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W,你真的完全不记得怎么从‘彼岸’回来?”
在赤红色警告灯光的包围中,我脑袋上的耳机里响起了普罗米菲慵懒又傲慢的声音。
“……倒塌的墙壁,无尽的黑暗,同伴的呼喊,我记得的只有这些,其他的事情,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被警告灯光弄得心烦意乱的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十分钟前,我在普罗米菲的指引下,来到了帐篷外一个无人看守的集装箱旁。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任何前奏,在我通过集装箱上的生物认证后,普罗米菲只用了一秒钟就将那个金属箱子变形成了一个充满了赛博朋克风格的“装配台”。
仅仅只过了半分钟,原本分散放置在货柜里的AS零部件就全都消失不见了,代替它们挺立在装配台上的,是一台对我来说绝不陌生的装甲步兵——Orkan“狂岚”。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我一换完驾驶服就马上钻进了Orkan的驾驶舱,在熟悉的神经接驳完成之后,普罗米菲毫不意外的像彼岸世界的它那样偷偷启动机体的电子天线强行扫描了我的脑波,不由分说的就盗取了我绝大部分的记忆。
接下来,就是整个驾驶舱陷入红色海洋的那一幕了,也不知道是过快的装配让机体的硬件出了问题,还是从我这里得到的信息,超出了“火种”的计算能力。总之,当普罗米菲再次开口时,代替了惊恐,疑惑和愤怒,我唯一产生的只有“似曾相识”这一种感觉而已。
“告诉我,‘审判女神’,是不是每个世界的你都那么奸诈?”
“什么呀,就奸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没想到Black Crow的ADW计划还真的能够成功,怪不得Saintess急着要带你离开,跟你相比,小小的阿尔伯特根本不足为虑。”
“别忘了,那个‘小小的’阿尔伯特也是资讯聚合体。”
“谢谢你的提醒,但不管是制造还是毁灭一个资讯聚合体,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你打算夹着尾巴逃走么,普罗米菲?”
“从区区一个资讯聚合体的手上?当然不,我只是要修订一下作战方案,阿尔伯特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因为某个自以为是的小天才刚刚为人类创造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新强敌。”
“……什么意思?你说的新强敌是指什么?难道你这坨臭铁块打算背叛人类?”
“也许那才是更好的选择,不过那样也太无聊了,呵呵~倒是你有什么打算,ADW?如果你现在想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哦~”
目镜上的普罗米菲一边说一边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即使不用眼睛看,我也能想象出她那张自以为是的臭脸。
“现在就逃,不是浪费了你精心准备的作战计划吗?况且那颗黑球里还有我一定要去打倒,和一定要去拯救的人,我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呵,作为小白鼠,被他人的期待所摆布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啊?”
“没办法,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日子,我才是一天也过不下去。说到底,让我进入那个黑球不也是你的期待么?为此,你甚至不惜利用AID来囚禁想带我离开的辛尼亚,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刚才那间会议室里的人早就被你玩弄在股掌中了吧!”
我睁开双眼,义正辞严的逼问起目镜上的“天使”,此时,座舱里的红色警告灯依然没有熄灭的迹象,整台AS都处于无法控制的状态。
“……完全被当成恶人了呢。”
“你不是么?”
“如果守护人类算是罪恶的话。”
“真是了不得的自我辩护。”
“喂喂,搞清楚,我可是审判女神,我才不需要为自己辩护。”
普罗米菲对我的讽刺不屑一顾。
“跟你这种没脑子的小白鼠说再多也是白搭,反正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这一趟凶多吉少,十有八九是单程票,就算是我也不知道道路的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没关系,不管等着我们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后悔……毕竟人生这种东西,从来都只有单程票。”
迎着普罗米菲鄙视的视线,我微微咧起了嘴角,比起逃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现在更想为贝拉,为永饶,为所有我还爱着的人们堂堂正正的燃尽一切。
在我做好觉悟的下一秒,包括控制目镜在内,整个AS驾驶舱里的光源全都熄灭了,不等我开口发问,普罗米菲悠哉的声音已经响彻了舱室。
“总算开始了,我都快搞不清听你说蠢话和被卷进维度裂缝之中哪个更惨了。”
“开始?什么开始了?传送吗?”
听到AI的说明,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到了极限。
“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没有乌托尔融合炉,AID的家伙们想要启动天镜系统,只能接收从太空中的舰船上以微波形式传输的能量,现在第三舰队的系统管制人员肯定在天上一边为你祈祷一边骂着你的十八代祖宗呢。”
“从舰队接收能量……原来还有这招,不过微波传输的损耗不是相当巨大吗?”
“没错,所以我才说是单程票啊,而且是仅供你一个人的孤独的单程票……啊,真是可怜啊。”
普罗米菲一边说一边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不知为何,她现在的这幅样子反而让我更加讨厌。
“我用不着你可怜,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阿尔伯特吧。现在你和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不不不,会跟你同归于尽的只有这台AS里搭载的‘火种’而已,那些将要被它记录下来的有趣数据无法回收确实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情,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所以我也不会太难过哦~”
依然是慵懒又傲慢的发言,如果这个宇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普罗米菲“难过”,我还真想去好好的见识一下。
“既然如此,那么……再见吧,普罗米菲,你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AI,感谢你的临终陪伴,跟你一比,下地狱感觉也不那么坏了。”
“哈哈,别这么说嘛,我说了很多次了,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现在天镜系统已经充能到了百分之八十了哦,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会把它们记录下来,当做你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遗言?算了吧,想听那种东西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打开外部监视器让我再看一眼永饶吧,我要好好记住眼前的一切,它们才是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我苦笑着回应了普罗米菲的话语,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Orkan的控制器。
几十秒的等待后,目镜被重新点亮了,在AS钢铁身躯的前方,林奇,轮椅上的洛佩兹,以及他们身后无数的地球军士兵静静的在那耸立着,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做多余的动作,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将要被送上绞架的殉道者。
【喂喂喂,我还活着呢。】
不自觉的在心底如此吐槽了一句,我的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冰冷的虚空中等待我的只有冰冷的死亡,我的死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曙光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能再与自己的爱人相会吗?所有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的,但此时的我却非常奇妙的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悔恨,脑海中浮现出的反而是无数早已远去的快乐的日子。
【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这该死的大脑该不会已经发现传送完成之时就是我的死期了吧,啊哈哈哈哈~】
被那些比珍珠还要宝贵的记忆所感染,我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也许对我来说,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与那些我无法忘怀的人们再会确实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但在那之前,我更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
就在眼泪快要糊住我的双眼之时,我看到林奇和他身后的士兵默默的朝我敬起了军礼,在他们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我敬礼,甚至一直面无表情的坐在轮椅上的洛佩兹最后也靠着身边女仆的帮助艰难的站了起来。
【我真的还活着呀。】
在这仿佛遗体告别一般的肃杀气氛中,我产生了举起AS的胳膊向那些混蛋回礼的冲动。
但就在我的手准备推动操纵器的那一瞬间,一道刺目的蓝色光晕充满了我全部的视野。
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的我心里清楚,这代表着天镜系统已经完成了目标定位,正在进行最终的传送准备,现在就算毁灭整个宇宙,我也不可能逃出传送进程了。
【来吧。】
伴随着我吐出的最后一丝空气,时间和空间完全“凝滞”住了,不过接下来,我的眼前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立刻浮现出新的风景,反倒是向我敬礼的人群和他们身后的背景如同掉到地上却没有彻底粉碎的玻璃一般变成了无数个互相独立的部分。
【这是什么……传送出错了?还是……我已经死了?】
我疑惑的盯着那些裂片,通过观察,我惊讶的发现它们并没有飞散或者落下的趋势,而是很诡异的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般,跟附近的同类前后错开了一段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片间的间隔变得越来越大,但诡异的是,我却没有因此看到理应存在的“空白”。事实上,当我转换了观察角度后,图像十分神奇的也发生了变化,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裂片又组成了新的图像,其中一些我能看出跟原图的联系,而剩下的那些……光是看上一眼,我的大脑就要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普罗米菲……火种……快帮帮我!!】
根本无法承受那种痛苦的我赶紧让自己的视线重新定格在了“正确”的位置,不过我对普罗米菲的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乘坐的AS甚至自己的身体都早已不知去向,为了在寻找它们的时候不让自己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而发狂,我索性闭上了双眼,任由黑暗吞没掉了所有的感知器官。
“又见面了,‘真理’。”
一片混沌之中,胡乱“摸索”着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自己。
“……永恒。”
冥冥中,我“嘴”里不知怎么的就“蹦”出了一个单词,而那个奇异的词语,似乎就是对方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来,这是第几次了?作为一个低次元知性体,你的挣扎毫无意义。”
“低次元知性体?挣扎?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莫比乌斯之球的内部?”
“……你就这么想自我毁灭么,‘真理’?”
“如果我的死能让更多的人得到幸福,那么毁灭便是。”
“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应和着如同奚落一般的质问,一股能量强行冲进了我紧紧闭着的眼睛。
黑色的混沌世界瞬间便被刺眼的白色光芒所笼罩,而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的黑色的大眼睛,此时就静静的悬浮在那一片纯白之中。
“以你的知能,无法理解更高次元的规则,光是向你展示它们就足以摧毁你的一切,你无法穿过‘阶梯’前往理想乡……起码现在不行,回去吧,在我对你感到厌烦之前。”
“都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理想乡’,也从来不打算去那个地方!我只想要进入奥利维亚上空那个见鬼的莫比乌斯之球,你知道那玩意吗?什么高次元投影什么的,我也不懂,但你肯定心里有数吧!”
“那处人为制造的维度裂隙么……想通过那里登上‘阶梯’的鼠辈要多少有多少,但他们不会如愿,你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要我说多少次,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理想乡’,什么‘阶梯’!我只想进入那个球体,干掉引发这场混乱的混蛋,就那么简单!”
情急之下,我对名为“永恒”的大眼睛咆哮起来,事实上,我对它也没有恶意,但他的自负以及不听人说话的程度,就算跟普罗米菲相比也不逞多让。
“……原来如此,看来我一直都对你有所误解,‘真理’。”
在思考了不知道有多久之后,黑色的大眼睛再次对我打开了话匣。
“原本我以为能登上‘阶梯’的知性体,起码应该具有基本的‘时空向量’概念,现在看来,是我太高估低次元的蝼蚁了。”
说这话时,大眼睛表现出的不屑溢满了我的整个胸腔,如果“傲慢”这玩意也有质量,我肯定已经被当场压成了肉泥。
“所以,‘真理’,你这连‘向量’都左右不了的虫豸还是赶紧回你那可怜的三次元世界去吧。”
大眼睛盯着我,无比嚣张的继续说道。
“作为让我理解何为‘羸弱’的报偿,我甚至可以送你一程。”
“……你说你可以帮我?”
“我并不认为这算得上‘帮’……但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意见。怎么样,你想回到什么地方?啊,差点忘了,你无法理解‘向量’……唔,改成‘标量’的话,你应该就能听懂了吧。于是重新问一次好了,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大眼珠子嘀咕了半天,结果最后提出的问题反而让我更加困惑了,不过从它刚才透露出的信息中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一点东西,那就是这家伙的“能量”可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如果我说……要你送我去我出生之前的世界,你能不能办到?”
“轻而易举。”
“……那样不会产生时空谬论吗?”
“以你浅薄的知能我要如何跟你详细解释?”
“永恒”用它一贯的傲慢再次将我从头到脚鄙视了一番。
“还是先决定一下你要回到的时候好了,用任何概念来描述都没有问题,我能理解。”
“我想回到奥利维亚上空的莫比乌斯球里,时间就是AID的天镜系统试图将我传送进去的后一刻。”
“……就这样?这样你就满足了?”
听到我深思熟虑后的回应,大眼球差点没笑出声来,当然,它到底会不会“笑”,其实我也搞不清楚。
“出乎预料的愚钝啊,‘真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能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已经能登上‘阶梯’的你甚至可以成为你们次元的‘神’。”
“神?那种东西谁爱当谁去当吧,我不会接受你这家伙的任何施舍,我只想作为人类活出人类该有的样子。”
我对“永恒”的诱惑嗤之以鼻,要说我从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永远也不要奢望任何事情会朝着你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小到买个豆沙包,大到拯救世界莫不如此,当什么所谓的“神”肯定也不会例外。
“快送我回去吧,这么简单的要求别说你办不到。”
“真是可爱,‘真理’……老实说,我开始对你有点兴趣了……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后悔吗?你今时今日在此放弃的东西也许远远比你一生渴求的都要更多。”
“我所渴求的只是跟所爱的人在一个和平的时代里一起过完我们短暂的一生。”
迎着黑色大眼球的注视,我毫不犹豫的诉说了自己的心声。
“那不是你能施舍的东西,人类的和平和幸福要靠我们人类自己的双手来创造,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力。也许跟你相比,我确实既弱小又愚蠢,根本不值一提,但你没有资格否定我的理想,也没有资格否定我为之付出的努力!”
“哈哈哈,确实如此,虫豸也有虫豸的生活追求,对你期待太高确实是我的不对。”
听完我的控诉,傲慢的大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在它这么做的同时,无数资讯,画面,声音,感情,如洪水一般冲向了我的大脑,强烈的痛苦和疲惫感刺激着我身上早已不存在的每一个细胞。
【停下来,可恶!快停下来啊!!】
完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怒吼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在那一片资讯的洪流之中,我唯一能够分辨得出来的只有那个大眼球的声音。
“那么,就这样吧。下次再见,小虫子。期待你下次登上‘阶梯’时能为我带来更多的……乐趣。”
在大眼球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东西,声音,画面,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人突然拔掉了电源插头一样瞬间就消失无踪。
在经历了一段从高空中摔落的奇异梦境后,我在遍及全身的痉挛中猛的睁开了眼睛。
【我……我回来了?】
呆呆的愣了几秒钟后,满心疑惑的我从龟裂得乱七八糟的城市路面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此时,我本应该搭乘的AS早已不知去向,头顶的苍穹也被不断闪烁着紫色雷电的无垠虚空所取代。在那黑暗天空的下方,无数四分五裂的建筑物,土地,树木,以及各种武器装备,运输载具的残骸毫无规律的漂浮着,而地面上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则被无数巨大又扭曲的各色晶石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奇异植物所占领。那些晶石和植物仿佛拥有智慧一般的在城市的废墟上疯狂的蔓延生长,但仔细一看又会发现,被那些东西侵占的地区并没有显著增大,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用相同的速度消减着它们的质量。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虽然眼前的景象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但与我接下来感受到和观察到的东西相比,这些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首先,无论我向哪个方向眺望,看到的景色全都完全一样,无论我怎么移动,这一点都不会发生变化。其次,浑浊的空气中有很强的甜腻的味道,虽然还没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但还是引起了我极大的不适。再次,呼啸而过的风中带着声音,如果侧耳倾听的话,能听到像合唱一样的美妙旋律,我听不懂歌者所用的语言,不过却能体会得到那低沉的颂歌中蕴含的强烈情感,越是倾听,我的心中就越会涌现出关于“伟大”与“崇高”的雄浑想象,视线也会不自觉的向头顶无穷无尽的螺旋阴云的正中央看去。
在那里,有着一只不能用物理的方法观察到,但你却无法否定它的存在的“眼睛”;一只巨大得难以想象,永远不知疲惫的注视着下方所有生灵的“眼睛”,一只心安理得的承受着永世的讴歌与赞美的“眼睛”。
一只名叫“永恒”的“眼睛”。
【呕……呕呕呕……咳咳咳……】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强烈的呕吐感冲上了我的咽喉,感受到了危险的我只得一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一边逼迫自己不再去看头顶的异物,不再去听风中的歌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早已迷失方向的我跌跌撞撞的冲进了路旁的一栋还算完好的建筑物。
就在我踏进建筑大门的一瞬间,枪炮的嘶吼声骤然炸响在了身后。
被好奇心勾引住的我刚想回头去看,却没料到一只从旁伸出的大手已死死的钳住了我的胳膊。