用冰箱的通电灯红光在幽暗的手术室深处闪烁着,赫斯用手轻抚洛萝的头发,“这不怪你……我们……都别无选择。”
赫斯朝冰箱走去,而洛萝小声啜泣起来。
他拉动沉重的冰箱门,那白色的雾气和光芒如同打开了一个神话中的宝箱。冰箱中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只不过有深有浅,白色的栏架,白色的容器,白色的舱壁以及白色的药剂溶液。
赫斯带着手套取出了一支没有一个字说明用途的装在玻璃试管中的药剂,‘第一次来这里时,这些冰箱就通着电。’
宝箱的门被关闭,黑暗的洞窟依旧黑暗。洛萝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药剂注射器,她朝赫斯走来,表情变得沉默而僵硬。除了战场急救外对医学一无所知的赫斯双手将冒着寒气的试管递给女护士,而对方娴熟的将试管中的液体注入注射器的药舱中,并在注射器一侧的电子面板上调节着一些数值。
洛萝走到治疗仪旁,将密封的外盖打开,将注射器按在安娜的手臂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
他想起那些注射痕迹,是她一直在用自己试药,还是她依赖这种药物,亦或是两者皆有?
‘地球,神圣的地球,贪婪的地球,被诸神遗弃的地球,辐射废土地球。’
他回忆着一切有关地球的事情。家乡的人们说那个地方曾经像色雷斯I一样富饶美丽,而非‘色雷斯I曾像地球一样美丽’。人们说地球的人们在赤道环上与地下掩体中的生活很艰苦,人们说地球的人都生活在舒适的生态穹顶里享受外星人民的供奉。一些人说死后想把一部分骨灰送回伟大的故土安葬,一些人说再也不想听到那个被诅咒之地的任何消息——除非是那地方被变为超新星的太阳吞噬。
‘地球……地球……’赫斯站在透明的密封外罩前,陷入混乱迷茫的思索中。那些机械噪音和提示心律的滴滴声在耳边逐渐微弱,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在治疗仪的光亮中安静沉睡的安娜。她脸上和手臂的皮肤因日照和风沙粗糙变暗,而身上的皮肤却苍白的毫无血色。她并无太多衣物遮挡的身体如此瘦弱,比起殖民星上的终日劳作的女性们孱弱了不少。
‘这就是地球人,真正的生活在地球上的地球人……一个与我并无区别的普通人……一个女人。’
赫斯接触过很多来自地球赤道环的男女士兵,他们坚韧,顽强,却在某些事情上显露出出令他不解的自私和无情,或是令他深感厌恶的残忍和奸诈。他虽理解他们昨日的痛苦,但绝不认同他们今日所作所为。这些人憎恨和羡慕生活在坚实且洁净的土地上的人们,但却对生活在地球大地上的同胞唯有痛恨。
‘他们只有工作时才能踏上地球大地,清理辐射……’
安娜的身体并没有劳动工作的重压带来的伤痕与劳损,但她为何却有辐射沾染后遗症?为何离开宛如远古地球般舒适的生态穹顶,为何来到这个战乱的星球?
他利用安娜托付的工作来麻醉和糊弄自己,以免去提出这些早已存于心中的疑问,最终却不得不以今日的情形面对这些疑问。
洛萝和赫斯一样站在治疗仪的透明外罩旁,等待着,等待安娜醒来或者就此一睡不醒。
“这地方不会多她一个死者。”赫斯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但这地方需要一个生者,一个能够挺得过濒死的生者……否则这里只有死去这唯一结局,毫无挽回的余地。”
如自言自语一样,他的话没有人回应。
天黑之后那少的可怜的供电停止了,而气温也变得更加寒冷。为了防止病情恶化后治疗仪因缺电无法运作,洛萝和赫斯将以脱离昏迷危险的安娜被送回了她的房间。洛萝将能够找到的全部棉褥和毯子裹在她的身上,两个电炉将那间普通病房变得格外温暖。没有平日里温热的晚餐,只有乏味油腻的自热食品,更没有热水。维持了不到半月的‘人的生活’在无奈中结束。洛萝围着毯子蜷缩在角落里,赫斯则站在行军床旁看着平静的睡着的安娜。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自言自语着,似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安娜。
“因……为……”安娜闭着眼,艰难的发出声音,“因为……想……回家……”
洛萝丢开毯子跑了过来,笑中带泪的扶着床沿。
“……你们……给我用了那药……对吗?”
“我不想你死……赫斯也是……”洛萝抽泣着回答。
“……那么,我们都会……死……”安娜沙哑的呻吟着,“你这个……混蛋……你会害死我们……”
“起码你可以先活一阵,而不是在今夜死去。”
“你……”
“说吧,你到底在做什么。”
一阵沉默后,安娜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她看着赫斯又看向洛萝,最终把视线移向天花板。
“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你们。我不是救济总院的人……他们早就忘记还有这个地方,否则为什么没人来带你们撤离?”她看着洛萝,“我只是个小偷,我为了自己的目的来这里。”
“但你说……你可以完成……药……”洛萝拿着一块浸水的毛巾,为安娜擦拭着额头上的虚汗,但安娜却别过头躲闪。
“他们早就忘记你们了!更不用说那药物……我完成了,也没法去联系救济总会……我也没有足够的样品给他们……该死,你不懂什么是骗子和小偷吗……咳……咳咳咳……”安娜剧烈的咳嗽起来,她的喉咙仿佛被铁砂堵塞,急促的呼吸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心悸。而洛萝却用手不停的抚摸着安娜的胸口,双眼中唯有同情和焦急。
“……是的,那药可以让这里重回从前,前提是那些人还活着……那些病例和资料还在。但没有了……全没了……他们……”
“够了。”赫斯说到。
“赫斯.沃尔坎,你……”
“该死,安娜。什么药?他们是谁?你究竟在想什么?对想帮助你的人隐瞒真相?”
“我才是那个帮助他人的人!”安娜喘息着大喊,“是我救了你们,为你们……为你们咳咳……庇护……咳……”
“你的庇护让我们活在谎言之下。”
安娜剧烈的喘息在洛萝的安抚下逐渐平复,她虚弱的平躺在床上,用干涩开裂的嘴唇说到,“……试验药物,我只知道救济院的科学家们叫它‘紫罗兰’,它能缓解辐射综合症患者的病痛,甚至具有修复受损脏器的功能。如果这药物的研究被完成,甚至还可以……对抗辐射沾染,是基因药物。战前,他们计划把这药物送到各星球的辐射沾染者中进行试验,之后计划免费提供给所有星球的病困人群。那时,我在尼西亚VI,那是星际药业商会救济总院的所在星球。”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呼吸,“有一艘船……是送这些药去地球的,但是……”
“但是……?”赫斯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是我父亲的飞船,他是商会会员,飞船上使用救济总院的标志。他们行进的路程刚到一半时,战争开始了。”她哽咽着,“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啊……他们只是回答了一个问题。‘你们要去哪’。父亲只是说他们要去地球送药品……然后他们就开火了。就因为他们要回地球!”
“……”赫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恰当的,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太正常不过。
“我没死,我搭上了救生舱被落在一个联合军控制的星球上。我那时只是个没完成学业的医学生,我该怎么活下去……”她歪过头朝着赫斯苦笑着,“要我和你讲讲吗……一个地球姑娘是如何在联合军星球上活下去的吗?为地球而战的好士兵赫斯.沃尔坎。”
“安娜……”赫斯拉过凑近了她,试图用言语安慰她,“现在我该怎么帮你……”
“帮我?帮帮你自己吧……他们要来了,那些为地球而战的好士兵们。他们要我为他们配制的药该交货了。哈,你猜是什么药?……哈哈……”她喘息着笑着,“他们……他们被炮弹吓得萎了,没法继续祸害女人,要靠药来治!他们逼着我给他们做出了‘药’,是的,有效果但他们服用过度产生了依赖性……就为了这点药,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流浪汉,拾荒者,平民,黑市商人,残余的联合军和土匪强盗……拼命的杀人,就为了去找那些药物原料给我……哈哈……然后继续去**……”
“我的好士兵……”安娜从毯子中伸出苍白的手臂,用粗糙的手掌轻抚过赫斯满是胡茬的下巴和鬓旁的疤痕,“你和他们有区别吗?哦……你离开了军队,或许在家乡还有个妻子在等你?男人在外面久了,难免管不住腰带,没关系……你救了我,我可以……”
“安娜!”赫斯喝到,“你这就放弃了吗!你……”他把手放在安娜额头上,感到一阵滚烫。
而安娜则用手按住了他的手,“地球人亏欠你们……亏欠所有人的……我可以替他们……偿还……”
“洛萝,她在发高烧!准备送她回治疗仪……”
“洛萝……别管我……我是个骗子,我是想完成了这药去卖钱……买船票……回家……回家……”安娜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口中似有白沫溢出。
‘她要不行了……’赫斯痛苦的想着,却忽然听到外面的走廊里远远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